高跟鞋

趙子晴

木瀧瀧曾經在一個月色特別好的夜晚，趁著父母熟睡的時候，悄悄從臥室走到玄關。

打開擺著繡球花花瓶的鞋柜，一溜看下去，柜子里一家人的鞋子被母親排列得整整齊齊。父親厚重的大皮鞋，母親愛穿的小皮靴，自己五彩繽紛的帆布鞋，一家三口一套三式的棉拖……

她按捺不住對那片“禁區”的渴望，小心翼翼地抽出最底層母親的一雙高跟鞋。

那是一雙她覬覦了很久的鞋子。香檳玫瑰的顏色，鞋頭是精致小巧的魚嘴式樣，纖細而高瘦的鞋跟，仿佛芭蕾舞少女直挺而優美的脊背。母親說自己老了，不適合穿這樣款式的鞋子，從此將之棄置在角落。

“等你長大了就可以穿高跟鞋啦。”母親的話語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木瀧瀧將鞋輕輕地放在地上，小心地將右腳放進去——碼數正合適。

她扣上鞋帶。碎鉆在月色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澤，和她夢境中的一模一樣。

但她最終沒有穿上左腳的那只鞋，而是輕手輕腳地脫下鞋子，再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她還是沒有雙腳穿著高跟鞋穩穩站立的勇氣。

一

木瀧瀧今年十六歲，高一。她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扎著規規矩矩的馬尾，穿著規規矩矩的襯衫，背著規規矩矩的書包，踏著規規矩矩的鞋子日復一日地走在校園里，和周圍一些穿著時尚、長發披肩的女孩子格格不入。

“瀧瀧和初中生一樣。”她的朋友喜歡這樣說。

這么說不止是因為瀧瀧簡單的衣著。從初中的籠子里掙脫出來，高中校園豐富多彩的活動吸引著這幫活力四射的新生們，大家都興趣盎然地參加社團、組織活動，而瀧瀧呢，總是笑著拒絕朋友們熱情的邀約，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

有時候她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發呆，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在腦海里不停變換著排列組合，不知不覺就變成宣傳欄上的社團海報。大片大片引人注目的鮮艷色彩。

其實她也不是不想參與其中。只是作為一個從小被父母寄予厚望的乖寶寶，只能在學習上找到一點小小的優越感的她，在波瀾不興的平靜外表下深藏著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和少女難言的自卑。

況且——

“你的任務就是學習，別的什么都不用管。”母親和藹的笑容還歷歷在目，她趕緊收回神游的思緒，繼續奮戰在題海里。

二

但是瀧瀧心思確實不再專注于學習上了。

她看著眼花繚亂的題目，在草稿上隨手幾筆演算，寫著寫著就寫出一個人的名字來。

反應過來，她連忙用力地畫掉。鮮紅的墨水在雪白的紙上涂涂改改，充滿著欲蓋彌彰的味道。

坐在她斜后面的那個男生，是闖入她懵懂的心中那秘而不宣的少年。

男生很高，站著像一棵高瘦而英挺的白楊。他喜歡穿白襯衫，會打籃球，還寫得一手清雋的小楷。

男生對瀧瀧挺好的。他常常為她解答晦澀難懂的數學題，幫她打熱水，偶爾還會請她吃飯。放學的路上下起細雨，她走在他身側，雨傘微微向她傾斜時，連那綿延多日的秋雨都格外沁人心脾，惹人親切。

其實男生對每個女生都是這般體貼。但瀧瀧卻陷在這片深海般的溫柔里，一時忘了要呼吸。

她開始注重自己的打扮。

將柔順的長發披下，穿上美麗的裙子，再戴上一個精致的小發卡。有時候在圖書館偶然撞見他拾卷閱讀的身影，就有小小的歡喜在心里綻開來。

男生微笑地向她打招呼。午后陽光正好，滿室浮動的梔子花香，清風掠起她的長發，眼前的一切都美好得不切實際。

她想，也許這種恰好的相遇就是緣分吧，這種心跳的頻率就是愛情吧。

再過幾天，一定要告訴他。瀧瀧對自己說。

告訴他自己的心意。

三

跨年晚會那夜，瀧瀧做了她有生以來最膽大的事。

她穿上自己買來的白裙子，細碎的淡粉色玫瑰花點綴在裙擺，籠著一層如月光織就的薄薄的輕紗。她偷偷拿出那雙高跟鞋，滿心歡喜地穿了上去。

糟糕。

右腳還好，左腳卻被硌得生痛——她忘了，自己的左腳是比右腳大一些的。這雙鞋其實并不合適。

可是晚會已經開始了……

她忙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好歹掌握了平衡，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以優雅的姿態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好冷……

十二月底的寒風吹過，她不禁打了個哆嗦，卻把背更挺直了些。

剛剛路過的人是不是在看自己？他們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她內心越發忐忑不安，卻莫名滋生了一種無路可退的勇氣。

她走向創意集市。攤位上，同學們在奮力地叫賣。透過燒烤嗆人的濃煙和關東煮騰騰的熱氣，她看到一張張笑意盎然的臉。

她突然想到為了自己的事情，她并沒有在整個活動中為班級做些什么。有些歉疚似的，她快步走過了自己班級的攤位。一轉身，卻恰好看到男生挺直的白楊般的身影。

“我可以和你一起……”她鼓足勇氣，主動上前一步。

“媽，你放心，我高中不會談戀愛的啦！”

“這里特別吵……我朋友來找我了，掛啦！”

男生沒聽到瀧瀧說了什么，低頭對她笑了笑，抱著籃球向自己的伙伴們走去。

四

她看著男生離開，突然感到風冷得刺骨。

她知道自己必須要看清一些事實了。比如今晚很冷她確實穿少了。比如白色的裙子其實并不適合自己。比如這雙高跟鞋并沒有看上去那么美好……

以及事實上，他對她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她總是貪戀那一絲溫暖，最后卻如掌中沙逝般的徒勞無功。

想到這里，她的左腳又開始痛了。

心灰意冷地站在偏僻的角落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洋溢著幸福的味道。她一個人，靜靜地看著，任孤獨慢慢地銷蝕那敏感而脆弱的神經末梢。

直到同學的聲音猛然傳入她的耳際：“忙不過來了……哎，瀧瀧快來幫忙啊！”

仿佛一絲陽光撕裂厚重的陰霾，細小的花蔓攀入荒蕪的古墻，她的心里有小樹抽芽的聲音。

她一直把自己關在一個小小的籠子里，感念著男生贈予的一捧清泉，牽掛著他的每一個蹤跡，卻只不過為了抓緊那一絲能驅散不安的溫暖，抓緊與外界的唯一聯系。可是她突然發覺，其實籠子并沒有上鎖，她的同伴早已為她打開了門，她可以勇敢地飛出去，與同伴們一起在廣袤的天際自由自在地飛翔。

陽光和星空都那么美好，青春無畏，她何必懼怕那些虛張聲勢的嚇人的雷雨烏云？

“來啦——”她笑著快步走過去，走了幾步卻差點絆倒。

“什么啊……”她苦笑。

此刻她只想甩掉這雙累贅的高跟鞋，然后和大家一起吵吵鬧鬧、蹦蹦跳跳。

五

元旦假期回來，大家發現瀧瀧變了。

她重新扎起利落的馬尾，開始參與校園和班級的活動，人也開朗了許多。

她依舊喜歡圖書館的陽光和梔子花香，只是不再執著于為與男生的每一次擦肩而大悲大喜。

新學期開始時，媽媽帶瀧瀧去買了雙合腳的高跟鞋。跟不高，是最簡單的黑色，中間一個細細的緞帶蝴蝶結，沒有過多的裝飾。母親說，她可以在成人禮的時候穿。

她笑著將鞋放進鞋柜，走出家門，腳下的球鞋柔軟而舒適。

并不是只有踏著小高跟，站在成人禮上的那一刻才叫成長。學會放棄是成長，學會認知是成長，學會融入一個集體也是成長。這一路上的風雨洗禮，使她的靈魂變得深厚而堅韌，心靈變得剔透而圓潤。它帶來的不是摧毀，而是新生。

閉上眼，微風送來陣陣蟬鳴，她聽見季夏將至的聲音。且行且珍惜，青春的路途遙長。不懼兼程風雨，待雨過天晴，終將擁抱陽光，收獲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