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瀅
我曾經住在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城堡里。記憶中它永遠都染著明麗的色彩,陽光似乎永遠留在早晨八點半。它永遠停留在初春的四月。
我抱著我從城堡中帶出來的掛著懷表的布偶兔,坐在小小的石階上望著厚重的鉛灰色云層。我似乎被我的城堡趕出來了,然后一路跌跌撞撞來到了這個入冬的地方。我想念我朝夕相處的城堡,想念它一直的鳥語花香。
在被趕出來之前我曾很不服氣地問我親愛的城堡“:我為什么要出來呢?為什么你會趕我出來呢?”飄來的風搶先一步回答了:
“你長大啦,這個城堡還是太小,要住不下你啦。”
有寒冷的風聲在我耳邊漸起漸落,枯葉零零散散飄在枝頭,在風中瑟瑟發抖。冬日的氣氛飄飄轉轉,感染著我的愁苦心緒,在我心中紛紛揚揚鋪出一小塊雪地。
記得那天有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姑娘來我的城堡前采花。我忽然想起一個我問過城堡卻未得到答案的問題,拉住她輕輕地開口:
“我能永遠留在這里嗎?我不想離開它。”她睜著澄澈的大眼睛望向我,繡著玫瑰花的裙擺被風輕輕托起,她半晌才開了口:“不行啊,這里的春天再長都會過去的。我們無法停留在過去。”
連這個小姑娘都這么說啊。我沮喪地想著。估計猶猶豫豫的城堡聽到了我們的對話,終于下定決心將我趕了出去,趕到遙遠的冬日。
我只得在這里住下。寒風一遍又一遍地擦過孤零零的枝椏,我依然在等著我的城堡來找我回去。我坐在臺階上搖晃著身子,固執地等待。
候鳥不知第幾次向著南方天空飛去,湖水逐漸結上一層薄薄的冰,時間透過指間流去,我還是明白了,我的城堡啊,它是一定不會來找我回去了。可我不想留在這里。于是我決定,自己尋找回去的路,找回我的春日與城堡。
我立時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皺,帶上了那只布偶兔。我仿佛能看到遠方林間,翩躚的蝴蝶與飛散的柳絮圍繞在城堡周遭,是我獨一無二的春日。
雪已經從天空中落下了,眼前的景色慢慢地化為朦朧的白茫,我的眼中色彩也逐漸黯淡下來,墜入心里,泛成一片發愁的色彩。
我一路向著遠方樹梢間停留的光點,向著風來時的方向走去。步伐在雪地上留下長長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我不記得我走了多久,也忘了去看布偶兔懷中懷表上指針的走向,卻仍然沒有發現我的城堡。
我的城,你在哪里?
此時忽的,汽笛聲穿越漫長的林子蔓延過來,掩蓋了林間雪的低語、松鼠抱著的松果滾落在樹枝上的顫動、自己微微的喘息散入薄霧中的聲音。是一列火車,闖進了我身旁的空氣中。長長的鐵軌,節節枕木鋪向通往春天的路。
它在我面前停下了。
它一定是來帶我回去的。我出神了一會兒,踏上火車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火車開得飛快,窗外的風景從我眼中一閃而過退成一片模糊。冬天的灰白逐漸漸變成點點橙紅,我想我應該是離開冬日了,離我的城不遠了。這時火車停下,為我打開了車門。
鞋跟碰撞上落楓響起陣陣清脆,我瞧見了一架秋千,幾只小小的麻雀落在上面,撲棱著它們小小的翅膀,鐵鏈隨著晃動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驚喜地發現我認得它們,它們以前常來我的城堡前等我喂食。
“你們知道通往我的城堡的路怎么走嗎?”我走向它們,用著盡量柔和的語調問著。可麻雀們只是歪了歪頭,明亮的眼睛一次
也沒有看向我。
它們不認識我了嗎?我失望地想著,再次躍過一地的火紅楓葉,躍上火車的車廂。臨走前我還是回頭望了一眼,咯吱咯吱的聲音響個不聽,它們依然愉快地停在那架秋千上。
秋千與麻雀也留在了我的身后,天空愈發明亮起來,開始有陽光跳到我的手心里。
我在陽光隱沒在陰影里的地方下車,左右張望。一個有著一頭柔柔卷卷金發的男孩子隱沒在不遠處的濃蔭里,頭上的小小王冠披著從很深很深的地方照射下來的光線,孤零零坐在河邊將放在手心里的葉子輕輕吹出。
他轉頭就看到了我,目不轉睛。長得真像以前讀過的童話書里的小王子。我走上前,鼓起勇氣問著:
“請問你知道通往我的城堡的路怎么走嗎?”
“你的城堡嗎?我確實不知道。不過你找不到的,你都離開它了。”男孩說完,又吹出一片 綠葉,它乘著風飄向河的對岸,卻最終幾經沉浮跌往河面。
“那怎么辦?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啊。”
“我也沒辦法,不會有人知道你的城堡在哪兒的。”他搖搖頭,又看了看天, “你看,要下雨了,大雨會密密的攔在城堡外,到時你就回不去了。你快去繼續找它吧。”
果然外面已經湮沒在沉重的陰翳下。我擔憂起了男孩“:那你不走嗎?”“不了,我是要留在這里的。也許會有人撿到我的葉子來找我呢。”他給我一個璨然的笑臉,沖我揮了揮手。
又回到車廂里的我還在執拗地安慰自己:沒關系,你會找到你的城的。我輕呵了口氣,努力地排開內心沉淀的憂傷。
下車時,空遠的鳥啼裹挾著悠長的風兒擦過我的耳畔。楓林,河畔,恍然間都已經被甩到了身后,仿佛越過了整個四季。
那個采花的小姑娘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立在一片花叢中,提著小花籃綻開淺淺的笑靨,如同稚嫩的花兒一樣洋溢著溫柔清新的氣息。我找到她了,那我的城堡一定也不遠了。我按捺不住地跑向她,急切地問著:
“你一定知道通往我的城堡的路該怎么走的,對吧?”
她眨巴眨巴她的大眼睛,長發懶洋洋地散在風里,唇齒間流淌出咯咯的笑聲偏頭望著別處。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也不過是一片花海,看不到我的城堡。我再次詢問:“我的城堡在哪兒呢?”回答我的依舊是銀鈴般的笑聲,與同樣的一片花海。
我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失了方向的旅人,突然就無助起來,我的城堡,難道真的找不到了嗎?是不是小姑娘也長大了,所以也沒辦法過去采花了?姑娘沒有再等我的再一次詢問,她轉身跑進了花海,如同最后一縷春風般被湮沒了。
我的布偶兔開始在我懷中掙扎,我一松手它便在地上搖搖晃晃,往前方跑去。我來不及叫住,只得跟上它往前跑。
它一直沒有停下,我的喘息也越來越沉重。我卻不愿歇下,我認得出這是通往城堡的路。我看見了自己當時親手種下的花草,被落在這里的小玩具,以及,遠方城堡頂若隱若現的朦朧輪廓。
風吹過我當時遺忘在這里的圖畫簿上方,紙頁嘩啦啦地翻過,那些滿心歡喜畫下的涂鴉映出斑斕的舊時光,蠟筆牽扯出的彩色線條描繪著過去的幻想,延伸向未來。
突然,這只小布偶兔停下了,捧著它的小小懷表,指針滴答滴答地轉動。我想它是在等我吧,然后它就會帶我一起回去了。
“我們要回去了對嗎?我的城堡在哪兒呢?”
可是布偶兔只是搖搖頭,什么也沒說,兩只漆黑的眼睛仿佛漾開了笑意看著我,整個世界還是只剩下指針走動的滴答滴答。
我尋找了那么久,依然尋不到我的城。怎么辦?我像是被雨水不停拍打的雛鳥,顫抖在
一片茫然無奈中。
“春天是會過去的,我們無法停留在過去。”
褪盡云的晴空下,似乎被洗滌過的空氣中,毫無征兆的,風聲自角落的呢喃到肆無忌憚地席卷了天地,一聲低語混在里面,從很遠很遠的,我無法觸及的遠方飄了過來,被我很好地捕捉。我聽得出,這是我的城堡的溫和嗓音。
“我們無法停留在過去。”我還想再住在我的春日里,你可以帶我回去嗎?我親愛的城堡?這句話還停在我的喉嚨口,城堡的聲音又這么不緊不慢地飄了過來,我微微張口它們便四散到空氣中。
“我們無法停留在過去。”
它一定是記住了那時那個小姑娘的話。那個時候的我還懵懵懂懂,還能在童年里肆意玩鬧,會為了很簡單的小事發愁,稚嫩的面龐還看不出將來的模樣。聽著這句話不斷咀嚼,卻直到現在才明白它的意思。風帶著它在我身旁逛了一圈又一圈,溫和的聲音在此時聽來卻格外傷感。
滴答,滴答。
聲音沒有了,城堡不再說話了,隨之而來的是整個世界的沉寂,唯有懷表還在旁若無人地推著時間。樹葉輾轉翻滾,掉落一年年輪回的芬芳。
還愣神在余音中的我依稀覺得城堡明媚的色彩還會從春日的某個時分里漫過來,為從前無憂無慮的孩子鋪上道路。可身后不屬于春天的黯然色彩正在逼近。而且,真的要下雨了。
我確實無法再回到城堡里了。我轉身看著身后的路,春天已經消失不見了,小小軟軟的雨絲慢吞吞地落在我的肩上。遠方的城堡,宛如一處遺世獨立的風景。我的城堡與它的春天,我再也無法企及了,我永遠也回不去了。
它會成為一曲美好的歌謠,永遠地縈繞在心頭。
我用力擦去眼角抑制不住的淚珠,嘴角微微揚起。真的要說再見了,我親愛的城堡。我不會再回來了,記得幫我保管好我的曾經啊。
滴答,滴答。
沒有時間了,你要走了。指針重疊在0點的時候,你要回去。城堡縹緲的聲音進入耳朵里。
滴答,滴答。
我跑向了回程的路,跑向了雨中。我風中飛舞的裙擺如搖曳的花般掉落了許多花瓣,我的曾經,都那么釋然地遺落在春天大地上。身后,是一道密密的雨簾,隔絕著城堡與我。
滴答,滴答。
我風一般在雨中穿行,無數的年少的影子,如破碎的水紋向身后流動,擴散成一幕幕無法觸碰的回憶。
滴答,滴答。
我的小布偶兔也留在了那里,是不是我現在要徹底與過去揮別?那個天真的小王子啊,現在還和過去的我一樣留在那里等待著童話的發生嗎?
滴答,滴答。
我的鼻子還是有些酸,還記得我在城堡里踩著那些被陽光灑得斑駁的地板上的色彩,大聲歡笑。
滴答,滴答。
雖然很遺憾最終也沒能找到你,但也算了吧,已經過去了就讓它留在那兒吧。
很舊很舊的風拂過心頭,繞了一圈又離開。
滴答,滴答。
不知道有沒有人和我一樣,也在歸途上竭盡全力地奔跑呢?
滴答,滴答。
我年少時遇見的所有,我們應該再也不會相遇了,再見啦。
滴答,滴答。
“我們無法停留在過去。”
又是這句話,它卡在指針穩穩停在0點的后一秒傳了過來,追隨著我剛踏回我的冬日的腳步。
我準時回家了。
我將我親愛的那座城堡,永遠地丟失在了那個初春的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