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的日子

何穎琳

初冬。

阮若騎著她外公的上海永久牌自行車，單薄的黃黑校服外套裹著從小穿到大的軍綠色毛衣，沾了灰的白球鞋有一下沒一下地蹬著踏板。老舊的單車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仿佛宣告著它的生命即將終結。

拐進桐安巷，阮若撐著左腳下了車，把剛才被風吹出來的碎發又挽到耳后去，才推著車慢慢地走，車輪碾過地上的梧桐葉，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她隨后把自行車靠在墻邊，啪地一腳踢下腳架，提起車籃里的書包，推開生著銹的紅鐵門。

“回來了？”她母親在院子里低著頭洗菜，水龍頭里的水唰啦唰啦打在菜葉上。“嗯。”阮若走進堂屋，瞟了一眼喝醉了酒攤在沙發上打呼的父親，輕輕打開房門，又輕輕合上。

阮若鞋也沒脫，直直倒在床上。她睜著眼，看天花板上夕陽映出的幾片梧桐葉的影子。她是很渺小的，什么也沒辦法改變，她想。人生，就是從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的。

“阮若——阮若——”阮若一骨碌坐起來，陽光射進她眼睛里，晃得刺眼。過了一小會兒，阮若站起來，推開書桌旁的小窗，馬小燦在對面房間的窗口用書卷成的“喇叭”喊她的名字。看見阮若，馬小燦馬上放下“喇叭”，咧著一口大白牙說：“我還當你不在呢，喊你這么久都不吱聲兒，走，到河邊去。”說完他就轉身噔噔噔地跑出去了。阮若有些無奈，但還是拉開房門走了出去，看到沙發上的父親挪動著翻了個身，汗衫卷到了背上。阮若輕嘆口氣，拿起沙發背上被隨手扔在那兒的棉衣給父親搭上，快步走出院子。

母親在灶邊喊：“去哪？”“河邊，跟馬小燦。”“日頭快黑了，早點回！”“曉得了。”阮若推開紅鐵門，馬小燦正巴巴地在門口站著。

一路上，馬小燦嘰哩呱啦地說著，阮若漫不經心地聽，時不時“嗯”一下，心里卻想著別的事情。

“我說啊，盧雙雙干嗎要偷筆袋，還非得拿袁佳的，她的東西有什么好的，成天一副公主的樣兒，憑什么當班長？”馬小燦撿起一塊石子兒打水漂，石子跳了三下，噗通掉入水中。

“唉，我說，阮若你想什么呢，我的話你聽沒聽見啊？”馬小燦一屁股坐下來，扭頭看抱著膝蓋蹲著的阮若。阮若低垂著眼，想著盧雙雙拿著被踩臟的筆袋咬牙哭著的那一幕，心里頗不是滋味。

阮若拔著枯草，過了很久才說道：“其實，袁佳的筆袋沒丟，跟盧雙雙的筆袋跟她的是一模一樣的。”“什么？！”馬小燦嘩地站起來，“好嘛，我就知道，袁佳那個八婆，她就不是什么好鳥！居然敢陷害別人！哼，仗著她爸是校長，想干啥干啥，也不怕咱們哪天用剪刀把她那長頭發給咔嚓咯，全班女生都是短頭發，看著才舒服呢！”

阮若想了想袁佳的頭發被馬小燦剪成像被狗啃了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過了會兒她又說：“我在想，如果那時候揭穿袁佳，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哪怕提前告訴盧雙雙讓她快點走也好…….”

“就是！你干嗎不拆穿她？”馬小燦跳起來揮揮拳，“說不定她還會變臉呢——白的變成紅的，紅的變成綠的，哈哈！”

阮若把臉埋在膝蓋里，悶悶地說：“我怕袁佳找我麻煩，她也會找盧雙雙麻煩……”“怕啥子！你成績好，老師肯定護著你，再不濟還有我馬小燦呢！”阮若想了想袁佳有意無意向自己飄來的眼神，搖搖頭，站起來說：“走吧，天要黑了。”

馬小燦應了一聲，又踢飛一顆石子，在水中激起浪花。阮若看著水面上蕩起的波紋，覺得心中更不寧靜。

“我馬將軍大手一揮，千百個梁山好漢便沖向袁佳，一人一口唾沫，還沒將她淹著，她就已經被熏暈了，揮著白旗……”

阮若低頭走著，踩過梧桐的枯葉。

晚飯時，桌上只有母女二人。阮若問：“我爸呢？”“還在房里睡呢。”母親說著給阮若夾了一筷子菜，“你爸他……唉。我這么些年了，也沒攢得上多少錢，不知道供不供得起你讀大學。你爸這個樣子，咱們從親戚那里借錢也難。你要好好讀書，爭取拿個獎學金。”阮若應著，嘴巴嚼了嚼飯，卻沒能把它咽下去，一時間嗆得眼睛都紅了。阮若咳嗽著，打心底里感到心酸，淚水順勢滑了下來。她怕眼淚一流就收不住，趕緊起身倒水。“慢點慢點，沒事吧？”阮若背過身喝水，晃了晃頭，冰涼的淚從脖子流進胸口，或者要滲進更深的地方去。

晚上，阮若躺在床上，毫無睡意。或許是盧雙雙的眼淚，讓她想到自己多年來的隱忍與懦弱。她總是選擇逃避，但除了逃避還能有什么選擇？自己不過是卑微地、悲哀地活著罷了。也許總有一天會像枯葉一樣在陽光里潰爛。阮若把臉埋在枕頭里，裹著被子蜷成一團。

第二天早上，袁佳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坐在同桌的阮若卻無精打采，趴在課桌上睡了差不多一上午。直到語文老師突然高亢起來的聲音將她驚醒：“……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敢？勇敢的心，是即使懼怕，也要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去！”說得激動時，還在黑板上板書了“勇敢的心”四個大字。阮若眨著迷蒙的眼，看了看黑板，之后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鐘聲敲響，學生們從教學樓里魚貫而出。盧雙雙一個人走在校道上，夕陽把她的影子扯得很長。阮若快步追上她，對上她詫異的眼神。阮若抿了抿嘴，似乎不知道怎么開口。阮若忽然回過頭，袁佳正在樓上看著她們，又或者是在淡然地看別處。阮若抓緊了書包帶，小聲問：“你一個人？”盧雙雙點點頭。“你家住哪？我有車，順路的話我送你回去。”阮若的語速很快。“謝謝，不用了，我家就在旁邊。”

阮若推著永久牌自行車，送盧雙雙到她家樓底。阮若和她揮揮手，看著她把大門關上，一邊把書包放進車籃里。大門突然又開了，冒出盧雙雙的腦袋：“周末有空來我家玩！”說完她又消失了。

阮若低下頭笑了。她蹬上自行車，又帶著吱嘎吱嘎的聲音進了桐安巷。陽光下，車輪的影子不停地和地上的樹影交匯重疊，梧桐的葉子徹底掉光了。不過沒關系，它們還是會重新長出來的。

阮若魔怔了。她輾轉反側，腦海里循環播放著那句“勇敢的心”。她使勁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最后，她索性下了床。打開燈，翻開日記本，阮若在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下“勇敢的心”四個字。她左右看了看，移遠點，又拉近點，仿佛是考古學家在鑒賞文物。突然她啪地一下合上日記本，小心翼翼地拉開房門。她悄悄走到她爸放酒的地方，扛起整整一箱白酒，吭哧吭哧地出了門。

月光穿過只剩枝干的梧桐，顯得有些陰森。阮若吃力地扛著那箱酒，一口氣走到河邊，放下箱子趴在上面喘了會兒氣。她拎出一瓶酒，擰開，飛快地抿了一口，刺鼻的酒精味充斥了整個口腔。阮若蹲在河邊，把頭埋進水里，過了幾秒，她撩起濕答答的頭發，盯著那瓶酒看。

阮若把酒拿在手里，傾斜瓶身，透明的液體混入流動的暗河。阮若感覺好像是把心里某種沉重的東西倒了出來，感到由衷的輕松快樂。

最后她干脆把整箱酒都倒進了河里，抱著只有空瓶的箱子回家。

今天阮若來得格外早，她打開抽屜，看到被撕爛的作業本躺在里面，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干的。阮若整理了一下，貌似釘起來還是可以用的。她舒了一口氣，看來袁佳還算“手下留情”。

這一天，阮若什么都沒有問，袁佳也什么都沒有說。不過說了又怎么樣呢？阮若想，已經沒有什么好逃避的了。

放學，阮若送盧雙雙回家，再和馬小燦一起回桐安巷。沒有了樹葉的遮擋，冬天的風吹過來，有些刺骨。

阮若推開紅鐵門，水池邊散落著一攤碎瓷片。屋子里傳來父母的爭吵聲。“死婆娘，你把我的酒倒了？天天管東管西，也不見你往家里面拿了什么好東西！”“沒有！我都不曉得你的酒放在哪里！”“沒有？沒有是狗喝了？你這個臭三八……”

“夠了！是我倒的！”阮若推開門喝道，把母親拉到身后。

“什么？”父親愣了下，又反應過來，整張肥碩的臉扭曲得不成樣子，“你也是小三八，竟敢倒我的酒？我養著你做什么！”

阮若看著父親怒紅的雙眼，身體顫抖著，但她一想到日記本里“勇敢的心”，就有了勇氣與他對峙下去。

“你養我？你什么時候養過我？”

啪——

“啊！你發了瘋了！打孩子做什么！”

阮若握緊抖個不停的拳頭，冷冷地看著父親。“來啊，盡管動手，”阮若的眼里似乎沒有父親高高揚起的巴掌，“打完就從這里滾開，房子是外公留給我的，這些年你吃的穿的，喝的酒，哪樣不是我媽靠那點手工活賺的錢？你除了喝酒打牌，干過什么事？”

“你他媽的——”“住手！住手啊！”

“反正我回來前已經報警了，你盡管打，你進了監獄估計都比不曉得哪天醉死在路邊好。”

“你不用指望我們養你，因為你，我連學都上不起了。我沒有你這樣的爸。你馬上走，自己找工做，哪天發達了，我們也不會去討你要。”阮若直直地盯著父親，像是要用眼神射穿他。父親對上她從未有過的堅毅目光，不知為何竟感到有些心慌。

“媽的。”父親啐了一口，大跨步走回房，砰的甩上房門。

阮若立即軟倒在地上，渾身大汗淋漓，眼淚這才開始流下來。母親跪著，手指輕輕碰碰阮若紅腫的臉頰。阮若一邊笑，一邊流淚：“媽，別哭，別哭。今晚上我們一起睡。”

母親把冰塊用毛巾包好，敷在阮若臉上，嘆了口氣：“從沒見過你膽子這么大，你不怕他打你嗎？”阮若笑了笑：“我不逼他走，媽不會讓他走。他不走，我們這個家就完了。他走了，自己會想辦法過活，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做一個廢人。以后，這里就只有我們兩個了。媽，你不要怕，他不會打我，還有隔壁馬叔呢。”

母親含淚點頭，用手撫著阮若的頭發：“阮若，你長大了。”

“嗯，我長大了。”阮若答。

成長，只是一瞬間的事。

梧桐嫩了又青。

阮若踩著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籃子里裝著母親做的午餐。

陽光從葉間鉆出來，在阮若背上投射出一塊塊閃動的光斑。

袁佳又撕過阮若幾次作業本，阮若重新換了幾本，袁佳大概覺得無趣，也不再理會她。阮若還是每天送盧雙雙回家，不過“馬將軍”轉學到了市里，她只能自己回桐安巷了。不過有時“馬將軍”也會回來找她。

她爸從房間里出來后去了廣東，偶爾有些消息。市里一位好心人通過助學基金找到了她，決定借給她大學學費。阮若現在仍然名列前茅。

舊單車還在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提醒阮若要踩得慢些。

管它呢，阮若心想。

阮若將自行車蹬得飛快，肩上的碎發隨風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