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宇
試析《聊齋志異》中的“人狐戀”
王可宇
《聊齋志異》中,“人狐戀情”是其中一種重要且特殊的題材,而“男子+女狐”成為一種基本的人物結構關系模式。這些“人狐戀”小說又具有基本相同的情節模式,即以男子與女狐因肉體的吸引和滿足得以確立戀情開始,以男子家庭境遇的改變結束,戀情發展則受到來自現實社會中政治、經濟、倫理道德等各種壓力的影響。
《聊齋志異》 人狐戀 確立 發展 結局
《聊齋志異》又名《鬼狐傳》,全書總篇數約為500篇,其中談狐者約80多篇,而講“人狐戀”故事近40多篇,約占總數一半。在蒲松齡筆下,“人狐戀”故事一方面與普通男女之間的愛情一樣大體經歷了戀情確立、發展、結局的三個階段,小說的基本情節則是女狐幻化成人形,與男子在人世相戀,乃至確立婚姻關系,男子的境遇也由此得以改變。另一方面,由于女狐“非人的”、異質的身份,使得“人狐戀”小說的戀愛模式表現出不同于一般男女戀情的特點,從而富含獨特魅力和審美價值。本文通過厘清“人狐戀”小說情節發展過程的三個階段,探討戀情之下的兩性關系及內在動因,有助于我們把握《聊齋志異》中眾多“人狐戀”小說的基本模式框架及其特點。
蒲松齡筆下的人狐戀情,兩性相悅——男女正常的生理欲望和生命本體的自然要求,是愛情的前提條件。《聊齋》中的男女之情首先是建立在肉體的吸引和滿足的基礎上的。常見的模式是,書生夜半讀書,見一美貌女子(女狐),為其吸引,“遂與狎”。“情”是建立在“欲”的基礎上的,甚至是與“欲”合一的。[1]以兩性相悅為前提而展開性行為,戀情確立所經歷的時間往往十分短暫。具體體現在男子與女狐雙方,則又有所差異。女狐在兩性相遇的初始階段,其外貌充當著一項非常重要的吸引力,男性因“美”而心生好感,刺激生理欲望,同時潛意識里對方的存在又滿足了某種特殊的心理需求。因此,男性主動示愛女狐以求交配,而不去企圖掩飾或壓抑對于情欲的渴望。與此相反,女狐通常非求愛的主動方,而是處于被動接受的位置。但是男子能否順遂其心意則完全取決于女狐的態度,女狐并非因為難以抗拒男子的強制性行為而委身從之。雖然,眾多“人狐戀”小說中同樣不乏有主動求愛男子的女狐,男子反之成為被求愛方,對于女狐之請樂意之至。但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女狐的求愛目的并非與男子一致,單純追求性愛的一時歡悅,而是出于某種特殊原因以期能與男子構建一種更為穩定持久的戀愛關系。總體來看,“人狐戀”中男性在兩性行為上仍然居于主動地位,而女狐的態度則成為戀情確立之關鍵,人狐之戀在兩性相悅的前提下得以確立。
在人狐戀小說中,男性往往很容易“一見鐘情”,為絕色女狐傾倒。女狐大多幻化成姣好動人、風姿綽約的女性。因此男子初遇女狐,便被其外貌氣質深深吸引,自述平生未曾遇過此等佳人,對其美貌大發感嘆之詞。“弱態生嬌,秋波流慧,人間無其麗也。”(《青鳳》),有些男子屬意女狐后,選擇主動上門向其父母求親,“聞有女公子,未遭良匹。竊不自揣,愿以鏡臺自獻。”i(《辛十四娘》。有時男子的一見鐘情甚至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但他們依舊不放棄與女狐相戀。在《阿繡》里,劉子固“潛至其肆,托言買扇”,毫不在意女子故意抬高價格,并將買到的貨品偷偷裝起來睹物思人,可見其情至深。由此可見,盡管男性大多看中的是女狐的外表皮相,而非個性品德,追求的僅僅是官能的享受和肉體之歡,但強烈的性饑渴心理和肉欲的刺激仍然使其難以把持,一再追求女狐。
反觀女狐,卻少有因為男子的相貌乃至才情而一見鐘情,然后主動上前求愛。狐女多帶有更多少女的羞妮,以啟發性的暗示和默許來完成求愛。[2]她們大多是無意間與男子相遇,不主動上前表達愛意或袒露性愿望。對于男性的主動試探和挑逗,有輕佻者隨意迎合但卻透著一絲鄙夷,也有羞怯者一開始委婉拒絕男子的示愛行為。《嬰寧》中,“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ii王生直接大膽地表露心意,嬰寧看似懵懂憨癡的回答實則一種委婉的拒絕,王生深感遺憾卻也無計可施。
男性主動雖是一種常見的戀情模式,但人狐戀中的也有少數女狐出于某種非情欲的特殊目的,主動表達愛意,表示希望與男子結為伴侶。女狐所求之愛非一時的肉體歡悅,而是以期與之構建更為穩定持久的戀愛關系。男子對此大都欣然接受,且當下便與之發生性關系。根據求愛目的和原因的不同,主要有以下三類:一為報恩,《小翠》里女狐下嫁只為報答其父王太常多年前曾無心救下其母的恩情。iii二為聽從“父母之命”,《狐夢》中女狐之母來到畢生身邊,笑曰:“有小女及笄,可持巾櫛。”iv第三類則是女狐經過理性思考,而非一時的情欲激情。“妾煢獨無依,如不以色衰見憎,愿持巾櫛。”(v《武孝廉》)。年近四十的女狐出于現實考慮,擔心自身色日漸衰卻煢獨無依,便主動提出愿嫁為妻。
男子與女狐經歷了兩性相悅的第一階段,彼此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愛欲快感。然而人狐戀情同樣必然要進入人群熙攘的現實,并在這個現實中被賦予價值和意義。而戀情如若要長久延續維持下去,需要謀求一種更加穩定的戀愛關系——婚姻。與第一階段所不同,婚姻不再局限于男子與女狐雙方,而是作為一種社會關系而存在,從私密空間進入公共空間,愛情便從個體命運的內部序列進入外部序列,必然受到來自外界各方的影響。[3]這種影響可能是對雙方戀愛關系的推進,但也可能形成戀情發展的阻礙。“父母之命”古已有之,《聊齋》來自女狐親眷一方的態度對于男女的戀情走向仍然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多數的女狐父母對人狐戀情持否定態度,并嚴加阻止。對此男子往往無計可施,而女狐雖一開始表現為順從“父母之命”,但最終卻選擇順從心意、大膽反抗,且得以成功。當人狐戀情解除來自“父母之命”的壓力,雙方進入婚姻關系之后,小說便著重表現了男子與女狐的家庭生活。在人狐家庭中,女狐不橫加干涉男子的原有生活方式,大多數男性仍舊可以妻妾眾多,過著任意逍遙的生活或是安心苦讀,準備科舉考試,但是整個家庭乃至家族的主宰卻轉移到女狐身上。除了身為人妻基本的操持家務、養育后代等責任以外,女狐還掌管家中經濟命脈,家業振興與否也取決于女狐。
《聊齋》中人狐戀受到“父母之命”影響較為顯著的體現在女狐一方,這與人狐不同的身份家世有著極為重要的關系。“人狐戀”故事中的男性幾乎都屬于在科舉途中跋涉的書生階層。而書生的總體特征為清貧落魄、仕途艱難,少數男子尚有與其相依為命的老父老母。如《紅玉》里馮氏父子,而大多數情況則是男子孤身一人,家中親眷甚少。相反,女狐的身份家世則呈現出另一種局面。小說里近一半以上的女狐非單獨出現,而是有著父母、姐妹、兄弟等諸多親人,且與男性發生戀愛關系的女狐又多為家中年齡較小的幼妹。這些攜帶親眷的女狐大多是世家大族出身,家境優渥,家教嚴訓。從他們的穿著,所用器物都可窺見其家境良好。《青鳳》里女狐胡氏一族是“涂山氏之苗裔也”,除了物質上的富足,女狐的家族還有著極尊貴的血統。
因此,小說中女狐家人的態度影響著人狐戀情的發展走向,然而“父母之命”對人狐戀情起推動促進作用的較少,其更多體現為一種阻礙人狐戀情發展的否定力量,且這種力量在少數幾篇“人狐戀”小說中表現得尤為激烈。《阿繡》中,女狐向男子坦白:“家君以道里賒遠,不愿附公子婚”,劉子固欲娶阿繡為妻,遭到其父反對,其父假托阿繡已死以此來阻撓人狐相戀。《辛十四娘》里,馮生主動上門向女狐“十四娘”的父母求親,被其母當場拒絕,其父立即命人將生趕出。《青鳳》中,當青鳳之母發現兩人私通之后,要將她逐出家門。更為嚴酷的體現在《鴉頭》里,鴉頭與王生私奔后被家母與阿姊“提發揪去”,動則對其怒罵、鞭撻。為了反抗這種殘暴行徑,人狐之子王孜最后殺掉了鴉頭之母才又使得一家團圓。在此,我們能夠看出“母命”的阻礙已經嚴重到必須弒母的程度,也能感受到人狐戀情的堅定。
當人狐戀情得以確立并日趨穩定達成某種契約關系之后,家庭生活便成為其主要經營方式。在家庭關系里往往是一種“女主男輔”的模式,女狐居于主導地位,決定著整個家庭的走向,而男子則退居幕后,安心苦讀以備科考或是無所作為聽命于狐妻。
在《聊齋志異》中,女狐往往是賢良淑德的典范,盡管每位女狐的具體表現各不一致,但“助夫教子興家業”是她們一切行為的宗旨和核心,且在行為與觀念上處處表現得超過尋常人妻。其賢首先體現在她們善打理家務,為男子減輕“后顧之憂”。《狐妾》中的女狐善操持家務,在一夕之間為劉洞九壽辰置辦三十余席。其婦德還體現在她們能夠大方接受男子的“三妻四妾”。《胡四姐》里的尚生同時與狐仙胡三姐、胡四姐兩姊妹“備盡歡好”,《蓮香》中桑生希與女鬼李氏發生了性關系。對此女狐蓮香不僅不心生嫉妒,還非常理解桑生的行為,“勸生媒通之”。盡管有著狐的非人身份,但她們仍然不忘為人夫繁衍子嗣,懂得傳宗接代的重要性。《小翠》里女狐小翠因自己“不能產,恐誤君宗嗣”,于是主動提出為夫娶新婦于家,自己悄然離去。除了能夠為夫生子,有的女狐還親自教導養育,使其成熟。如《鴉頭》里鴉頭使子“溫和如處女”。此外,在女狐的精心操持下,減少了男子的經濟壓力,家中門庭得以光耀。《褚遂良》中租屋人趙某家境窘迫,女狐為他作婦,以法術醫治其病,只用了短短幾日便改善了家中光景。vi
《聊齋志異》里“人狐戀”的結局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典型的大團圓式結局,另一種結局則相對比較復雜,小說雖都是以女狐離開男子而告終,但其離去原因不盡相同:有的離去是女狐對于男子的懲罰,有的卻是因某種阻礙女狐不得以而去,就其個人命運而言屬于善終。因此,從總體上來講,戀情結局都體現出了某種“善惡有報”的觀念。對狐有恩,為人賢德者,即便女狐離去,人狐未能終生相守,女狐也在世俗生活方面為男子提供幫助,最終的結局是男性主人公的生活從本質上得到提升。而與之相反,對于品行不端、人格低劣的男子,女狐往往施以嚴懲后棄之而去。
典型的“大團圓”式結局,在《聊齋志異》中不在少數,主要表現為人狐戀修成正果,男子家境好轉,同時獲得了一定社會地位。如《紅玉》、《鴉頭》、《青梅》等。而除了“大團圓式”結局,人狐戀情也有多數是以女狐的離去而告終的。小說中少有男子選擇拋棄或離開女狐使得人狐戀終結,而女狐卻因為各種原因選擇離開男子。離去原因雖各不相同,但無論是因外力不得以離開,還是自己主動離去,女狐少有依依不舍,而是堅持自我、自主決斷,面對男子的挽留毫不動搖,男性反而常是承擔苦痛思念的一方。
盡管人狐戀大多因女狐離去而結束戀情,但這并不代表女狐無情無義,而正因為女狐愛憎分明、恩怨必報,故體現了她們的重情重義。由于女狐的參與,男子生活得以改變。而因男子品德行為的差異,其結局又有所不同,女狐作為決斷者對其進行公正的評判。《紅玉》中馮氏父子二人落魄窮困,但性格方正耿直,所以遭遇不幸得到女狐紅玉相助。《青梅》中張生“性純孝,制行不茍,又篤于學”,《嬌娜》里“孔生雪笠,圣裔也。為人蘊藉,工詩。”,因此得到女狐賢助,擺脫原本貧寒交迫的窘境。與此對應的,則是品行不端、無賴狡詐者最后不僅境遇沒有改善,反而受到女狐的嚴懲,結局悲慘。如《武孝廉》里恩將仇報、心狠手辣的石某,《丑狐》里貪財好色的穆生,《毛狐》里愚蠢粗鄙的農民馬天榮等。通過分析,我們不難發現人狐的戀情結局亦或是男子的最終命運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女狐所決定的,而女狐則又以男子的道德品行來進行決斷,小說體現了某種“善惡有報”的思想傾向。
《聊齋志異》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愛情發生機制和戀愛模式。[5]通過對作品中“人狐戀”小說情節的三個階段進行分析,我們不難發現蒲松齡一方面使人狐男女雙方纏綿悱惻、自由相愛,不回避兩性相悅階段情欲的解放。因此肉體歡愛與官能享受是戀情基礎與前提,“人狐戀”更多的還是停留在感官的愛戀上,只有少數能夠達到靈肉結合的境界。另一方面作者又一再將他們拖回現實的境地,“人狐戀”非一朝一夕的愛欲之歡,想要長久維持延續也與普通男女間的愛情一樣,從私密空間進入公共空間后,既有男女關系內部產生的諸多矛盾的影響,又承受著來自外界社會的各種壓力,然而戀情的最終結局主要取決于“人”的道德觀念和思想行為,并經由“狐”賞善罰惡的行為處決方式來對結局進行書寫,這種公正判決則體現了某種“善惡有報”的思想傾向,從而實現了“人狐戀”模式的道德化。
[1]宋耕:《解構愛情話語———重讀〈聊齋志異〉》,《文學史研究》,2009年01期。
[2]周怡:《人妖之戀的文化淵源及其心理分析——關于〈聊齋志異〉的兩個話題》,《明清小說研究》,2001年03期。
[3]陳然興:《快感享用、肉身消耗與實惠補償——論〈聊齋志異〉中的愛欲書寫策略》,《明清小說研究》,2010年01期。
[4]周先慎:《論〈聊齋志異〉中的婚戀問題小說》,《明清小說研究》,2013年04期。
[5]尚繼武:《對男權的沖擊和消解——論〈聊齋志異〉女權伸張》,《蒲松齡研究》,2004年03期。
注釋
i《聊齋志異 上 插圖珍藏本》作者:(清)蒲松齡著,第244頁。
ii《聊齋志異 上 插圖珍藏本》作者:(清)蒲松齡著,第70頁。
iii《聊齋志異 下 插圖珍藏本》作者:(清)蒲松齡著,第470頁。
iv《聊齋志異 上 插圖珍藏本》作者:(清)蒲松齡著,第286頁。
v《聊齋志異 上 插圖珍藏本》作者:(清)蒲松齡著,第298頁。
vi《聊齋志異 上 插圖珍藏本》作者:(清)蒲松齡著,第775頁。
(作者介紹:王可宇,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級漢語言文學(試驗班)學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