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建國
試論《盛開的櫻花林下》中的自然與人工
曲建國
《盛開的櫻花林下》是坂口安吾于1947年6月發表在《肉體》雜志上的短篇小說。被認為是坂口安吾的代表作之一,因此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一直以來,研究視角多樣、成果豐厚。本論文從先行研究中很少涉及到的對立元素入手,通過分析和解釋對立元素的象征意義來考察了自然與人工的本質和作者的創作心理。
自然 人工 本質 虛假 希望
《盛開的櫻花林下》是坂口安吾于1947年6月發表在《肉體》雜志上的短篇小說。作品用口傳故事體形式,以鈴鹿嶺和都城為舞臺展開,營造出了一個虛實相間、充滿了孤獨和虛無的凄美世界。日本有名的評論家奧野健男曾高度贊揚此篇作品,他說:“這真是一篇貨真價實的杰作,只能說這是藝術之神或鬼寫出來的作品。我認為,這樣美、這樣怪誕、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作品就算在世界范圍內都是稀少的。”[1]從這部作品中,不僅能感受到坂口安吾的文學觀和藝術美,而且能體察到作者在處于日本戰敗這一特殊歷史時間節點時的態度和內心世界。
迄今為止,中日兩國的學者就此篇小說分別從不同的角度發表了很多見解。在既往的先行研究中,中日兩國的學者多注重分析和探討作品的寓意,也有部分學者結合時代背景探討了小說的象征性。筆者在閱讀本篇小說的過程中,發現作品中存在三組對立元素,而這三組對立元素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在既往先行研究中鮮有提及。所以本文擬從作品中所包含的對立元素入手,分析其對立性、探討其本質,進而考察作者的戰后心理。
在閱讀這篇小說的過程中,可發現小說中包含幾組對立元素,這幾組對立元素構成一組矛盾,推動情節展開并影響著主人公的心境。
1.“男人”與“女人”
首先,占山為王的“男人”和他從京城搶回的“女人”無疑構成一組對立元素。這不僅是就二者性別而言,更表現在他們的性情上。“男人”以山賊為業、處處表現出粗魯野蠻。他“十分殘暴,常跑到山下的京城搶劫衣物,取人性命。”[2]“女人”則是美麗的化身,擁有驚人的美貌并且十分嬌氣。“男人”的生活質樸簡單,從不會自我修飾,“女人”卻熱衷于裝扮。她在意梳子、簪子以及口紅等物品,且在服飾上追求華麗。“男人”對一切滿不在乎,對生活容易滿足,即便多次想要弄清櫻花林下的秘密,也總是一拖再拖。“女人”卻極其任性并且有著無窮的欲望。她既對“男人”做的飯菜不滿足,又感覺山里的生活無聊。到了京城后,又要求“男人”到外面砍人頭供其玩樂。可見,“男人”是一個質樸未開化的山人形象,他只擁有原始自然屬性,正如坪井秀人所說:“山人欠缺社會性,沒有教養和文化,是原始的異形人類。”[3]而“女人”卻展現出一種社會性,她憑借美貌驅使“男人”,使之淪為滿足其欲望的工具。在她身上,“具有昭示著文明的演進所積淀出的現代性的一面。”[4]因此,“男人”與“女人”從本質上是對立的。
2.山里與京城
其次,山里與京城又構成了一組對立元素。雖然在“男人”眼中,山里不僅安靜,而且還有野獸、樹林、河川、飛鳥,儼然一片神仙樂土;但在“女人”看來,山里不僅人煙稀少、寂寞冷清,且沒有好吃的飯菜,甚至連風都不能與京城相比。小說中的山里未被開化,幾乎全部遵循自然法則,無拘無束,輕松自在。而京城則受到社會文明的過度浸潤,到處貫穿著社會規則,帶有社會屬性,是現代文明的產物。這里沒有荒蕪和野蠻,只有規則和秩序。慣于居住山中的“男人”根本無法適應京城生活,“在京城里,他即便穿著出門的禮服,走路時也要挽起褲管露出小腿走路。”[5]對京城人而言,無法遵守京城規則的“男人”儼然成了異類,這導致了他們對“男人”的戲弄,“無論在市場還是在路邊抑或寺廟的院子里都有人罵自己是笨蛋、傻瓜、蠢貨。”[6]可見,山里與京城是一種原始荒野與現代都市文明的對立。
3.自然與人工
此外,小說中還隱含一組對立元素,即自然與人工的對立。實際上,無論是“男人”與“女人”還是山里與京城,本質上都是自然與人工的對立。“男人”與山里具有質樸無華的共同特征。與此相對,“女人”與京城卻另有一番模樣。“女人”雖然擁有驚人美貌,但小說中卻沒有一處描寫其相貌,其美貌都體現在她善于打扮和裝飾上,可以說她的美是一種認為修飾之美。這與“男人”的自然質樸形成鮮明對照。小說中的京城,更是一派人化世界,是人類文明演進的產物,充斥著人為的痕跡。這樣,就構成了隱藏在小說文本中的自然與人工的對立。
1.自然的本質
實際上,坂口安吾早在幼年時代就對作為外在環境的自然抱有親近感。他在戰后發表的隨筆《石頭的回憶》中曾寫道,因為感受不到父母的愛護,他“有時逃課跑到松林中睡覺,心中充滿悲傷,快要死去。”[7]并且“在家中感到恐懼和憎恨,在大海、藍天和風中感到故鄉和愛。”這恐怕是坂口安吾最早對自然的印象。而自然這一意象在坂口安吾的小說中也帶有象征意義。在其早期作品中,常有主人公面對社會不堪其煩,逃至自然中獲得快慰或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場面。在坂口文學中,自然常作為能夠消解疲勞、讓其感到輕松和快慰的場所出現。
坂口安吾對自然的體驗和印象,實際上與其在《墮落論》中號召人們回歸本性的主張具有內在一致性。在這篇膾炙人口的隨筆中,他在號召日本人拋卻精神偽飾,發現本真的自己時寫道:“日本戰敗了,武士道也滅亡了,只有憑借墮落這一真實的母體,人才得以誕生。生存然后墮落,除了這一合理的順序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真正能夠拯救人的捷徑。”[8]其實,他所謂的墮落是指回歸人的本質,回到毫無虛飾的樸素性當中去,這與“自然”這一意象是相通的,它們都不加人為修飾,是一種本真質樸的狀態。可以說自然正是人回歸本質的原點。對此,佐藤忠男說道:坂口安吾在此所說的墮落實際上是“人回歸自然,拋卻精神的虛偽。”[9]周異夫在論及坂口安吾的《墮落論》時也曾指出:“所謂‘墮落’根本含義是人要恢復本來面目。”[10]于是,“自然”便可以理解為回歸人的本質狀態。
2.人工的象征
作品中人工的象征性可在坂口安吾《日本文化之我見》中看出端倪,坂口在這篇隨筆中闡述了自己關于美的看法,他聲稱從小菅監獄、干冰工廠和軍艦中發現了真正的美。他指出:“這三種東西為何這么美呢。因為這里沒有一絲一毫為了美而加工的美。既沒有為了美而添加一根柱子或鋼鐵,也沒有因為不美而拿掉一根柱子或鋼鐵。”[11]在此,坂口認為美不該依據物品是否具有美感這一標準來判斷,而應該考慮其必要性和實用性。換言之,他認為經過人為加工、裝飾的東西并不真正具有美感。他又說:“為了美的美并不純樸,結果就不是真正的東西。總之是空虛的。”[12]而小說中“女人”的美正是這種“人工”之美。“女人”的所作所為被稱為魔術,讓“男人”眼花繚亂;而在描寫“女人”將抹過油的黑發盤起露出美麗的面龐時,作者說:“于是一幅美麗的畫被勾勒完成了,這一切從頭至尾就仿佛一場夢。”[13]作者用夢這個詞來形容“女人”裝扮自己的過程,足以說明“女人”貌美之下隱含的虛幻。
小說中描寫的京城無疑是這種虛幻的另一表征。京城作為政治權力中心可以說是王權統治的象征。而這讓人聯想到坂口安吾在《墮落論》及《續墮落論》中曾對日本的武士道和天皇制等做出的批判。他在《墮落論》中指斥天皇制虛偽,認為天皇制不過是政治家洞察了日本人秉性后發明的東西。在《續墮落論》中又明言:“天皇的尊嚴向來就被作為道具,從來就沒有實際存在過。”[14]在坂口看來,無論是武士道還是天皇制都是統治階級編織出來用于統治民眾的謊言,其實也是一種人為制造的產物。他曾指斥“戰時的日本是一個理想之鄉,只盛開著虛無之花”[15],海野厚志在《生的意識與墮落的倫理》一文中曾明確指出坂口所謂虛假之物是“義理人情、大義名分、現成的道德、思想、感情、政治、社會、制度、構造、體制等等。”[16]佐藤忠男在談到日本戰敗后的狀況時也寫道:“當時,大多數日本人一直相信著的價值體系由于戰敗崩潰了,他們因此而目瞪口呆。圣戰、神國、八纮一宇、大東亞共榮圈等所有的口號全是謊話。”[17]
由此看來,小說中所營造的人工世界象征著日本近代以來到戰后初期尚未改變的經過人為修飾卻充斥著虛假的一系列制度和依附于其中的各種意識形態。
這樣就可以清楚地理解“男人”的經歷以及作者的用意。實際上“男人”在遇見“女人”后,從山里到京城再回到山里、最后與盛開的櫻花林融為一體的過程,毋寧說是“男人”從自然世界走向人工世界又回到自然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最初“男人”被“女人”人工化的美貌所吸引,淪為滿足其欲望的工具,進而又隨“女人”到 京城生活,在進一步感知這種人工世界后終于厭煩。“男人”在迷茫于京城生活時進行心理掙扎的形象與經歷戰爭而正處于戰敗這一歷史節點上內心彷徨的日本民眾的處境十分相似。
在戰后初期,日本民眾在遭遇空襲和戰敗后,普遍對戰爭抱有憎惡感,對未來的生活感到迷茫。在文學上則表現為一種對戰爭的控訴和批判。一方面,隨著文學巨匠的復出,為人們帶來了許多優秀作品慰藉他們的心靈。另
相比于其他作家描寫戰爭體驗和戰爭苦難,坂口安吾從另一角度審視戰敗,他把目光聚焦在人們該以何種面目生存這一問題上。“男人”在醉心于“女人”虛假的美貌和厭煩了都市生活后,終于認清了其虛假本質,最終決定拋棄“女人”離開京城返回山里,這暗含著坂口處于戰后之初這一特殊歷史時期的心理。即面對自日本醉心于近代文明以來所建立的一系列虛偽的意識形態,他主張將其徹底拋棄,回歸到人的本性當中。在此,返回自然即尋找真實的自己,“男人”拋棄“女人”離開京城,正像坂口主張要拋棄既有的虛假意識形態一樣,是回歸本質的前提。在小說結尾,“男人”背著“女人”行至櫻花林下,感覺背上的“女人”變成了鬼而殺死了她。殺死了“女人”,實則殺死了“男人”自身。這更表現出一種告別舊我、迎接新生的決心。最終,“女人”和“男人”相繼消失在了櫻花林下,完成了其向自然的回歸。在此,自然不僅僅代表著舊我的歸宿,更是新生的起點。
面對戰敗,坂口安吾曾在《風流》一文中這樣說道:“我在那時所確信的是,雖然暫時餓鬼、絕望、無法、混亂的黑暗時代會繼續一段時間,但是在這慘烈的廢墟之上,新芽正在自然地生長出來。”[18]這大概是坂口文學中所具有的積極一面。
注釋
[1]神谷忠孝.鑑賞日本現代文學22坂口安吾[M].東京:角川書店.1981:247.原文為日文,筆者譯。本文中的日文文獻引用如無特殊說明均由筆者譯出。
[2]坂口安吾.盛開的櫻花林下[J].林濤譯.外國文學.2004.9:22
[3]坪井秀人.感覚の近代:聲·身體·表象[J].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06.2
[4]秦剛.櫻花林下的孤獨與虛無——讀坂口安吾的小說《盛開的櫻花林下》[J].外國文學.2004:35
[5]坂口安吾.盛開的櫻花林下[J].林濤譯.外國文學.2004.9:27
[6]同上
[7]坂口安吾.石の思い[OL].坂口安吾全集04.東京:筑摩書房.1998.http: //www.aozora.gr.jp/cards/001095/card56798. html
[8]坂口安吾.墮落論.日本文學全集71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集英社. 1972:351
[9]佐藤忠男.戦後思想の原點―「日本文化私観」から「墮落論」へ―.鑑賞日本現代文學22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角川書店.1981:306
[10]周異夫.戰后初期日本文壇的戰爭反思[J].社會科學戰線.2015.5:129
[11]坂口安吾.日本文化私観.日本文學全集71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集英社.1972:342.下劃線為筆者添加。以下同。
[12]坂口安吾.日本文化私観.日本文學全集71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集英社.1972:344
[13]坂口安吾.盛開的櫻花林下[J].林濤譯.外國文學.2004.9
[14]坂口安吾.続墮落論[OL].坂口安吾全集14.東京:筑摩書房.1990.http: //www.aozora.gr.jp/cards/001095/files/4261 9_21409.html
[15]坂口安吾.墮落論.日本文學全集71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集英社. 1972:351
[16]海野厚志.生の意識と墮落の論理.鑑賞日本現代文學22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角川書店.1981:288
[17]佐藤忠男.戦後思想の原點―「日本文化私観」から「墮落論」へ―.鑑賞日本現代文學22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角川書店.1981:304
[18]坂口安吾.風流.神谷忠孝.鑑賞日本現代文學22坂口安吾[M]所載.東京:角川書店.1981:143
[1]石川淳·坂口安吾.日本文學研究資料刊行會編[M].東京:有精堂.1978.
[2]神谷忠孝.鑑賞日本現代文學22坂口安吾[M].東京:角川書店.1981.
[3]淺子逸男.坂口安吾史論―虛空に舞う花―[M].東京:有精堂.1985.
[4]半藤一利.坂口安吾と太平洋戦爭[M].東京:PHP研究所.2009.
[5]水本次美.坂口安吾「桜の森の満開の下」論―男の〈欲望〉[J].文學論藻.文學論藻 (78). 2004-02:98-115.
[6]塩田勉.坂口安吾「桜の森の満開の下」―「桜の下」とは何か[J].比較文學年誌(43).2007:24-48.
[7]秦剛.櫻花林下的孤獨與虛無——讀坂口安吾的小說《盛開的櫻花林下》[J].外國文學.2004(05):33-36
[8]王愛武.坂口安吾小說《滿開的櫻花林下》考察——“山賊”男人眼中的女性形象[J].語言與文化研究.2007:63-67
[9]林進.冷風從盛開的櫻花林里吹來——坂口安吾《盛開的櫻花林下》的象征意義[J].長春大學學報.19(1).2009.01: 60-63
[10]周異夫.戰后初期日本文壇的戰爭反思[J].社會科學戰線.2015.5:127-134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