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亮
歷史政區變動背后的問題:一種研究取向的稍適梳理
宋亮
近年來在歷史政區的研究中,特別是在明清民國的政區研究中,對于政區變動過程及原因探討的成果大為可觀。本文在結合讀書過程中的思考,嘗試對這一研究范式進行一番梳理,對其產生的淵源、特點和原因進行簡要分析。
歷史政區 譚其驤 政區調整 微觀與宏觀
本文選題緣起于2015年10月在《中國歷史地理論叢》上讀到一篇名為《武則天設置北都時間及其背景考辨》的文章(下稱“齊文”),該文在闡明背景以辨析設置北都時間的兩種說法之時,作者談到:(武則天)“援引周王朝畿存千里之制,以神都洛陽為中心,進行了王畿之地的構建,把洛陽周圍的臨近諸州都納入了王畿的范圍之內……形成了以河南為中心的一個非常廣闊的地域范圍。”同時“武則天對原來李唐的關中京畿之地進行了強力分割與削弱,與構建武周王畿之地的做法形成鮮明對比。”[1]在讀到此文章之前,由于剛做了有唐一代雍州與洛州轄縣沿革的梳理工作。故而在讀到此處之時,頗能領會其意,同時亦解答了我在此梳理工作中的一些困惑。在做此項工作時便發現,雍州在天授二年時,突然分出鼎、稷、鴻、宜四州17縣,常態為轄縣20多個的雍州,此時僅領有7縣。而幾乎于此同時,東邊洛州的情況卻恰恰相反。由于當時入學不久,見識皆淺,在梳理工作時多注重的是一州一縣的析置省并的考證,至于“為什么”的問題還未能入手。故而在遇到此一問題時亦未能跟進以解決自己的這一困惑,亦未曾將其至于整個武周革命的大背景中加以考慮。但上述的這一變化卻是在做完此番梳理工作后印象較深的,自此之后,方才切實的體會到政區類的文章像這樣去寫或更為著實有趣。在簡單的沿革復原后,多問一些為什么,做一些變化背后動因的研究。本文嘗試結合讀書過程的思考,稍微梳理這一研究取向的來源及原因。
由于齊文論題所限或是由于唐代史料相對較少,關于這一問題雖有如面春風之感,但仍覺意猶未盡。之后便去搜羅了一些諸如此類探討政區省并背后動因以及中央與地方關系互動過程的文章來,讀到的第一篇文章便是喬素玲的《基層政區設置中的地方權力因素——基于廣東花縣建縣過程的考察》[2](下文簡稱“喬文”)。以往的政區地理對于行政建制的研究,多注意其結果而很少注意到變化過程。廣東花縣原為數縣交界地帶,從明中期開始,當地不斷出現要求建立新政區的呼聲。方案有建直隸州、建鎮、建縣三種,歷經150年直至康熙時才最終建縣。喬文分明中葉、明末、清初、最終建縣4個階段討論了國家與鄉紳對政區建制的分歧,說明鄉紳意志最終通過政區設立得到體現,以此花縣一例反映出了地方權勢對國家決策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力。而后又拜讀了徐建平的《互動:政府意志與民眾意愿——以民國時期婺源回皖運動為例》[3]一文,徐文從政治地理的角度,利用大量地方志及檔案資料,生動的復原了婺源縣改隸江西省的全過程,展現了縣級政區變動過程中自然、行政、文化、經濟等各類區域之間的相互關系。此外還有張偉然的《歸屬、表達、調整:小尺度區域的政治命運——以“南灣事件”為例》[4]一文,該文以南灣鄉為例探討小尺度區域在政治隸屬關系變化過程中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個人等多種因素的相互影響。謝湜的《清代江南蘇松常三府的分縣和并縣研究》一文考察了從清初至民初蘇松常三府由分縣到并縣的政區變動與地域交融過程,指出了政區不是虛空的王朝經野符號,而是真切的地域社會要素,在歷史進程中以不同形式填充著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5]。諸如此類以政區諸要素為平臺,研究區域社會史的論著還有很多,如胡英澤的《河道變動與界的表達——以清代至民國的山、陜灘案為中心》、馮賢亮的《明清中國地方政府的疆界管理——以蘇南、浙西地域社會的討論為中心》、楊偉兵的《清代前中期云貴地區政治地理與社會環境》等,此不備述。
然而在讀大量此類文章之時,又有這么一個問題引起了我的興趣,即這一研究思路源自于誰?這樣的研究理路不失為較好的歷史政治地理研究方向,正如周振鶴所倡導的做政區變動背后“所以然”問題的探討亦即將政區地理的研究上升至政治地理的高度。然而在排除周先生后,又是哪位大家境有如此的靈感呢。當讀到胡恒的《關于清代縣的裁撤的考察——以山西四縣為中心》一文時,這一疑惑才得以釋然。胡文在梳理清代山西裁撤清源、平順、馬邑、樂平四縣的行政運作過程之前,在回顧這一研究思路的學術史時,明確說道:“政區地理研究較多注意新縣設置與地區開發之間的緊密聯系,譚其驤始發其說而最具概括意義,‘一地方至于創建縣治,大致即可以表示該地開發已臻于成熟;而其設縣以前所隸屬之縣,又大致即可為開發此縣動力所自來。故研求各縣之設治時代及其析置所自,驟視之似為一瑣碎乏味的工作,但就全國或某一區域內各縣作一綜合的觀察,則不啻為一部簡要的地方開發史’。”[6]胡文所引譚其驤先生語出自譚先生的《浙江省歷代行政區域——兼論浙江各地區的開發過程》[7]一文。至此這一源頭方才找到,諸如此類研究,其研究方法多少都得益于譚其驤先生。張偉然在評論譚先生的這篇文章時說道:“(該文)首次發掘出政區變遷的內在含義。創造性地提出:‘一地方至于創建縣治,大致即可以表示該地開發已臻成熟;而其設縣以前所隸屬之縣,又大致即為開發此縣動力所自來。’我很奇怪何以譚先生在《長水集》自序中述及這一時期有分量的作品時不提此篇,在我看來,此文所表現出的智慧簡直匪夷所思。從枯燥的沿革地理中竟能演繹出一部活生生的地方開發史,真不知他的靈感怎么來的。用現代地理學的術語來講,這就是最簡單、直接、有效的替代指標發。”[8]同時也正是譚先生的這一寫作靈感使引著我去探求這一研究范式的緣起。
關于譚其驤先生,本文想交代的只是他首倡的這一研究思路。前文所涉及的文章都可謂是譚先生這一靈感的繼承和發展者。以上部分寫出來后確倒像是一次學術史的回顧,然而寫作的思路和醞釀產生過程中的思路肯定是有偏差的,寫出來的相對于想的可能是倒敘,然于文章而言寫作應當是順敘,思考醞釀的過程可是倒敘了。以上部分即是本人在讀書的過程中對這一研究取向的思考與得知的過程。
當然在讀完這些文章,弄清這一研究思路的流變后,還是有一些問題仍需思考的。這類文章大都有一個共同點——即時間上的共性,這類研究的在時段上多集中于明清民國時期。究其原因當是因為研究資料在不同歷史時期中分布的差異。明清民國大量方志檔案可以利用,再近些的甚至可以進行采訪訪問。像張偉然的《歸屬、表達、調整:小尺度區域的政治命運——以“南灣事件”為例》[9]一文便是主要利用采訪資料,正因為資料的豐富,乃至可以寫到鄉鎮調整運作過程中的政治地理學。集中于這一時段內的研究,或許可以概括為歷史政治地理學的微觀研究。
然而時代再往前一些(明清以前),這樣類似的微觀工作似乎沒法做,資料的限制使得中古及以前的政區地理只能做大區域的政治地理學工作,這樣的工作可以概括為歷史政治地理學的宏觀研究,然而其背后“所以然”的闡述看似卻也都有些猜想的成分在內,并不像明清時段內的微觀研究利用豐富資料做的一些更為實證的工作。就如同在復原唐代政區過程中,想了解一個縣一個州調整背后的原因,那恐怕是妄想,這樣的工作也只能從更高的角度,從國家大政方針方面做些推測罷了,如前文所述齊子通的文章便是。另外宋代的資料相對于唐來說可謂是豐富的多,然而這樣的工作做起來似乎也很困難,如王旭的《宋代江南西路基層區劃——鄉的調整及相關問題研究》[10]一文,作者在宋代大量的方志、總志、碑刻、文集資料的爬梳后嘗試對宋代江南西路鄉級區劃的調整做一些歸納性的研究,然而由于資料的問題似乎也只能用舉例的方式對宋代江西路下鄉的不同調整方式進行一番概括。
要之,在研究時間段上因資料分布的差異,使得這一研究范式也出現了研究時段上的宏觀和微觀的兩種不同的研究視角。
目前大家似乎都在做周振鶴所提倡的所謂“知其所以然”的政治地理學的工作,這樣的研究也多蜂擁至明清民國時期。如此看來,所謂的政治地理學的工作再往前就做不了了么?當然從理論上來說,任何時代都是可以的,只是由于資料的限制而使得深入的程度以及方向有所不同罷了。那么再往前的政治地理學除了前文所論及的宏觀視角的研究又該如何去做呢?目前所做的這些“所以然”的以往見今的工作就是周先生所謂的政治地理學的話,那么政治地理學的工作又僅限于周先生所謂的做“所以然”的研究么?或者說,往前的政治地理在資料的限制下應當如何去做呢。周振鶴先生在其著《歷史政治地理十六講》[11]及一些文章中對此已有相關論述,歷史政治地理可做的方向仍有很多,大有可為。總之,書是要多讀,更是要多思考的。對于一些問題的思考也是隨著不斷的讀書與研究而有所更新的。文至此處,將至收尾,有些認識和想法在日后的學習中可能也會不斷的更新,此為階段性的真實思考記錄而已。然而在這一讀書過程的記錄之中,也稍微梳理了這一研究取向的淵源。
注釋
[1]齊子通:《武則天設置北都的時間及其背景考辨》,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5年第4期。
[2]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0年第1期。
[3]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7年第1期。后收入其著《政治地理視角下的省界變遷——以民國時期安徽省為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4]載《歷史地理》第21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5]載《歷史地理》第二十二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1-139頁;
[6]胡恒:《關于清代縣的裁撤的考察——以山西四縣為中心》,載《清史研究》,2011年第2期。
[7]該文原載杭州《東南日報》(1947年10月4日),《云濤》副刊第5期,后收入其著《長水集》(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98-416頁。
[8]張偉然:《譚其驤先生的五星級文章及學術活性》,《社會科學論壇》,2005年第3期。
[9]載《歷史地理》第21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10]載《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6年第1期。
[11]周振鶴:《中國歷史政治地理十六講》,中華書局,2013年,第4-22頁。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西北歷史環境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