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
1914年馬恩河會戰的謝幕,宣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西線上唯一一次大規模運動性會戰的結束。此后數年間,雙方均依靠一條由英吉利海峽延伸至瑞士邊境的塹壕戰線對峙廝殺!由于武器火力的強橫和野戰筑壘工事的完善,防御在這個時候成為了壓倒攻擊的戰爭樣式:機槍、火炮、鐵鎬和鐵絲網使進攻一方經常尸橫遍野而一無所獲,許多會戰動輒數十萬人員傷亡所能換來的只是敵軍防線的略微后移。無怪乎英軍、法軍和德軍一起在塹壕里哀嚎:“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根本就不是戰爭!”為了打破戰場上的僵局、恢復作戰的機動性,戰爭雙方都在冥思苦想。然而,經過長期的思考與醞釀,面對同樣的僵局,雙方用以打破塹壕戰僵局的對策卻截然不同。

富勒在其《1919計劃》中用于突破的重型坦克

藝術家筆下的A7V
該死的塹壕
“日子一天天過去,對時間的消逝已經麻木,進攻、防御、反擊交替,尸體在塹壕間如山丘般隆起。”這是描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名著《西線無戰事》中的片段,它再現了吞噬無數生命的塹壕戰景象。然而,在大戰剛啟的馬恩河戰役時,事情還不是這個樣子——最初的戰斗仍是地道的運動戰和進攻戰,交戰雙方都是如此。當1914年夏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歐洲六強中的5個強國(法、英、俄、德和奧匈帝國)作為協約國和同盟國成員,都把他們長期準備的作戰動員計劃付諸實施(意大利保持中立,鉆了同盟國條約的空子,拒絕與德國和奧匈帝國聯合,否則必須對英國宣戰)。這些計劃沒有任何一個是基于長期消耗戰的設想,而都將克敵制勝的法寶押在了速戰速決的進攻-運動戰上。德軍總參謀長施里芬在1897年提出名為“施里芬”的作戰計劃,假設大戰爆發后,法國聯合俄國東西夾擊德國,但俄國完成軍隊動員至少需要40天,德國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快速投入重兵(97個師,占全部軍力的九成)展開對法作戰,其中79個師(約120萬人)組成右翼集團,沿海岸線經比利時直插法國北部,占領巴黎,繼而迂回東北,與左翼集團(9個師)和中路集團(9個師)夾擊殲滅法軍主力于法德邊境地帶。“施里芬”計劃的核心是通過極端削弱德軍左翼集團,使右翼獲得最大可用兵力,發動最大強度的攻擊,在俄國正式出兵參戰前覆滅法國。

1915年的英軍塹壕結構
與雄心勃勃的“施里芬”計劃相比,法國的17號計劃顯得更加一廂情愿。法軍統帥霞飛毫無根據地認為法軍實力已經強于德軍,一門心思地把主力擺在東北國境線上,妄想迅速東進,一路打到柏林。所以,1914年“8月炮火”響起時,各方都樂觀地認為,決定性的西線戰爭在圣誕節前就會結束。德軍與英、法滿心希望通過大規模機動迂回取得決定性勝利,結果兩個自信滿滿的對手就這樣在互相進攻中劇烈地撞到了一起。1914年9月4日,法軍偵察機發現克魯格的部隊從巴黎東北擦過,由西向東移動。巴黎城防司令加利埃尼馬上意識到機會來了,“繞開巴黎的德國人把自己的側翼送給了我們”,他決定盡快對德軍暴露的右翼展開側擊。加利埃尼將自己的部署電告霞飛,并建議在德國第1集團軍必經的巴黎東郊馬恩河進行一次會戰。9月5日,克魯格的德國第1集團軍在向第2集團軍靠攏的過程中,遭到法國第6集團軍的阻擊,雙方發生激烈交戰。就在德國第1集團軍和法國第6集團軍打得難解難分之際,法國第5集團軍和英國遠征軍的6個師突然于9月6日凌晨在馬恩河北岸發起全線反攻——幾萬名法國士兵推著上千門1897年型75毫米速射野戰炮向德國人反撲了過來……結果,在如注的彈雨中,德國第1、2集團軍先后崩潰,德軍戰前制定的速勝計劃被粉碎,法國人則保住了巴黎避免了軍事上的全面崩潰,重新組織起了一條新的防線。

法國軍方高層公開表示,如果把塹壕搞得太過“舒適”,士兵們就不情愿沖鋒了
在馬恩河會戰后,英、法聯軍的反攻也在德軍埃納河倉促構筑的塹壕防線前趨于停止。此后,雙方都力圖通過“奔向大海”迂回包圍對手,結果是雙方都開始大挖塹壕阻擊對手。恩里克·福爾金漢在9月份接替小毛奇,出任德軍總參謀長。此人上任伊始就命令把塹壕一直挖到北海邊,防備英軍在弗蘭德地區實施迂回。盟軍則朝著另一個方向,把塹壕挖到了瑞土邊界。比利時人把守北海段防線,法國防守索姆河至瑞士邊界,中段由英軍擔綱主力。由此,橫貫西線戰場600英里的巨型塹壕體系成了困擾交戰各方4年的噩夢。

機槍、火炮、鐵鎬和鐵絲網使進攻一方經常尸橫遍野而一無所獲。為了打破戰場上的僵局,恢復作戰的機動性,戰爭雙方都在冥思苦想
從結構上講,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塹壕體系基本沿襲了美國內戰時期的塹壕體系結構,其主要由3種塹壕構成:前沿為火力塹壕,其后為掩護塹壕,連接兩道主壕的是之字型交通塹壕。對峙塹壕之間的地帶則被稱為無人區。無人區通常寬度為91~270米,但在對峙激烈地區,兩軍相距不過27米(如維米嶺地區,在加利波利臭名昭著的“昆寧哨位”,這個死亡距離僅15米),在無人區內布滿了綿密的鐵絲網。這些煩人的障礙物通常高1米,寬3米。 為了有效對抗火炮,塹壕內還有厚達3~4米的護墻,將塹壕分隔成 6~10米寬的隔離區,壕溝里布滿了各種防炮掩體。簡單的塹壕不過是在壕溝反斜面有一個土洞,但炮聲響過,這些土洞很快演變成更深、更精巧的地下工事。有些防炮洞深入地下10米,內設數室。
總體上,協約國的塹壕陣地較為簡單。法國軍方高層公開表示,如果把塹壕搞得太過“舒適”,士兵們就不情愿沖鋒了。而人數處于劣勢的德國人顯然更愿意在法國人的領土上堅守下去,他們的塹壕較為堅固、寬敞,內部設施完善。有些防炮掩體四壁貼著墻紙,掛著鏡子,少數甚至還有地毯。盡管如此,任何一條塹壕中的生活都沒有浪漫色彩可言——絕大部分時候,雙方士兵缺食少穿,蜷身在泥漿之中。老鼠、跳蚤、虱子無處不在,寒冷、疾病,似乎周圍的一切都成了敵人。隨著雙方塹壕體系的不斷完善,火炮也只能勉強騷擾壕溝中敵軍的好夢。在大多數情況下,發動強攻只能占領少量前沿塹壕,而且筋疲力盡的進攻者很快就會被對手強大的預備隊趕回原地,一場毫無意義的屠殺就這樣暫告一段落。然后,又在不久后故計重施,如此周而復始……一場場打擊敵人士氣的有控制的戰役變成了一場場失控的超常較量,勝負不決,毫無目的,給雙方造成了怵目驚心的巨大傷亡。
崇尚機械的力量
戰術上的僵持或許可以被利用來服務于消耗戰略,而這戰略不僅使軍隊的、也使整個國家的人力和士氣經受考驗。當然,對于那些在支配了20世紀頭十年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人,這沒有什么可驚奇的。承受巨大犧牲的意愿仍然是作為一個強國的適者生存標準,而且也正是這種意愿使得歐洲最先進、工業和教育最發達的各國繼續精疲力竭地打了兩年。然而,當凡爾登會戰變成了一臺不折不扣的絞肉機后,交戰的雙方還是均意識到變革是必須的,否則大限不遠。作為資源相對充沛的一方,協約國試圖以機械的力量來打破塹壕戰的僵局。

1916年8月20日,富勒看到了英軍的威力巨大的新式武器——坦克,他興奮的叫喊起來:“坦克!就是它”
“坦克”的精確概念最早是由一位才華橫溢的英國軍官斯溫頓提出來的,盡管其構想有其單一而特殊的目的——為步兵在前沿向戰壕和鐵絲網后的步槍、機槍沖擊時開辟道路,但仍然受到了當時的海軍大臣丘吉爾的熱情支持。在丘吉爾的牽頭下,英國陸軍部與海軍部于1915年2月20日聯合成立了一個名為“陸上戰艦委員會”的組織,英國最早的坦克便是由該委員會設計的。出于保密起見,英國軍方不但將其命名為“水柜”,而且對外吹風說這些“設備”是一種專門用來向處于崎嶇地形上的東線俄軍供給的機動式水箱,并將交由一家專門從事生產供應前線官兵飲用水的水箱公司進行生產。為了繼續掩人耳目,首批出廠的“產品”甚至都在外包裝上印上了俄文“小心搬運”的字樣。事實證明,英軍的欺敵措施是成功的。當這些活動水箱在1916年9月索姆河會戰中第一次出現時,德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從此以后,“水柜”(Tank)即成為這類陸上鐵甲巨獸的正式名稱。
不過,坦克的處女戰實際上并不理想。以索姆河會戰為例,當時英國派到法國的有兩個坦克連、60輛坦克。但這兩個連的官兵中很少有人參加過戰斗,坦克分散配置在9個師3英里長的戰線上,竟不顧及坦克連自身的編制。60輛坦克中開出車場的有49輛,其中36輛到達了進攻出發線,在步兵前面或和步兵一起發起了沖擊,局部戰績很好。最后,只有9輛依靠自己的能力開了回來,其余都因為機械故障或翻在溝里而動彈不得,被德國人的炮火所擊毀。總之,由于機械故障和戰場泥濘等原因,只有少量的坦克真正參加了戰斗,對于戰局的影響也并不明顯。尤其在步兵看來,這些機械大棺材沒什么大用處。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坦克要發揮出巨大的潛力為時尚早
究其原因,還是在于技術上的不成熟。早期的坦克時速只能勉強達到5~6千米,作戰半徑小、故障率高,加之數量少,又沒有集中使用。因而,初出茅廬的坦克沒能取得什么像樣的戰果也就不難理解了。但這些缺點卻并沒有掩蓋坦克所具有的巨大潛力。若干戰例顯示,坦克在協同步兵攻堅上有著顯著的效果。英軍在1917年11月康布雷戰役中發動的攻勢堪稱裝甲兵戰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在此之前,坦克一直都是零星地在戰場被消耗掉。而這一次,英軍集中了9個坦克營共378輛坦克。此次攻勢的作戰計劃是由日后名聲大噪的著名軍事理論家富勒上校所擬定。為了達成奇襲的效果,英軍指揮官甚至決定在攻擊之前不做任何的炮火準備。結果,由坦克打頭陣的康布雷攻勢在最初取得了很大成功。英軍步兵在坦克的協助下非常順利地突破了德軍的防線。在首次達成突破后,英軍收集剩下的少量堪用坦克,集中起來又進行了一天的戰斗。第二天攻占了寬度低于19千米的突出部,當時坦克已突入德國領土9千米。這是從1914年以來,英軍在西線最成功的一次突破,而這突破又是在不可置信的短時間內完成的。在進攻中,除了有擔當攻擊主力的坦克以外,英軍還動用了無線電通訊車和其他運輸車輛協同坦克沖鋒,這些機動車輛的價值在作戰中得到了很好地證明。
然而好景不長,英軍的攻勢最終由于作戰計劃實施不當而功虧一算。富勒原計劃是對德軍后方的指揮部發動突然襲擊,以癱瘓德軍指揮系統為目的。可前線英軍被初期的順利沖昏了頭腦,將之前的有限目標擴大為對德軍興登堡防線的全面進攻。然而,英軍賴以維持攻勢的矛頭卻已嚴重磨損。頭12個小時戰斗中,參戰的378坦克已有一大半傷殘毀損,所剩坦克,大部分不是因機械故障而未能堅持到24小時結束,就是因駕駛員精疲力竭而無法開動。在經歷了第二天的二次突破后,可用的坦克降到了30輛以內。目標脫離現實,后續計劃又不完善,使得初期坦克部隊取得的戰果因為缺乏預備隊而無法擴張。德軍于是得以有機會將缺口封住,讓英軍的攻勢功敗垂成。
繼康布雷會戰之后,英法聯軍又將坦克投入了若干會戰。其中,尤以亞眠會戰最具代表性。1918年8月8日,英國第4集團軍的3個軍在462輛坦克的掩護下,對德軍防線發起了進攻。進攻部隊中沖在最前面的是散兵群,接著就是坦克,后面跟著呈縱隊行進的步兵,再后面則是步炮混合戰斗群。在坦克的沖擊下,德軍的第一道防線很快被突破,步兵紛紛饋逃。對于這次會戰,德軍官方的戰爭日志這樣記載:“當8月8日的太陽在戰場上落下時,德國陸軍已經遭到了自開戰以來的最大失敗!”魯登道夫將軍也宣稱:“8月8日對德國陸軍來說是黑暗的一天!” 然而,盡管英法聯軍最初在突破后前進了20千米,這次會戰又是以無法擴張戰果而告終,而且在戰斗打到第4天時,聯軍的坦克已經損失了72%,人員也是疲意不堪,整場攻勢已經無以為繼了!
受限于當時的工業水平,一戰坦克速度比步兵的徒步步行快不了多少,而且機械性能又極不可靠,故障率之高已經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此外,由于設計上的缺陷,坦克乘員無法執行長期的作戰任務。這些因素共同導致了坦克在突破敵軍防線后,無法迅速擴張戰果而貽誤戰機。在當時有坦克參加的會戰中,都可以看到這樣一個普遍的現象:雖然每一次坦克都突破了德軍的第一道防線,但每一次都因為其緩慢的速度和短小的作戰半徑而無法擴張戰果,總是給德軍留有喘息之機來集結預備隊組織一條新的防線。英法聯軍于是不得不再進行一次突破,如此周而復始,直至攻勢失去銳氣而不了了之。
對此,當時的一種對策是先利用坦克實施突破,然后由騎兵進行追擊。但在實踐過程中,兩者之間的配合還是不能令人滿意。鑒于騎兵在機槍和速射火炮面前的高度脆弱性,兩者在協同進攻時必需由坦克打頭陣,但突破后,騎兵速度又比坦克快,將其拋在了后面,等到遭遇到敵軍的下一個堅固據點時,又得等到坦克趕到才能繼續發動進攻。這樣導致的一個直接后果便是貽誤戰機,只能取得有限的戰果而無法獲得決定性的勝利。最后一個問題便是補給的困難,即便坦克能夠向敵后挺進,它也需要一種能夠越野的運輸工具(如履帶車)來提供后勤補給。然而,誠如富勒自己指出的,在1918年這樣的工具還不存在。這就使得以坦克來打開僵局的企圖最終化為了泡影。總之,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坦克要發揮出巨大的潛力為時尚早。
盡管如此,富勒本人起草的一份絕密文件還是為恢復戰爭的機動性留下了一線曙光,這就是著名的“1919年計劃”。1918年5月,時任英國坦克軍團總參謀長的富勒以“戰略性癱瘓為目標的決定性攻擊”為題撰寫了一份備忘錄,將坦克部隊大規模作戰承擔獨立戰役任務的概念第一次以完整的書面記錄形式被提出來。“1919年計劃”便是在這份備忘錄的基礎上發展而成的,并被呈遞給協約國總司令福熙元帥參閱。福熙認可了這份計劃,準備將其作為1919年春季攻勢作戰計劃的基礎。
在這份計劃中,坦克部隊不再被單純用以支援步兵,而將在作戰行動中發揮更為關鍵性的作用。在富勒看來,戰爭從本質上來看即是兩個軍隊組織之間的斗爭,如果我方能消滅敵方的組織,便可毀滅其作戰力量,從而達到我方的目的。要毀滅一個組織,其方法不外乎有兩種:一種是消耗它,另一種便是使他無法行動,讓它脫節。在戰爭中,前者包括使敵方軍人遭到殺傷、俘虜和解除武裝等手段;后者則意味著使敵軍指揮系統(包括參謀機構、集團軍、軍和師的各級司令部)喪失作用。富勒認為后一種手段更為經濟、流血也更少,因而也就更為可取。
他在對德軍的防御體系進行研究后發現,德軍集團軍司令部距離前線的平均約為30千米,軍部和師部更近。這段距離對于當時坦克的行程來說還是綽掉有余的,如果能用坦克對德軍的“大腦”司令部發動奇襲,那么很有可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奇效。為此,“1919年計劃”的核心理念就是要集中使用坦克對德軍的指揮和后勤系統進行打擊。其具體做法是首先用坦克從德軍防線上選定的數點實施突破,然后直接打擊敵方的各級司令部和后勤補給據點,以造成癱瘓現象。之后,步兵再向正面敵軍發動進攻,一旦達成突破,就立即發動追擊擴張戰果。富勒要求一切參與突破的部隊都應予以機械化,步兵乘坐履帶車,火炮則由牽引車拖曳。此外,富勒還對空軍要擔負的任務作了極富遠見的描述。
“1919年計劃”在當時毫無疑問是一項具有豐富想象力的創新理念,也是對新興軍事技術的一項大膽嘗試。只不過富勒還未來得及將其付諸實施,德國就己經停戰投降了,這份“1919年計劃”于是只好被存進檔案館里。今天我們已經無法得知“1919年計劃”真的得以實施會取得什么戰果。如果計劃中規定的幾乎所有條件都能如富勒所期待的那樣得到滿足的話,那么或許它真的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最主要的問題就在于,當時的技術裝備可能還是無法達到“1919年計劃”的要求。但不論如何,該文獻在20世紀裝甲兵發展史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在戰后,幾乎所有準備發展裝甲兵的軍事強國無不將此計劃內容視為必讀的參考資料。
戰術至上
英、法試圖以機械化手段打破塹壕戰僵局的嘗試,對戰線對面的德國人并非沒有觸動。1916年的索姆河會戰,德國人讓第一次出現的英軍坦克給打了個措手不及。雖然英國坦克由于本身性能不良、零星投入使用等原因未能對戰局產生決定性影響,但還是引起了德國軍方的極大關注。德軍高層在接到關于英軍這種新式武器的報告后的第一反應,便是下令對坦克進行研究,并發掘出相應的反坦克戰法。坦克防御壕于是應運而生,德軍步兵則開始訓練如何用塹壕迫擊炮或步兵炮進行低角度射擊,之后又研制出了反坦克用的穿甲彈和13毫米戰防槍。
同時,德國人自己的坦克也在研制當中。德國帝國戰爭部在與其下屬的戰爭部運輸局和最高陸軍指揮運輸技術委員會進行磋商后,提出了一份設計與生產坦克的合同,交由當時的工業界代表研究。在總工程師福爾默的主持下,德國人在參考了俘獲的英國坦克后,以奧地利組裝的美制卡特皮拉履帶式拖拉機為基礎,開始了德國第一輛坦克的研發工作。由于陸軍總部和工業廠商在坦克設計方面的分歧,加之當時德國十分缺乏燃料、原料和專業技術工人,坦克的出廠時間一再受到延誤。工廠于1917年4月制作出了模型,原型車直到1917年5月才進行了首次試車。經過多次的試驗與改良之后,德國的坦克終于在1917年10月底正式出廠。出于保密起見,德國最高統帥部將該型坦克定名為A7V,既戰爭部運輸局第7處戰前名稱的縮寫。這輛A7V型坦克總重35噸,時速高達12千米,定員10~18人,裝備1門比利時制的56毫米火炮。1917年 9月29日,德軍最高統帥部指揮下令成立兩個突擊戰車營(番號為第一、第二營)。指揮官分別為哥雷夫上尉和斯坦因哈特上尉,每營共有5名軍官、109名士兵、5輛坦克和9輛輪式載重車。A7V型坦克至戰爭結束前總共生產了 20輛。
由于受1917年11月康布雷會戰的沖擊,德軍最高統帥部決定加快德軍坦克部隊的編組。1918年1月5日,突擊戰車第一營開赴西線色當地區,設立了駕駛訓練學校,并在當地成立了第三個營。此外,德軍又用俘獲的英軍坦克在比利時夏勒瓦建立了兩個營,這些部隊統歸波恩許勒上尉節制。德軍坦克部隊參加的第一場戰斗是1918年3月末在圣-昆汀的一次作戰行動,第一營的5輛坦克在哥雷夫上尉的率領下被投入了戰斗。但它們出師不利,有3輛坦克在交戰前拋錨,只有2輛坦克參加了戰斗,并且沒有發揮太大的作用。接下來,在4月24日的維勒-布赫東紐地區爆發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坦克遭遇戰。德軍將3個營的兵力(共13輛坦克)悉數投入作戰,不過依然表現平平。
德軍當局對兩次坦克戰所積累的經驗教訓進行了總結。首先暴露出來的問題便是坦克間指揮聯系上的困難。由于缺乏合適的通訊設備,德軍坦克部隊一開始是采用通信鶴作為聯絡的工具,但不久即停止使用,而將指揮和通訊方式改為由營部參謀在后方掌控全局、派士兵乘車傳令。另外,德軍還根據這幾次的戰斗得出了如下結論:為坦克同時配備機槍和火炮的決定是正確的;火炮的射速應該合乎戰場需求;配備的彈藥基數應該足夠;火炮瞄準設備效果不佳,在運動中射擊尤其如此。1918年5月,德軍4個裝備有戰利品英式坦克的坦克營又在法國拉昂以及蘭斯地區被投入了作戰,每個營在發動進攻時各有一個突擊師引導。雖然此次作戰德坦克營缺乏有效的步坦協同,但還是給予法軍很大的打擊。是役,德軍損失了半數以上的坦克,成員也有30%的傷亡。
德軍坦克就這樣在歷次的戰斗中,被零星投入而逐漸消耗殆盡。到戰爭結束前,德軍在西線坦克兵力的最高峰也只有9個營共45輛坦克。相比之下,英法聯軍在一次會戰中出動的坦克動輒數百輛。為了節省原料,德國最高陸軍指揮決定生產一種輕型坦克,以取代35噸重的A7V,這便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的LKⅠ/Ⅱ輕型坦克。德軍原計劃生產600輛,此時其已經在戰略上山窮水盡,只完工了幾輛便投降了。1918年12月,最后一個德軍坦克營在停戰時撤回德境威斯巴登,并在那里被解除武裝。
縱觀德國一戰坦克部隊的表現,我們不難發現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只是起到了點綴的作用而已,9個營共45輛坦克的兵力根本無力對戰爭進程產生任何決定性的影響。這么一點兵力,充其量不過是向協約國顯示德國也有自己的坦克罷了。不過,德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之所以在坦克制造上投入資源極為有限,并不是因為缺乏工業能力(但請注意工業能力與工業實力的區別)。真實的原因在于,德國人寄希望打破塹壕戰僵局的手段,實際上是一種與坦克毫無關系的“戰術性兵力重組”。
1914年以前,德國的軍事著作家和規劃者一直設想,如果一場歐洲戰爭不能速決,它就會變成一個妖魔,以越來越大的規模吞噬民眾和資源,而且到時候吞掉軍方領導人本身。不僅如此,它還會深刻地影響——即使不是摧毀,整個德國的社會結構。誰料竟一語成讖。對于在一戰期間指揮西線作戰的德國將領來說,西線的僵局無疑是他們軍事生涯上最大的噩夢。一旦無法速決,德國的軍事規劃者們便不知所措,不明白如何使用被交給他們處置的巨量人力和毀傷性物質手段。在現代武器的可怕火力面前,這些將軍苦心策劃、寄予厚望的一次次攻勢都以傷亡慘重、收效甚微而收場。他們卻對此無計可施,只能徒然地浪費生命和資源。這對于任何職業軍人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挫折,對于一向視機動作戰為圭臬的德軍將領就更是如此。
西線的戰爭實際上意味著德軍引以為豪的機動戰略的破產。在無可奈何之下,德國人不得不采取東攻西守的戰略。東線由于空間廣大還有實施機動戰的可能,但在西線,縱觀從1914年8月攻勢到1918年春季大攻勢這段時間里的戰局,德國人除了在1916年對法國凡爾登要塞發動過一次進攻以外,其他時間幾乎都是采取守勢。而凡爾登攻勢失敗以后,西線的僵局在接下來的兩年里仍沒有被打破的跡象。雖然協約國與同盟國軍隊都發動了數次大的攻勢,但每一次的結果都大同小異:大量的流血和資源浪費,與所獲得的戰果根本不成比例。這個時候,雙方都在追求一種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變革來一勞永逸地解決西線的戰事。如前文所述,資源充沛的協約國發明了坦克并且依賴于它,而資源匱乏的德國人卻不能如此。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法、德三個國家都從事了一場拼物資的戰爭。事實上,在克服了起初的軍火危機后,英法兩大協約國在這方面取得并保持了對德國的明顯優勢,它們能比德國向戰場投入更多物資。不過,我們在此關注的,并非每個國家能向前線運送的武器彈藥的數量和質量,主要的區別在于這些工業化戰爭手段的使用方式。法國和英國的領導人抵制形成新型的戰術和兵力組織。他們以歐洲陸戰的傳統模式進行工業化戰爭,并且鼓勵維持這傳統,其代價對于他們的士兵和國家十分高昂。相反,德國領導人積極探索契合工業化戰爭手段的使用武力的新方式。
在一種較為思辨的層面上,或許可以大膽地嘗試解釋這種區別。看來最重要的是,英法兩國在整個戰爭期間一直在打一場“富裕”的戰爭,即便這富裕越來越多地借自海外——不僅借自美國,而且也借自它們的自治領和殖民地。相反,在經過多次試圖以軍火產量和殺敵數量壓倒對手的會戰失敗后,德國打的是一場越來越“拮據”的戰爭。這就注定了德國人對這種形勢的回應只能在于手段的最優化利用,即通過武力使用方式的戰術性而非技術性重組來達到高效。也就是說,靠的是軍隊在作戰方式上的改革,而不是軍需采辦革命。為此,在精明的魯登道夫的支持下,德軍試圖通過創造一種新的步兵戰術——“突擊群戰術”而非昂貴的坦克,來打破塹壕戰的僵局。
突擊群戰術又稱“胡蒂爾戰術”和“滲透戰術”,是德國人在一戰時面對暫壕戰僵局所想出的應對之法。該戰術最早出現于1915年的東線,當時德軍總參謀長法爾肯海因為減輕俄軍施予奧軍身上的壓力,乃下令在波蘭戈利策地區發動一次攻勢。此次攻勢由馮·馬肯森負責,并取得完全的成功,德奧聯軍順利撕開了自嗜爾巴阡山至維斯杜拉河的俄軍防線,兩軍一共前進了將近200千米。在這次攻勢當中,德軍首次將戰術預備隊投放在一個狹窄的正面上發動進攻,并準備了深度滲透時所必須的后勤補給。此即突擊群戰術之濫觴。1916年,突擊群戰術正式開始發展。當時,位于西線的第5集團軍成立了一個教導營突擊第3營來發展和演練這種新戰術。德軍準備以該營為基礎,建立更多這樣的示范部隊來推廣突擊群戰術,并為陸軍建立一支精銳的“特種部隊”。1917年和1918年冬,德軍在西線開辦了參謀講習班,專門用來向軍官們講授“突擊群戰術”的要點,以便為即將到來的大規模進攻做準備。值得一提的是,此時年紀尚輕的古德里安也是其中的一員。于是,突擊群戰術逐漸成為德軍進攻時采取的標準戰術,深深地影響了德國人的軍事思想。
首先是部隊的重組。德軍組建了“諸兵種(器)混編突擊隊”,企圖使用這種富有彈性、兼具火力和機動性的小型戰術單位來對狹窄的正面進行突破,并在“火力與機動”之間取得良好的平衡。這種小型突擊隊特別強調各隊員間的合作與各種武器間的協作,指揮官則必須憑借其自身對于戰況的判斷來靈活指揮其手下的各隊員。突擊小組的編成與運用原則是軍事史上第一個“戰斗群”的雛形與范例。
其次,德國人采取了一種一反常態的新戰術。當時,一方部隊在發動進攻前,都會對敵軍陣前進行長達數星期的火力準備。這在一方面雖然有助于破壞敵軍的防御工事,但在另一方面也給敵軍提前發出了警告,告訴他們攻勢即將開始。步兵則在炮擊結束之后對敵軍防線發起攻擊。這種“炮兵摧毀,步兵占領”的戰法是當時西線上的標準模式。雖然這種模式根本無法達成突破,但人們一時也想不出其他可行的替代性方案,只好在炮轟的密度和時間上做文章。
而突擊群戰術相對于當時西線通行的戰法來說是一種巨大的突破,其要點在于達成“奇襲”。首先,預備發起突擊的突擊隊一般利用夜幕隱蔽前進至攻擊發起位置。攻擊前的火力準備一改以往雙方在大攻勢前實施的那種動輒連續數星期的大規模炮擊,變為短促猛烈、協調良好的精確打擊,并交替使用煙幕和毒氣,以造成奇襲和震撼效果。接著,德軍拋棄了以往那種寬廣正面、一線平推式的密集步兵攻擊,而改為用裝備了機槍、迫擊炮、火焰噴射器等步兵重武器的突擊小組。由突擊隊對敵軍防線進行試探性攻擊,以找出防線的薄弱點,繞開敵人堅強防守的據點,將之留給后來的部隊來掃蕩。預備隊將主要被用來擴張戰果而非充當攻擊失敗后的補救措施。突擊隊趁著猛烈的炮火在狹窄的正面上對敵軍陣地發起進攻的同時,后方的“炮兵則依據步兵前進的速度,相應地逐步延伸射程”。突破成功后,突擊部隊不管大小,應逕直向前強攻。跟隨突擊隊的部隊應向突破地區兩翼施加壓力,以擴大突破口,進而包圍其翼側。團、師擴大突破口間隙時,與最初攻擊時一樣使用避實就虛的滲透戰術。
突擊群戰術不強調對敵人堅固據點的占領,而是要求向敵軍防線的脆弱部分實施滲透,繞開那些無法一次清除的據點而向敵深遠后方前進,全力以赴進行新的突破。滲入敵軍戰線后方的部隊將領無需擔心側翼的安全,也不必竭力保持與其他部隊之間的聯系以維持一條連續不斷的戰線,而應該繼續前進直到無法推進為止。至于身后那些被繞開的據點,則留待后續部隊跟上后再進行掃蕩。其基本精神就是要獲得機動的再生,強調不停地向前運動。雖然突擊群戰術中的許多做法都違反了當時被普遍認可的一般觀念和準則,但在打破縱深的壁壤防御體系上確實取得了實質性的突破。運用不斷完善的突擊群戰術,德軍在東線和意大利戰場上都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戰果。這大大鼓舞了德軍對這種戰術的信心。
魯登道夫深信他已掌握戰術上致勝的秘訣,他和參謀部研究如何運用這些戰術在1918年贏得戰略上的決定性勝利。他們斷定在薩溫谷地英、法軍接合部是協約國一方最薄弱部分。英國第5集團軍兵員不足,配置稀疏,在該處突破,對巴黎和英國遠征軍所依重的海峽港將構成威脅。這直接導致了魯登道夫策劃的1918年春季大攻勢,德軍方面稱之為“皇帝會戰”。1918年3月21日拂曉,德軍的西線大攻勢“皇帝會戰”在猛烈而急促的炮擊下全面展開,“突擊群戰術”發揮了作用。德軍很快就在英軍防線上打開了缺口,英軍的抵抗被迅速地粉碎,英第5集團軍已經被擊潰。魯登道夫見狀后,并沒有把后續力量用以增援進攻受阻的部隊,而是抓住機會將德軍后續部隊都投入到攻勢發展順利的點上,加強德軍深入推進的能力,從而維持了德軍的突進速度。于是,德國人在4天里前進了22千米,這可以說是德軍自1914年開戰以來所突破的最遠距離。許多地方都出現了德軍的追擊,甚至還發生了西線上許久未有的遭遇戰!德軍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驚人速度向前推進,給英軍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震撼,大批英軍后方部隊向西逃竄。
顛倒的因果
一戰交戰雙方,一方崇尚“機械的力量”,另一方則推崇“戰術至上”。客觀的說,為了打破塹壕戰的僵局,協約國與同盟國雙方采取的對策盡管在思路上完全不同,但也都的確初見成效。只可惜,兩種手段取得的成效卻均很不“盡興”。比如,對于依重坦克的協約國來講,由于設計粗糙和機械性能的不可靠,如引擎出力不夠,裝甲鋼板質量低劣和行動裝置的壽命過短等原因,致使它們在執行突破任務的過程中故障頻發,戰場價值大打折扣,以至于從一種“物質性武器”淪為了一種“心理性武器”。如富勒在評論康布雷地區的坦克作戰時就曾說:“坦克的主要價值在于對士氣的影響,武裝部隊的真正目的是威懾而不是摧毀敵人。”這確實是一條深刻的教訓,雖然不免失之過窄。
而對于德國人的“突擊群戰術”來講,同樣是好景不長。“皇帝會戰”初期的攻勢雖然成功地突破了敵軍陣地,使其出現了大面積的潰敗跡象,但突破的深度卻還是沒有一處達到了能足以影響整個戰局的地步。換句話說,德國人還是無法達成一貫追求的決定性殲滅會戰,而部隊卻已經開始產生疲勞,無法繼續前進了。魯登道夫接著在4月和5月又連續發動了兩次差不多規模的攻勢,但這兩次攻勢還是遭到了同樣的命運。在第三次攻勢中,德軍甚至已經進至馬恩河畔,距離巴黎不到80千米,最后因后勤問題而功敗垂成。
總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無論是協約國還是同盟國,他們為打破塹壕戰僵局而采取的對策都是片面、有缺陷和不完善的。然而,看似南轅北轍的思維,實則卻暗含顛倒的因果。事實上,兩種截然不同的對策都可以在彼此身上找到解決之道。結果,首先認識到這一點的德國人,率先將機械化戰爭手段用于充填“突擊群戰術”,由此產生的“閃電戰”劃破了西歐的天空。而反應遲鈍的英、法方面卻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歷史的吊詭在這里盡顯,世界的格局也因此被深刻的改變了。
(編輯/弓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