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聊齋志異·細侯》篇中的母親“殺子”情節駭人聽聞,然而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卻并非史無先例。虞通之的《妒記》,薛用弱《集異記》中的《崔韜》《賈人妻》,洪邁《夷堅志》中的《淮陰節婦》《蔡郝妻妾》等皆首創于前。女性“殺子”情節除了典型的“殺子懲夫”外,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一)獸性殺子;(二)報復殺子;(三)威脅殺子;(四)復仇殺子。“殺子”女性遁逸、自殺、團圓的結局反映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忠孝節義觀以及作家的自覺創作追求對此情節發展的影響作用。
關鍵詞:殺子 女性 《細侯》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細侯》一篇中詳細刻畫了一位殘忍殺子的母親形象。這本是一則普通的愛情故事,情節完全符合“相愛”——“受阻”——“情歸”的傳統套路,但殺子情節的插入讓這個故事成了“殺子懲夫”的典型。雖則《聊齋志異·細侯》篇中的母親“殺子”情節駭人聽聞,然而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卻并非史無先例。虞通之的《妒記》,薛用弱《集異記》中的《崔韜》《賈人妻》,洪邁《夷堅志》中的《淮陰節婦》《蔡郝妻妾》等皆首創于前。
一、女性殺子的類型
研究者在探析女性殺子這一情節時往往只專注于“殺子懲夫”這一特殊類型,除此之外,還有以下幾類:
(一)獸性殺子。薛用弱《集異記·崔韜》篇載崔韜夜宿仁義館遇披虎皮女子,韜與之交好,后復宿于館,女復披虎皮于身,化虎“食子及韜而去”。在這個文本當中,虎女與崔韜及其子沒有任何情感上的糾紛,因此不存在殺子動機,然而結局卻是讓人大跌眼鏡的“食子及韜而去”,其原因只能歸結為虎女的獸性,與崔韜共處的人世生活以及產子的經歷并沒有讓她習得人性,也沒有受到倫理道德的約束與禁錮,在獸性沖動的支配下,她完成了殺子的情節。在作者搜奇求異的思想支配之下,虎女充分發揮了獸性,這是最為原始的無意識行為,與《細侯》及其他篇章不可同日而語。
(二)報復殺子。這一類型下的女性,往往是在丈夫有移情新歡的苗頭或者實施語言暴力的時候,在極端的報復心理的支配下,實施了非理性殺子行為。虞通之的《妒記》中庾氏因丈夫“宿行”而殺兩子,陳正敏《遁齋閑覽》又載因丈夫與妓調笑,妻子“乃手刃其子,肉以獻之”。而在洪邁《夷堅志·蔡郝妻妾》中,在丈夫已經明顯出軌的情況下,其妻命人以“二兒首”作為點心呈至蔡處;郝師莊寓居寺內,因為誤信人言,以為其妾與僧有染,遂日夜呵責,疑忌百端,妾不勝冤忿,即刃厥子。對于以夫為天的古代女性而言,被棄無異于滅頂之災,她們在此種狀況下產生的殺子行為,雖然有一定的理由可以開脫,但終究太過殘忍,尤其是“封肉以獻”和以“二兒首”作為點心,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然而,即便是如此變態的殺子行為,相對于虎女的獸性而言,這里“人”性情感的成分還是要多些,這是絕望的棄婦們有意識進行謀劃的報復行動。
(三)威脅殺子?;谀行栽诩彝ズ蜕鐣械闹鲗У匚灰约啊安恍⒂腥?、無后為大”的傳統觀念,“子”對男性而言,意義重大,常被認為是血脈的傳承者或財富和人生的繼承者。所以,處于附屬地位的女性,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會采用“殺子”的極端行為對丈夫進行威脅?!队详栯s俎·續集》卷四中載一道士求飛升,令人護法,此人夢中輪回,娶妻生子,然未嘗有一語?!捌藓雠?,手劍提其子,若不言殺爾子”,此人年及衰朽,唯有此子,遂應遽止妻,不覺發聲,道人法破。同樣是以殺子作為威脅手段的還有《青瑣高議》前集卷之三《高言·殺友人走諸國》所載之事:高言因殺人遁走諸國,娶婦生子一歲,然適有船歸,故舍妻棄子,其妻“奔而呼吾?;貒垡呀猓嵋獠贿€,執子而裂殺之”。她們激烈的殺子行為只是作者設計的對男性主角的一種考驗,前者考驗男性在求仙問道中能否斷情絕愛,后者則讓男性在故國之思和兒女之情之間做出選擇。這一類型殺子情節中,女性只是一種文化代碼,其實施的殺子行為具有敘事的功能性作用。
(四)復仇殺子?!都愑洝分杏小顿Z人妻》一篇,寫俠女復仇之后,殺子遁去,皇甫氏《原化記·崔慎思》、李端言的《蜀婦人傳》都與此篇相類似。在這類故事當中,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女性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棄婦”或者“怨婦”,而是有明確的報仇目標且能來去自如的俠女,嫁人生子于她們而言,只不過是為了更好地隱藏身份,等待報仇的時機。與上述諸類不同的是,在這些文本里,女性成為敘述的主要對象,雖然對女性殺子過程中的心理還是沒有明確的描寫,但在一些細微的行為動作之中,我們仍能窺見她們在殺子時內心翻涌的波瀾。《賈人妻》中,婦人報完仇后,夜歸別夫,一番囑托之中,婦人懇求丈夫好生撫養小兒。然而下文中,本已離去的婦人卻驟然歸來,“就撫子”后再次離去,小兒確已身首離異?!耙浑x”“又回”“喂乳,再離”的系列行動顯露出婦人復雜的掙扎心理,“托子”“喂乳”更是難得地體現了母愛,因此,同樣是殺子行為,但這一類型的刻畫要比上述幾類成熟許多。
二、“殺子”情節的思想內涵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女性“殺子”情節的反復出現并不是偶然的,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忠孝節義觀以及作家的自覺創作追求都為它的發展提供了充足的養分,反之,女性文化和作家的創作意趣也可以通過這一情節反映出來。
上述圖表列舉了具有殺子情節的幾個代表性作品,仔細比照我們會發現,殺子女性的結局大致分為三類:
(一)遁逸?!都愑洝ご揄w》中的虎女本就歸屬于自然,人類社會的規章制度和道德文化都無法對她進行約束,最后的重歸山林,也算是在情理之中。而與之同一結局的《賈人妻》卻與唐代傳奇當中的俠文化有很大的關系。唐傳奇中刻畫了很多生動的俠女形象,如紅線、聶隱娘等,這些女性在行俠仗義之后大致都是“亡其所在”“自此無復有人見”的遁逸結局。此種現象首先要歸功于唐傳奇作家“功成身退”的思想,這是一種至善至美的人生觀,同時也是保持自身性情、不受約束與羈絆的自我追求。其次,遁逸的結局讓俠女們的行蹤飄忽不定,從而更具神秘感,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小說的傳奇性。
(二)自殺。殺子之后的女性,自殺的占大多數,此種結局在“殺子懲夫”這一類型中尤為顯著。這種自殺結局的設計,根源于作者所接受的中國傳統文化當中的忠孝節義思想。《易·恒》中說“婦人貞吉,從一而終也”。在“殺子懲夫”這一類型當中,婦人不但二度嫁人,所嫁之人還是仇人,因此作者為了維護女性貞潔的形象,只能將她們逼上“死路”。文中對她們的評價,也表明忠孝節義的價值觀。“高皇賞其烈”“貞貞烈烈。千載以下,以愧不潔”“孝婦人也”這些評價或自剖,只是專注于把“烈”“貞”“潔”“孝”這些標簽強加在女性身上,此時的殺子女性形象淡化了人情人性,成為作者標榜貞潔的傀儡人物。
(三)團圓。殺子之后的女性不是遁逸就是自殺,在作者筆下僥幸存活下來的本來就少,最終能達成團圓結局的更是鳳毛麟角,而《聊齋志異·細侯》便是此中一例。在殺子之后,細侯斬斷了與富商的一切聯系,最終情歸滿生,此處的“殺子”情節,報仇、守貞的意味減少了許多,不少研究者也指出“殺子”是細侯獲得重生,使一切恢復到遠點的必要選擇。而蒲松齡也沒有在忠孝節義觀念的支配下,給細侯安排一個自殺的結局,而是這位“情女子”最終情有所歸,這表現出作者對純真愛情的支持與追求,在“情”上的立意與追求,淡化了殺子的血腥,同時也讓這篇作品在人物塑造和思想內涵上更顯高明?!拔ㄇ椤钡乃枷霝榧毢畹臍⒆有袨楹蛨F圓結局提供了依據,蒲松齡對細侯的行為也用“天下之忍人也”給予肯定。
女性“殺子”是一個殘忍的現象,然而,在不同的文本中,這種現象的發生所折射出來的文化價值和內涵意義也有很大的不同。我們在深入認識與分析這一特殊文學現象的同時,也應當結合具體的文本、作者的思想和時代環境對其做出客觀的判斷與評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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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蔡瑩,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