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雨中的奔跑》是李迎兵先生的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描述在京漂泊者困頓與不屈生活的長篇小說。身份確認危機、物質困境、精神危機成為壓在他們身上的三座大山,他們會選擇追憶故土,更會選擇雨中堅強的奔跑,而這,則成為萬千都市異鄉人真實的精神象征。
關鍵詞:都市異鄉人 城市危機 救贖之道
《雨中的奔跑》是山西呂梁籍在京作家李迎兵創作的帶有濃郁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正如書名所言,這是一部描寫個人坎坷經歷的作品,寫盡了主人公“我”在追求夢想與幸福的路上所遭遇的重重艱難與險阻,卻還是沒有放棄自己對生的渴望與愛的信仰,不停地在雨中奔跑以此來對命運進行頑強的反抗。童年是人的生命源頭,在無力與現實作斗爭時,“我”會退回到過去,把在故鄉的回憶作為自己的精神家園來獲得救贖。但是,“我”還能回到故鄉嗎?答案是否定的,“我”試圖回去,但是故鄉卻不再是“我”記憶里的故鄉了。即使重返故鄉“我”也依舊是個異鄉人,沒辦法找到自己的根與歸宿。“我”只能像蒲公英一樣繼續自己奔跑的使命,在前行的道路上汲取力量。
一、都市異鄉人的城市危機
關于“異鄉人”的定義,最早見于德國社會學家西美爾的《社會學——關于社會化形態的研究》一書。西美爾認為“異鄉人”“不是今天來明天去的漫游者,而是今天到來并且明天留下的人,或者可以稱為潛在的漫游者,即盡管沒有再走,但尚未完全忘卻來去的自由”{1}。改革開放極大地推進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打破了之前城鄉固化的結構模式,為人口的流動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這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更多的都市“異鄉人”,他們為了獲得更好的生存與發展的機會,紛紛舍棄自己熟悉的故土,滿懷憧憬地走向象征夢想開始的地方——大都市,試圖融入城市文明。然而,對于大城市而言,他們卻始終是個外來者,是這個城市的邊緣化存在,很難獲得身份認同。《雨中的奔跑》以第二人稱的敘述方式這樣寫道:“你的出現,讓這座城市多少有些難堪。城市像一輛正在行駛的郵車。你只不過是如同一只毫不起眼的包裹暫時棲居在這里。”這是一個外來者在這個城市的切身體會,他與城市有染,城市卻與他無關。“我的到來,對于整個城市來說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但對于我自己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一步,命運的車輛從此會走上新的軌道。”那么,來到城市是否就真的讓命運對“我”另眼相看了?似乎并沒有。“我”面臨更嚴重的生存危機,那遠遠不是農業文明籠罩下的故土的生存境況所能比擬的。
首先,作為一個都市異鄉人,“我”在城市遭遇著身份確認危機。20世紀90年代的政策規定外來務工者進入城市必須要有三證:身份證、暫住證和務工證。這種制度造就的鴻溝猶如一條警戒線,將都市異鄉人下意識地視為威脅社會安定的“異類”,使他們無法在城市面前獲得應有的尊重和身份認同,時刻處于局促不安之中。就像文中的主人公在聽朋友說起警察將大街上好好走著的“三無”人員不由分說地拉上路邊的依維柯時,會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子,擔心下一次就會輪到自己。
身份確認危機造成了都市異鄉人的被排斥感,然而真正威脅他們在城市生存的首要條件還是物質。人只有在物質上比較充裕,精神才能更加自由,實現“詩意地棲居”。然而,“詩意地棲居”終究是一個理想化的彼岸世界,最起碼對于文中的主人公“我”是難以實現的。“我常常給書商田瓜當槍手。所謂槍手,便是制造一大堆文字垃圾,然后掙出明天的飯錢。我不這樣干,就只能露宿街頭。”物質的擠壓把人拋入一個近乎絕望的境地,女友宋歌的意外懷孕更是讓人感到無助惶恐,“我們就結婚吧?可是哪來的錢呢?結婚也是一種消費啊!”最終他們選擇了去醫院打掉孩子。謀生尚且不能,謀愛更是困難。小人物在物質的重壓下變得如螻蟻般卑微渺小,為了生存甚至不得不放棄人的基本權利——結婚生子。生存危機以極其慘烈的方式逼迫著都市異鄉人,在這個金錢至上的時代,強大的物質霸主掌握著話語權和主動權,而那些深陷物質困境的都市異鄉人只能被驅趕到邊緣化的地帶,一步步喪失自己作為人的尊嚴,這無疑會加重他們的漂泊感與危機感。
與物質困境相比,精神危機似乎更是一個難題。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指出:“鄉土社會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每個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著長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圍的人也是從小就看慣的。這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2}然而,“現代社會是個陌生人組成的社會,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細”{3}。都市異鄉人在鋼筋水泥鑄就的森林里迷失了自己,成了無根的浮萍和失語的路人甲。“我在北京總是面對電話本上的一個個人名和號碼發呆……有時,我會出于無聊之極,便占卜一般,隨便撥一個號碼。無論對方是誰,我撥通之后會突然改變主意,竟然不知所措,一下子就掛斷了。”身居鬧市之中,繁華喧囂卻絲毫沒有沖淡心頭的孤獨和寂寞。個體在都市之中遭遇著空前的精神危機,他們不禁開始追問自己當初選擇城市的目的,“我來北京尋找什么呢?是所謂的理想,還是虛幻的愛情?我一無所知。”“我”希望像當年那個從湘西跑來京城的文學青年沈從文一樣實現自己的文學理想,然而“我”的尋夢之旅卻充滿了坎坷磨難。宋歌含沙射影地諷刺“我”:“他成功了,而你呢?你會成功嗎?”就連“我”的詩人朋友周空也說:“文學快他媽的都成了婊子了,快成了當官的擦腳布了,你丫的還這么不識時務?……你丫的混得也差不多快成孔乙己了,這是何苦呢?你丫的以為你是誰啊?”理想在現實面前顯得不堪一擊,而愛情也同樣讓人無奈絕望。宋歌和“我”的感情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中充滿了試探性的意味,我們就像在進行拉鋸戰一樣進行著感情的較量。宋歌渴望抓住身邊任何一個可以抓住的人做救命稻草以此改變自己的命運,但顯然“我”不是這樣的人,沒錢沒勢的“我”甚至連自己的命運也無力把握。所以最后宋歌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我”投向了金老板的懷抱。當愛情也逝去的時候,“我”在這個城市更是顯得可悲可笑,所有看似美好的東西終于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張牙舞爪地吞噬著一個追夢青年的希冀。
二、都市異鄉人的救贖之道
作為一個在京漂泊的游子,城市無情地擠壓著“我”的肉體和靈魂,“我”在與城市一次次的博弈中敗下陣來。這個時候,腦海中關于故鄉的回憶成為“我”拯救自己的良藥。于是,“我”的思緒不斷地退回到遙遠的呂梁山,從故鄉的種種人事中找尋精神養料。莫言說:“作家的故鄉并不僅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作家在那里度過了童年乃至青年時期的地方。這地方有母親生你時流出的血,這地方埋葬著你的祖先,這地方是你的‘血地。”{4}這與《雨中的奔跑》中主人公對于故鄉的認識不謀而合,“記憶的源頭只能是人的童年和老家”。看炮子爹殺豬時的害怕,上學時被人發現身上有虱子的局促,買到小人書時的激動,被猞猁欺負之后的委屈,為逞英雄攔汽車時的可笑,參加梅梅姑姑組織的革命運動時的震撼,對電影院放映的革命電影的熱忱……這些點點滴滴的碎片回憶都伴隨著“我”對童年的一次次回顧加工得以保存下來,成為主人公的獨特的個人體驗。尤其是梅梅姑姑和奶奶對“我”的溫情照顧和陪伴,更是“我”時刻從冰冷的現實中閃回到故土的神思之中的重要原因。然而,作者筆下的故土世界卻不像沈從文的“湘西世界”那般恬靜美好,“我”還是會受到小伙伴們的捉弄和嘲笑,暗戀的梅梅姑姑也最終客死他鄉,親近的奶奶后來也病逝了,內心的怕與愛也絲毫沒有因為帶著回憶的眼光而有所遮蔽和欺瞞。正因如此,才顯得李迎兵筆下的呂梁故土真實可感,充滿生機。那么,“我”還能回到原點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我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我不可能回到原來死水一潭的生活圈子里了”。故鄉永遠是記憶里的故鄉,在現代文明的強勢入侵下,而今的故鄉也已經面目全非。同時,主人公的都市認知經歷使他再也無法忍受故鄉的貧窮與落后,即使回鄉也依舊是個“異鄉人”。所以,“我”不可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回鄉。正如梅娟所說:“在理性精神已經透徹骨髓的人們身上,返鄉總是無往而無返的,它承受了離家之苦的回歸,再也無法按原路返回,只能承襲出發時的精神,這一歸途痛苦萬分而又毫無希望。于是,借助于鄉土懷舊這一審美的途徑,那些受了徹底的現代精神支配的人,透過這一情懷,去找尋所處空間的在家感、存在感和認同感。”{5}從這個層面上來講,主人公只是把故鄉看作是精神家園,在一次次對故鄉的回望中實現“精神返鄉”。
“存在對人的關系是拋擲與被拋擲的關系。在這一關系中,拋者是存在,被拋者是人。人的生存本身就是作為被拋而成其本質的。這就是說人的生存雖然直接是人自己去生存,但從根本上并不是由人自己所決定的,而是由存在的拋投所決定的。……是人的命運所在。”{6}在龐大的時代洪流裹挾之下,個體似乎很難把控自己的命運。城市對“我”進行無情的碾壓,歸鄉也絕無可能,那么,“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著名美學家朱光潛指出:“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出堅毅和斗爭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哪怕表現出的僅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靈感,使他能超越平時的自己。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陷入命運羅網中的悲劇人物奮力掙扎,拼命想沖破越來越緊的羅網的包圍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心中卻總有一種反抗。”{7}而主人公面對命運的不公即使偶有抱怨也一直沒有放棄希望。正如書名《雨中的奔跑》,要在殘暴的命運的攻擊下努力向前奔跑。“只有這不停的奔跑的腳步才是唯一的希望”。雖然命運絲毫沒有因為“我”的努力而放棄對“我”的圍追堵截,但“生活總還是有些盼頭的。盡管,我每天一早醒來一點頭緒也沒有,但仍然要充滿希望地活著。我想一切都會好的。希望正是在我剛剛無法企及的地方。”“奶奶活著時曾對我說過,絆倒了,快爬起來。人只有好好地活著,一切就可以從頭再來。”在經歷了大城市的幻滅感之后,“我”仍然能保持這樣的人生態度,從自我激勵中實現靈魂救贖,以此完成對命運的不斷反抗。
三、結語
身份確認危機、物質困境、精神危機猶如三座大山一般壓在像主人公一樣的城市漂泊者身上,而這種普遍性的生存困境在巨變的中國大地上又無時無刻不在上演。面對急劇膨脹的物質化社會,面對不斷加速的城市化進程,我們或歡欣鼓舞于那令人振奮的統計數據,或批評質疑著這類泡沫式的、不計后果式的發展,大家都在詢問社會的去向如何,經濟的發展如何,卻恰恰忘記去關心每一個擁有獨特價值的人將會如何?每一個猶如“城鄉結合體”的“都市異鄉人”如今如何?《雨中的奔跑》以一名親歷者的身份從“人”的視角對這一境況加以審視,記錄與見證著這一歷史時期隱匿在大都市中的痛苦、呻吟,以及他們的不屈與堅強。同時也在引發人們的關注與思考:面對轉型期下的巨變社會,個人自救終究勢單力薄,國家政策的有力引導和制度的充分保障才是解決都市異鄉人危機的有效之道。
① 蓋奧爾德·西美爾:《社會學——關于社會化形態的研究》,林榮遠譯,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52頁。
②③ 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第7頁。
④ 莫言:《莫言散文集·會唱歌的墻》,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頁。
⑤ 梅娟:《永恒的鄉愁——生態文學中的鄉土懷舊意識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論文,第26頁。
⑥ 劉敬魯:《海德格爾人學思想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8月版,第212頁。
⑦ 斯馬特:《悲劇》,見《英國學術論文集》第八卷,轉引自朱光潛:《悲劇心理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頁。
參考文獻:
[1] 李迎兵.雨中的奔跑[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9.(文中所引原文均出于此)
[2] 蓋奧爾德·西美爾.社會學——關于社會化形態的研究[M].林榮遠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
[3] 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4]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5] 楊惠瓊.新時期的漂泊敘事與現代性體驗——對空間、時間、性別的家園體驗[D].福建師范大學,2012.
[6] 吳妍妍.城市“異鄉人”的現代性認同與傳統回歸[J].太原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1).
[7] 蘇奎.漂泊于都市的不安靈魂[D].東北師范大學,2006.
[8] 劉雨.現代作家的故鄉記憶與文學的精神還鄉[J].東北師大學報,2006(5).
作 者:劉俊芳,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2015級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