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鐵一中,所帶學生高考成績優秀。鄭州鐵路局骨干教師,西安市教學能手。2005年獲全國中語會“創新寫作教學與研究”課題成果展示會觀摩課一等獎;多篇論文獲全國、省市區級一等獎;參與編寫《唐詩鑒賞辭典》(中學版)、《“新課程”讀本》等書;參加國家“十五”“十一五”重點科研課題并獲獎。
“孟冬,廿三日,小雪,一候虹藏不見”,這一天,大半個北中國都在下雪。
2016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都早一些,應節氣而至。雪舞回風,輕盈如羽;落在發上、傘上,卻颯颯有聲;不過片刻時間,衣襟上便鋪滿碎瓊。城市里固然見不到張宗子筆下“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的蒼茫幽奇之景,但階上、路上、屋上、未及脫盡黃葉的樹上,都堆粉砌玉,純然一個琉璃世界。至晚,風靜雪不閑,隔窗對雪,想起山陰王子猷“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世說新語》),這位放誕任性的魏晉名士,雪中佳興發,留下讓人羨嘆的佳話;想起白居易“晚來天欲雪,欲飲一杯無”,想起他于冬雪欲來、身心俱閑之際對朋友的惦念;想起劉長卿“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想起雪中的清苦孤冷與借宿山中的溫暖慰藉……千年的雪,落在江上輕舟上,落在黃蘆釣船上,落在亭榭樓臺上,落在柴扉茅屋上,也落在思婦憑倚的危欄上。雪,慣見人世憂歡、相思情韻。
人間自有癡兒女,相思不盡,愁思不絕。關漢卿有一組《大德歌》,“春”“夏”“秋”“冬”四章,“春”里子規哀啼、雙燕呢喃;“夏”里清風寄情,石榴花綻;“秋”里細雨和淚,蛩聲凄切;“冬”里大雪紛飛,江梅清苦:女子訴不完的離愁、滴不盡的相思淚,都在春夏秋冬四季往復中交付了歲月。四首曲子,皆是塵世風味,又別有雅懷。也許是因為冬雪清冷的緣故吧,其中《大德歌·冬》既寫出銷魂蝕骨的相思味,卻更有清絕幽奇的雅韻。
雪如柳絮,因風而起,舞得天地蕭素清寒;雪又似楊花,點點侵入羅幕,引動別恨。這似柳絮又似楊花的紛紛大雪,總讓人想起春日的送別:在滿城如雪的風絮里,女子憑欄望見那人漸行漸遠,消失在迢迢平蕪后、隱隱青山中。送別雖然傷感,但還有背影留下了些許慰藉,而別后思念在四季中升騰、沉淀,無處安放,最終,關愛與惦念的余溫慢慢消散了,只剩下無邊的寂寞。這大雪像是要將過往的一切愛戀埋葬,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此刻,不會有一個冒雪而來的歸人,罷了,還是閉掩重門,將冷風寒雪都擋在門外,也免去一切世人眼光的探問。“掩重門”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動作,隱逸者掩門是為擯去俗人侵擾,獨守清凈;女子掩門,則是將無人可托的愛意與深幽的寂寞緊抱于懷。劉方平的《春怨》“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里,宮中女子無依無伴、與世隔絕,深門緊閉,在凄涼孤獨中打發日子;李重元的《憶王孫》“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則是相思縈懷的女子,傷春傷己,她閉門以拒絕憐憫,只愿細細咀嚼憂傷。這兩首詩詞里的“閉門”都在暮春黃昏,而關漢卿筆下的女子在雪中閉掩重門,是以此了結了自己一年的期望,她內心深深的失望而沉重的悲哀,都在緊閉的重門之后由自己擔荷。
這樣清冷寂寥,這般寂寞孤單,又怎能不斷魂呢?一整年隨四季流轉的相思,損了靈魂,也瘦了身形。“瘦損江梅韻”,這一句像是濃情與時間一起釀成的美酒。這杯酒,入口酸澀:“瘦損”二字顯得伶仃孤苦,讓人想到女子香肌漸減,衣帶漸寬,女子瘦本來可以顯出輕盈清妙之姿,但“瘦則瘦不似今番”(《【雙調】沉醉東風》),昔日容色全因相思而憔悴,此二字里有多少無眠之夜輾轉枕上的怨、嘆、嗔、癡,只有捱過漫漫黑夜的人才知曉了。這杯酒,再品微甜:“江梅韻”讓人仿佛望見清江之畔,點點雪飛,野梅在一片清寂中,也綻放冰雪之姿,雪之清寒空靈與梅的疏奇清瘦本是最相宜的,風里挾著寒雪,也裹著梅的幽香,雪樹同色,江風自波,畫意清絕,詩韻天成,而且人似梅花,梅花似人,一般美麗,一般瘦損。這杯酒,三品醇厚:“江梅”,念著這兩個字,眼前便幻化出一個唐朝女子——江采蘋,她姿容明秀,蘭心蕙質,性癖愛梅,玄宗對她情熱之時,在她所居之處遍植梅樹,只可惜,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梅精”,終敵不過楊玉環豐腴之姿、巧笑之媚、解語之歡,“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梅妃謝絕皇帝垂憐,卻不能獲得愛情,“如花斯新,如玉斯溫”,卻最終“身似梅而飄零”。關漢卿寫曲,最多世俗言語,這一句將雪中梅、相思人與前塵往事熔鑄為奇絕、幽絕、勝絕之辭,可知《析津志》里說他“生而倜儻,博學能文,滑稽多智,蘊藉風流”并非虛言。
不過,元散曲原本是俚俗之曲,元代文人又不比宋代士人生活優裕、氣度閑雅,宋代士子可將“井水飲處皆能歌之”的俗曲村調化為雅歌,而一直混跡市井的元代文人所作曲子終不脫“俗”之本色,“那里是清江江上村,香閨里冷落誰瞅問?好一個憔悴的憑欄人”,這三句雅中有俗,俗雅相映,頗有意趣。憑欄而望,無論在唐詩宋詞還是元曲里,總是一幅美麗而憂傷的圖景,壯士憑欄,眺望大地山河,“把欄桿拍遍”,壯懷激烈,卻“無人會、登臨意”;而女子妝罷倚欄,顒望江上千帆,乍喜還悲,免不了“腸斷白蘋洲”。雪天閨中人掩門而思,但終有不甘,便徙倚樓上,憑欄而望:天地純然,唯清江一痕如碧;雪落清江,倏而不見;江流宛轉,恰是九曲回腸。紛紛暮雪,失了樓臺,渺了行跡,哪里能見到江上村落,那江村的煙火色平時會給她一點暖意,“茅舍竹籬依小嶼”,定有“歡笑有兒童”(李鋼《望江南》的溫馨歡樂,而此刻望而不見,徒增傷感。江上村落不見炊煙,香閨里的人又有誰瞅誰安慰呢?雪的清寒浸染了香閨,一顆心也浸在寒冷的冬天里。原本“掩重門”只為留一點微溫,留一點念想,而不曾想更增寂寞。斷魂人遇斷魂天,年華也憔悴,靈魂也蒼老了。
元代文人身處底層,進身無路,理想幻滅,遂混跡市井,以“銅豌豆”自居的關漢卿更是廝混于勾欄行院,這個落魄士子從底層女子的身上發現了大膽熾烈而真摯率性的愛情,他的傳世散曲多半寫這些女子的旖旎情思。關漢卿以“本色當行”著稱,語言不求藻飾訓雅,大都質樸自然,尖新潑辣,寫男女情愛便有“寬盡衣,一搦腰肢細”(《碧玉簫·二》)的香艷纏綿,有“揀口兒食,陡恁的無滋味”(《碧玉簫·三》)的大膽直露,有“你性隨邪,迷戀不來也;我心癡呆,等到月兒斜”(《碧玉簫·五》)的率直爛漫,而這首寫閨情相思的《大德歌》,詞清、興雅、情真、味幽,竟有幾分王實甫“花間美人”那般深婉優美的韻致,是雪的清明洗凈了俗心俗態,還是關漢卿并非不能“雅”,只是刻意以“俗”來確認自己獨特的存在呢?無論如何,這樣的雪中相思,少了艷俗潑辣,多了幾分清韻。
雪落長安,漸至無聲,風聲悄寂,天地寂然,連引擎聲都喑啞了,城市里為生計奔忙的人暫得安閑,心靈乘雪翩然飛往千百年前的古典中國。雪,見慣千百年來的人世憂歡,在每一個疲倦慵懶的落雪黃昏,在每一個晶明清澈的雪霽清晨。丙申年,小雪,我在這一天,在關漢卿清唱的小曲里,也窺見了清瘦如雪梅的相思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