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梅
[摘 要]立足于大量的資料檢索、理論思考與具體的環境體驗,我們發現羅爾斯頓環境哲學、環境倫理學與環境美學的關鍵詞是“荒野”。在哲學走向荒野、價值走向荒野與美學走向荒野的主張背后,荒野是切入與進入羅爾斯頓環境思想的關鍵點。本文從荒野與自然、荒野與自由、荒野與文化三個層面來解讀羅爾斯頓的荒野概念,認為荒野是自然的原初狀態,荒野表達著自由的精神,荒野與文化相互交織又相互聯系。
[關鍵詞]羅爾斯頓;環境哲學;環境倫理學;環境美學
羅爾斯頓的研究領域與學術興趣十分廣泛,從物理學到神學、從哲學到環境政策、從環境倫理學到美學,他都有所涉獵。在對環境問題進行深入研討與反復思考的基礎上,羅爾斯頓提出哲學走向荒野、價值走向荒野和美學走向荒野等主張。荒野之于羅爾斯頓意義非同尋常。羅爾斯頓特有的中間立場使他認為,荒野與自然既有不同之處又有相通之處,兩者緊密相關;荒野與自由既有不同之處又有相通之處,荒野是人類精神自由放飛的領地;荒野與文化既有不同之處又有相通之處,荒野與人類文化相互支撐。
一、荒野與自然
縱觀人類發展史,我們既能發現荒野與自然之間二而一的關系,又能發現荒野與自然之間一而二的關系。原始社會時期,自然就是荒野,人是自然的,也是荒野的,人的世界、自然的世界與荒野的世界是一體的。原始人或荒野人生于荒野、居于荒野、食于荒野、老于荒野,人完全被自然荒野所接納和消融。正如盧克萊修在《天道賦》中所言:“當此之時,民猶未知夫用火,雖獲獸皮而不衣皮,故形無蔽而仍裸。惟林莽之是棲,或巖穴之息。迅風烈雨,忽焉來襲。乃庇穢體,于彼榛棘。”①荒野與原始人(荒野人)同屬于一個充滿“野性”的世界。然而,伴隨著文明化的進程,自然與荒野的整一性斷開了。自然世界分化為人工的世界、半自然的世界及荒野世界。被人類完全征服的自然世界成為人工的世界,如城市;處于被半征服狀態的自然世界成為與人相鄰的周邊世界,如鄉村;尚末被人“侵犯”的自然世界則淪為荒野。荒野成為被忽視、被冷落、被遺棄的世界,即使有人想到荒野,也是在被鄙視的意義上使用的。
從荒野體驗與歷史考證出發,羅爾斯頓通過描述與深思,回到荒野本身,發現了荒野的價值,肯定了荒野與自然的關系。他認為荒野是自然,只不過是本原的自然。從歷史的演化來說,荒野是原初狀態的自然,是自然的自然、自然的典范、自然的本真狀態。荒野可被當作原始自然的一個活生生的象征、標本或博物館。荒野與自然的交融關系使得羅爾斯頓在使用這兩個概念時往往不把二者相割裂。在《哲學走向荒野》《環境倫理學》等著作中,羅爾斯頓一方面把“荒野”與“自然”聯用,如“荒野自然可不懂我的參照系,對我最深層的文化規范也不會有任何關心”①;另一方面又將“荒野”與“自然”互換使用,如他曾說過:“每一個荒野地區都是一處獨特的大自然”②;“盡管人們常需要自然所給予的一切,但他們對環境的利用并非易如反掌。他們常常不是使自己去適應荒野自然;相反,他們要在大自然之上勞作,并根據其文化需要來重建自然”③;“當哲學實現這一荒野轉向時,是否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應該遵循自然呢”④。
種種說法表明,在羅爾斯頓這里,荒野與自然的關系不僅十分密切,而且常常是糾纏在一起的。有人可能會問:既然荒野與自然的關系在羅爾斯頓那里如此密切,那么為什么羅爾斯頓又提出哲學走向荒野、價值走向荒野和美學走向荒野,而沒有提出哲學走向自然、價值走向自然和美學走向自然?這其中的緣由,雖然羅爾斯頓沒有明說,但是我們透過其環境思想也能感覺到他如此提法的寓意所在。其一,自然內容龐雜而用法頗廣。自然既指向人工自然,又指向非人工自然。羅爾斯頓用“荒野”而不用“自然”一詞,表明他的重點旨在純粹的自然荒野而不是人工的自然。哲學走向荒野就是哲學走向純粹的、未被人類侵犯的自然。其二,一般人都能理解哲學走向自然,但走向荒野則需要更大的勇氣與更深的反思能力。其三,荒野是更為本原的自然,是尚未異化的自然,是自然的本真內核。羅爾斯頓自己就認為,荒野是世界的基礎的一個原型。羅爾斯頓提出哲學走向荒野、價值走向荒野和美學走向荒野而不是走向自然,也許他的目的就是要使哲學、倫理學與美學回溯到自然的深處、進入到自然的本真狀態,以實現哲學、倫理學與美學研究上的荒野轉向,并最終達成人工世界與荒野自然的和解。或者說,羅爾斯頓倡導哲學走向荒野、價值走向荒野和美學走向荒野,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是倡導人們重新拾起與“自然的自然”世界的情感聯系,通過真、善、美的荒野回溯,重建人與世界的完整性。
二、荒野與自由
從自然與荒野的聯系來看,荒野是自然的原生態;從自由與荒野的關系來看,荒野是“自由自然”⑤。羅爾斯頓認為,雖然人類在很大程度上能統治自然,但即使不說能自然也能統治我們,至少荒野是按自己的方式運行著,并不在我們的掌握之中,自然自身有著一種自主性。因此,羅爾斯頓指出:“‘荒野一詞中有著某種東西,是與‘自由一詞相契合的”⑥;“荒野對宗教自由很重要,也能促進宗教自由”⑦。他還指出:“野性雖說是人類關心范圍之外的一種活動,但它代表的并非一種無價值的事物,而是代表一種與我們相異的自由,代表著一種天然的自主性與自然維持的能力”⑧;“雖說自由的火炬是在人類這里才被全部點燃,但這在其他一些物種那里已經開始閃亮。說一頭母獅‘生而自由是詩的浪漫,而非科學的嚴謹,但這并不意味著她的自由就是不真實的了。因為這樣的詩實際上也能幫助我們弄清楚真實的情況。事實上,隨著科學家對像獅子這樣的動物作更好的觀察并找出它們與我們的親緣關系,我們會越來越覺得,把人類自由的價值看得那么高而把其他動物的自由看得那么低,是很難站得住腳的”⑨。羅爾斯頓將荒野與自由相連,在對荒野的描述中詮釋著荒野的自由性。
其一,羅爾斯頓肯定了荒野自由性的存在。在近現代哲學家看來,自由是屬于人的世界,只有理性精神才能與自由相連。但是在羅爾斯頓看來,我們不能因為荒野不同于人類就否定荒野自由的存在。羅爾斯頓認為,荒野有一種自主性,這種自主性與自由契合。也就是說,荒野具有一定的自由性,這種自由性首先說的是荒野是其領域的主人,它按自己的方式運行,遠離人的掌控。正如美國林業工作者協會在1991年發布的聲明中所指出的那樣:荒野是不受人為控制、不受各種條件限制且保持其主要特征和影響的地方。
其二,荒野的自由異于人類的自由。人類的自由更多地是指向一種理性的自由,即意志的自由、精神上的自由。荒野的自由是顯現自身的自由,即一種“云自無心水自閑”的自在層面上的自由。老莊的“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清人沈朝初在《憶江南·春游名勝詞》中所說的“山水自清靈”,指的就是這個層面的自由。有學者認為,物的自由是一種任意,而人的自由是自由的任意,它包含著對自由的意識。雖然在自由的階梯上,自在的自由低于有意識的自為的自由,但不能因為這種等級就抹殺了荒野自由性的存在。
其三,荒野自由的表達是獨特性。“通過把每一環境變得各不相同,荒野創造了一種令人愉悅的差異。它使得每一個生態系統都具有歷史價值,也更加優美,因為任何一個生態系統都是獨一無二的”①。在羅爾斯頓看來,荒野的自由即意味著異質性、多樣性,以及不受規范、未被馴化。荒野的野性、未馴服性蘊含著一種自由的基質,在那里,萬物千姿百態、豐富多彩、各得其所、自由自在,“萬物并育而不相害”。一般認為,“原始森林、濕地、草原和野生動物是荒野的主要存在方式”②,但所有這些荒野形態都有其內在的個性化生存的一面。荒野的“野”不斷制造出差異與個性,反抗著一種概念式的整一性。荒野正是以這種個性化和非整一性顯示出生命的豐富性與自由性。自由的生命就在于差異,生命的自由就在于個性。荒野以其多樣性和個性化向我們表明,它是自由的。
荒野與自由相關,不僅因為它具有異質性與多樣性。在羅爾斯頓看來,荒野與自由相關,還因為荒野不是被規劃和被決定的,而是自我規定的世界。荒野是充滿野性的、未被馴服之地,它是桀驁不馴、拒絕規定的自由世界。“荒野就是世界的本來面貌,就是自然的純粹狀態和‘本底狀態,因為沒有受到人類這一特殊的、有意識的、有目的的物種的干擾和改造,荒野是一種充滿多樣性、原生性、開放性、和諧性、偶然性、異質性、自愈性、趣味性的野趣橫生的系統,荒野上的各種野生物種不受人類的管制與約束”③。自我發展、自我完善、自我保護是茫茫荒野的規律。在荒野中,一切都是自在的,也是自足的。動物是自由的,它沒有被關在籠子里或者限制在公園里;河流是自由的,它沒有被大壩、水庫規定,也沒有被水車、磨坊所限定。在荒野中,萬物自由地伸展。
荒野不僅與自由相關,而且荒野的自由與人的自由相應。荒野憑借本能創造伸展自由,人類憑借理性演繹自由,二者的自由追求又統一于生命意志中。走向荒野,人類可以感受到它的自由性生存的一面。在羅爾斯頓看來,荒野的自由與人類的自由是緊密相連的,如果僅僅從經濟利用的角度消費荒野自然,就會摧毀我們的自由。“如果一個土地所有者一方面堅持他自己的自由,一方面又要成為其400英畝土地的獨裁者,而且,從來不去想一想他的土地上生存的野生動植物是否也有它們自己的自由,那么,他的這種態度肯定是前后矛盾的。如果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認為,他們腳下的土地是貢獻給公民的自由的,是供他們全面征服大自然的,他們的唯一要務是把植物和動物最大限度地轉化為(經濟)資源,那么,這樣的人在道德上肯定是不成熟的。至少,在那些有象征意義的地方——在荒野和野生動物保護區、在供鳥飛行的天空、在供動物奔跑的大地、在供動物在夜間潛行并覓食的地方——大自然應當是自由的。自由對雙方都適用:那些只知爭取自由卻從不把自由給予他人(他物)的人,不可能理解自由;事實上,這些人自己甚至也沒有獲得完整意義上的自由”①。做一個自由的人,就應該讓荒野保持自由狀態。荒野是人的一面鏡子。荒野顯現出工具性的價值,是因為人以功利的眼光面對它;荒野顯現出審美的價值,是因為人以審美的眼光面對荒野;荒野顯現出自由的精神,是因為人以自由的姿態面對荒野。
人類出現以前,荒野中的自由是寂靜無聲的。當人以荒野人的身份現身于荒野時,荒野中的自由是含混內斂的。只有當人以自由作為其本質時,荒野的自由性才通過人類以有聲的方式傳達出來。正是通過人,荒野的自由性由無聲走向有聲。人的自由追求是荒野自由性的有聲表達,荒野的自由性通過自由的人才能得以更好地保護與彰顯。向往自由的人比樂于框架式生存的人更向往荒野,或者說,向往荒野的人必然對自由有著獨特的體悟。
三、荒野與文化
從詞源學上看,荒野與文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前者遠離人工,而后者是人工的世界。最早在《周易》中有“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字的本義多指色彩交錯的紋理,后又引申為文字符號、道德修養和裝飾等意。如《尚書·序》說:“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論語》稱:“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此處的“文”取人的修養之意。“化”的本義是改變、生成、造化等。《莊子·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周易·系辭下》載:“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西漢后,“文”與“化”合成了“文化”一詞。《說苑·指武》載:“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文選·補亡詩》有“文化內輯,武功外悠”的說法。這里所說的“文化”,均是以文教化之意。后來“文化”的詞義又有與“自然”“野蠻”相對的含義,是“人化”“文明”的意思。在西方,文化一詞來自拉丁文Cultura,本義是指耕種、加工、照料、栽培,后逐漸引申為培養、教育、訓練等意思。“文化”的德文為Kultur,英文和法文均為Culture。從詞源學上看,“文化”有人類借助工具對自然改造、加工、區別于自然并控制自然之意。
羅爾斯頓也注意到荒野與文化的不同。他認為:“荒野自然可不懂我的參照系,對我最深層的文化規范也不會有任何關心。”②他說:“在某種意義上,城市是我們的生境;我們屬于城市,沒有城市我們就不會得到完美的人性。文化的人類生活在未經改造的荒野中是不可能的。”③但是,荒野與文化并不是兩個完全隔絕的世界,而是兩個互相支撐的世界。在一般人的眼里,荒野與文化是相互對立的存在。盧風指出:“長期以來人們把荒野看作文明的對立面,以為消滅荒野就是擴展文明。生態學告訴我們,這是不對的!文明不能脫離自然,文明也離不開荒野……生態學不要求我們消弭文明與荒野之間的界限,它要求我們,尊重荒野,讓荒野存在。”④在羅爾斯頓那里,特有的中間路線使他對文化世界的強調并不必然導致對荒野的貶低,對荒野世界的肯定也并不必然導致對文化的嘲諷。在他眼中,文化人生存于一定的文化環境中,文化人也生存于一定的生態環境中。
羅爾斯頓認為,自然荒野是人類心智活動最基本的背景和基礎,自然對心智的激發是永不停息的。“對于那些純正的荒野追求者而言,荒野是一座教堂;對大多數普通人而言,荒野偶爾也具有教堂的功能”①。“幾千年來,人類心智的演化過程實際上是與自然相連的;而且我們總是通過與自然的互動,來發現和創造我們用以理解世界的符號”②。象形文字是對自然現象的抽象,巖石壁畫是對自然萬物的摹仿。荒野自然是我們的生存之根,是孕育和生養我們的生命之網,文化的世界一刻也離不開它。荒野自然給文化提供生命支撐系統。“生態保護運動已使我們認識到,文化受制于生態系統,人們在重建的環境中的自由選擇(不管其范圍有多大)并未跳出大自然的‘如來佛手掌。人依賴于空氣、水流、陽光、光合作用、固氮、腐敗菌、真菌、臭氧層、食物鏈、傳粉昆蟲、土壤、蚯蚓、氣候、海洋及其他遺傳物質。生態系統是文化的‘底基,自然的給予物支撐著其他的一切。即使是那些最選進的文化,也需要某些最適宜于它生長的環境”③。文化生存于一定的環境中,文化世界的存在離不開生態大系統的支撐,文化世界的發展離不開生態系統的完善。
正是由于荒野生態系統與文化世界的關系,羅爾斯頓認為:“文化的命運與自然的命運密不可分,恰如心靈與身體密不可分。”④自然如同人的肉身,文化如同人的精神,自然與文化一同構成了人的整體。因此,無論是何種文明的人,都需要以自然作為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支撐。“英國人與酸沼地、德國人與黑森林、俄國人與干曠的草原、希臘人與海洋都密不可分。所有的文化都生存于某種環境中”⑤。正是因為自然與文化的關系,人們總是易于用自然之物來象征某種文化。“禿鷹象征著美國人的自我形象和向往(自由、力量、美麗),恰如加拿大盤羊是科羅拉多州‘州立動物。多花狗木和紅花半邊蓮表征著弗吉尼亞的特征。白頭翁是南達科他州的州花,短吻鱷是佛羅里達州的象征……獅子是英國的象征,熊是俄國的象征……叮咚泉、狐貍洞、白楊城、雞冠山,文化總是與風景地和野生生物融合在一起”⑥。
文化人的生存離不開荒野自然及其啟示,同時,荒野自然的存在也離不開文化人的參與。荒野的保護離不開文化人,離不開來自文化世界的關懷與愛。荒野的保護與物種的保護相聯系,而物種的保護又與文化人的生存相聯系。荒野與文化相互糾纏,荒野自然不僅為文化的存在提供生命支撐,而且荒野自然還承載著文化價值。羅爾斯頓認為:“荒野以文化的和自然的兩種方式提供歷史價值。”⑦一方面,荒野是一個活的博物館,展示著我們的生命之根。“荒野是自然歷史遺產,反映著過去時光的99%,也是鑄就了我們人類的大熔爐”。另一方面,荒野也保留著曾有的文化信息,保護荒野就是保護我們的生命之根。因此,我們應該用連續性的眼光來看待荒野與文化,應該感知到自然荒野的歷史與文化的歷史的相互交織與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