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態文學與生態思想”為主題的第六屆海峽兩岸生態文學研討會于2016年10月29—30日在北京成功召開。會議由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研究所主辦,來自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大學、南京大學、中山大學、山東大學、臺灣大學、淡江大學、臺灣師范大學等海峽兩岸高校的專家學者,以及俄羅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考古與民族學研究所專家、生態環境保護組織代表、期刊編輯、青年學子等50余人參加了會議。會議主題涉及東西方生態思想的比較與對話,原住民的宗教神話傳統與生態智慧,地方書寫與環境美學,以及生態文學主題、環境正義的跨學科研究、生態文學的跨界書寫等多個方面。
兩岸學人攜手探究、發展生態論述,助力實現共建美好家園的夢想,是歷屆海峽兩岸生態文學研討會的共同宗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梁坤教授在開幕式致辭中首先回顧了自2011年起前五屆研討會的主題:廈門大學的“生態文學與生態文明”、臺灣中興大學的“全球生態論述的地方演繹與實踐”、山東大學的“生態文明時代的文學與美學”、臺灣中山大學的“環境、主體與科技”、南京大學的“當代生態文學批評新趨勢”。本屆會議主題則深入到思想層面,希望通過解讀中西經典文學中的生態思想,尋找到可資借鑒的思想資源。梁坤教授還提出,從詞源學角度看,生態學(Ecology)從希臘文■而來,意為“關于家園的學說”,因此生態文學當解為“關于家園的文學”,它處理的是危機時代人與自然的關系,這正是西方文學傳統中“尋找家園”母題的延續。
生態批評自發端之始就內在地蘊含著跨學科的要求。如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所言,生態批評不是在以一種主導方法的名義進行的革命,而是可以利用任何一種批評視角,圍繞的核心是一種對環境的責任感。與會者就多個主題開展研討,體現出不同視域的對話與融合。現將研討會的內容綜述如下。
一、東西方生態思想的比較與對話
各方學者基于生態危機的嚴峻現實,試圖從意識形態批判以及對東西方生態思想的剖析、比較和對話中進行價值重估,尋求救贖之道。
臺灣文學與環境學會榮譽理事長、臺灣大學外文系名譽教授林耀福先生從對美國學者福山的“歷史終結論”的批判談起,認為西方的意識形態/歷史終結論總是跟西方文學與思想傳統中對烏托邦的追尋互為表里,自由主義資本民主制度因其結構性缺陷,無法達成烏托邦理想社會的建構,因此歷史的終結尚未完成。生態批評的興起,可以說從另一個角度批判了歷史終結論的謬誤,推動歷史邁向生態意識文明的建構。他將當代環境運動的起源置于“落魄世代”(the beat generation,即“垮掉的一代”)反文化運動的背景下,認為當代環境運動和生態意識從一開始就肩負起鮮明的政治、道德和烏托邦使命,生態主義的發展將生態的層面引入烏托邦與上層建筑的建構,終結了意識形態與歷史終結論,由意識形態的典范更替展開了歷史的新頁。他從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歸去來辭》和《飲酒》等詩歌中見出歷史與自然的互動,認為那里呈現一則以道德界定的烏托邦故事,道德是建立在自然的基礎之上的,道法自然,沒有人為的暖化導致氣候變暖,擾亂天紀,也沒有背信棄義的鉤心斗角。
從生態視角對東西方文學與文學批評進行反思和價值重估,是本次會議的一個集中議題。首都經貿大學外國語學院石海毓副教授指出,美國生態文學以雄厚的生態思想為基礎,具備自覺的生態寫作立場和現實生態危機的迫切語境,它的出現與生態科學和生態哲學、生態倫理學等思想理論的建構緊密結合在一起,有著極為豐富而深刻的現實根源和思想理論依據。她從自然主體性的回歸,人類倫理與審美文化的反思與重構,喚醒人類的感官體驗三個方面探討了美國生態文學的現實價值。文學并非存在于自身的獨特空間里,我們對文學的討論限定其文學性,無異于斷離了它與其他體系的聯絡。而生態文學在當代文學表達之中方興未艾,是因為一些作家“懂得自己的書寫是在作這樣的嘗試,即不但要寫出美麗而抒情的語言,還要能夠達成一種關于人類社會與這個星球的現狀之間的關系的理解”。生態文學用生動的語言形象、深刻的生態思想重新喚起人們對這個世界的感覺,感受到大地的氣息和生機,讓我們的生命回歸大地,聽到來自內心的呼喚,與其他生命惺惺相惜。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高旭東教授認為,中國文化的最大特征就是對自然生態的尊崇,應當重視中國文化的生態智慧以及生態批評對中國文化與文學帶來的價值重估。在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中,人與神、人與自然都是分裂的,與自然相比,人與神更為近似,可以支配并征服自然?;浇踢@種人與神、人與自然的二分,加上文藝復興之后與古希臘科學理性的共謀,造就了今天的生態災難。在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資源中,道家學說與儒家學說分別與當代生態批評中的理想派和現實派相類似;同時,中國文化明顯的陰柔特性也與生態女性主義有著天然的聯系。在此基礎上,生態批評所蘊含的價值尺度將會對中西文化傳統發生顛覆性的重新估價。
杭州師范大學陳茂林教授解讀了在西方思想發展過程中“自然”(Nature)一詞含義的演變:由“本性”過渡到對象化的“自然界”,詞義重心的轉移標志著西方近代絕對人類中心主義宇宙觀的形成。他以《呼嘯山莊》為例,認為其中“自然”的含義除了“自然界”之外,還有“天性”“自由”“自然而然”的含義,在自然與文明的關系上,倡導二者的和諧交融,其中體現的東方意蘊使作品煥發出新的光彩,對于生態危機時代修補西方主客二分的自然觀具有啟發意義。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楊曉輝教授介紹了日本生態文學研究的國內外狀況。她指出,崛起于20世紀90年代的日本生態文學和生態批評先后共經歷了三個重要的發展階段,時至今日,已經從最初對歐美生態文學批評理論及作品的譯介,發展到形成了具有日本本土特色的生態文學研究態勢的階段。日本生態文學研究第一人(自然寫作第一人)野田研一教授、日本文學·環境學會副會長結城正美教授等學者成為研究陣營中的領軍人物。跨學科性和對日本本土公害疾病的關注,是日本生態文學研究較為顯著的特點。
二、原住民的宗教神話傳統與生態智慧
向宗教神話回歸,通過對原住民生態理念、生態智慧的考察,尋找可資借鑒的思想資源,是本屆會議的一大亮點。
俄羅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考古與民族學研究所高級研究員伽麗娜·柳比莫娃女士從人類學、宗教學與當代生態研究相融合的廣闊視域展示了烏托邦建構的實例。她首先介紹了西伯利亞作為全人類精神復興開始的領土的特定形象(以及整個俄羅斯的形象)理念。在“黃金時代”,正是在俄羅斯的亞洲區域存在著地球的精神地帶,現在這一地帶集中在西西伯利亞的一個農村。在這個農村里的信徒定期會舉行宗教儀式(“吠陀儀式”),這些儀式保護著農村作為“地球能量中心”的神圣地位。西西伯利亞還是一個產生于俄羅斯本土的“原始宗教”的誕生地。在多年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她介紹了西伯利亞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興起的新宗教運動和祭儀的特點:“新世紀”宗教尤為關注生態問題,而西伯利亞書寫農村題材的作家為新宗教教義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思想前提。最后之約教會的生態倫理觀認為,應該同對待活著的事物一樣,同對待自己的母親一樣,母親只樂意為孩子奉獻自己的一切。要學會向自然“正確地索取”它的資源,強行向地球索取(包括借助硝酸鹽)對人類無益。柳比莫娃闡明了西伯利亞針葉林區景觀發展的獨特性,揭示了與環境空間神圣化相關的創建生態村落的原則,包括具有當代環境保護理念的可替代能源的使用、垃圾利用以及在公社的生活基礎上“發展小型生產、手工業和民間手藝”。這一社會烏托邦的現代形式,為一系列道德和環境問題提供了新的解決方案,適應了當下社會發展的需要。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梁坤教授同樣將視角轉向了西伯利亞。她結合近兩年在蒙古國和俄羅斯西伯利亞多次實地考察的經歷,對多神教、薩滿教的文化遺存進行了多方面的展示。她認為,神話懷鄉病是20世紀俄語生態文學中的一個普遍現象,作家們自覺運用神話思維構筑自己的藝術世界,試圖通過神話來反撥現代文明、理解自然。這是20世紀西方文學向神話復歸大潮中獨特的一支,是原生的俄羅斯文化傳統的自然體現。這一傳統的重要特征就在于其綜合性,即東正教和原始多神教的綜合,東斯拉夫和蒙古韃靼文化成分的綜合。無論世事如何變遷,無論東正教、藏傳佛教、伊斯蘭教如何浸入并成為文化主流,植根于社會底層的斯拉夫多神教和薩滿教都擁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并存活于人們的禮儀行為、生活方式、原始巫術和自然歷法中。神話就是生活本身,是無形態、無意識的自然力。梁坤教授進而從土地—女性崇拜、祖先—圣地崇拜、自然—神樹崇拜、圖騰-動物崇拜幾個層面解讀其與列昂諾夫、阿斯塔菲耶夫、拉斯普京、艾特瑪托夫等幾位作家的現代神話創作的內在關聯。
中國科學探險協會副秘書長、珍稀動物保護學會名譽會長趙連石先生多年從事第一線生態考察。他指出,生物多樣性的背后是文化多樣性。他以黃河流域的文明發源為例,提出“尊重自然”“天人合一”的傳統智慧啟發了合理利用自然的行動,又以當下西部地區過度推崇農耕文化、取消游牧業對游牧民族生存方式的破壞為例,提醒盲目推進工業化發展和城鎮建設對生態環境造成的負面影響。他強調,一個尊崇敬畏自然、適度索取自然、可持續發展的文明生存方式的消亡,是現代工業文明社會的悲哀。每種生態環境都孕育一種文化類型,應當尊重每一種文化的發展方式,這樣才能保證生物多樣性不受破壞和文明的可持續發展。
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梁艷講師著力分析了夏曼·藍波(Syaman Rapondan)的海洋文學作品,探討中國臺灣地區達悟族的“泛靈信仰”的生態觀對現代社會環境危機的啟示。達悟族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自然觀源自“泛靈信仰”,這一信仰與現代性的沖突,是原始生態與現代文明的沖突?,F代性驅除巫魅,但生態平等與共存的原則受到摧毀。因此,否定之否定的“復魅”又被人們提出,并重新審視自然與人類的關系。作家作為人類學家在思考關于民族未來的問題,即如何在強大的現代哲學文化包括強大的漢族文化的沖擊下保持自己的原始文化和民族文化。
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研究生黃增喜從神圣—去圣—神圣的層面解讀人與自然關系的心路歷程。他認為,宗教史既是人與神圣的交流史,也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史,或人類的自然觀念史。當代宗教史學家米爾恰·伊利亞德對宗教觀念與自然觀念的互動表現出密切的關注,其宗教史敘述既是對人類宗教理念之演進的追索,也是對人與自然關系之變遷的回溯。他指出,前現代人大體生活在充滿神圣的宇宙中;猶太—基督教對歷史的重視,開啟了自然的去圣化進程;現代科技得益于這一進程,并加速了這一進程。現代諸多文化思潮的盛行及“回歸自然”口號的提出,無不露出現代人對于神圣的隱秘鄉愁,多維度地彰顯出人與自然之間難以割舍的統一性。現代人要走出文明的重重危機,就有必要重新喚醒、激活自己感知神圣的能力。伊利亞德的宗教史敘述雖有濃重的想象色彩,但不乏重要的當下價值和持久意義。
三、地方書寫與環境美學
來自生態文明建設、環境保護前沿的最強音,以及學者們對地方性書寫的闡發,對經典生態論述中“環境美學”(Environmental Aesthetics)、“生態美學”(Eco-aesthetics)等概念的深度辨析,使本屆會議呈現出理論與實踐交融的特色。
生態批評緣起于當代環境危機的現實,生態文明建設者和環保實踐者分別介紹了各自在生態農業、河流保護、西北沙漠保護等方面的實踐經驗以及他們切身的思考,為相關的理論探討提供了現實的維度,令與會者了解到當下生態危機的現狀和生態文明建設的實績與方向。
在大地上揮毫作畫、譜寫山水詩篇的齊齊哈爾市原副市長、拜泉縣原縣委書記、現市政府生態建設顧問、拜泉縣生態文化博物館館長王樹清先生是地球獎獲得者。他介紹了拜泉縣40年來實行高效循環生態農業的實踐經驗,展示了三北防護林體系的建設以及坡、水、田、路、村一體化的生態發展模式,并從生態文學與知性書寫,生態意境與生態藝術的天然結合,形象藝術與生態技術的結合,生態倫理與形象藝術的人文教育等方面探討了生態文學研究和生態文明建設相結合的多重路徑。他寄語與會學者:“生態文學的魅力首先在于他給讀者帶來的思想力量以及感染力,文化不僅僅是歷史文化知識,重要的是一種精神存在;文化是充滿活力的生命基因,暗地里決定生命的生長和發展;文化的力量是生命的力量,總有一種光芒如影隨形,這就是文化的光芒,它浸潤、洗禮著我們的內心,給我們充滿浮躁、焦灼和困惑危機的心靈以慰藉和安妥,讓我們獲得心靈的快樂、自由和充實。”
幾十年如一日守護家園的志愿行動,為中國綠家園環保組織創始人人汪永晨女士帶來了中國環境地球獎、環境使者、環境保護杰出貢獻獎等榮譽,前不久她又入選美國《外交政策》雜志2016年度“全球100位優秀人物”。她用大量實地考察的圖片,展示了黃河、長江、瀾滄江、渭河、洞庭湖等江、河、湖泊水源地區在30年間的水文地貌和人文環境的惡化。江河污染尤其是水源地環境的惡化常被處于工業文明、城市文明中的現代人所忽略,全球變暖導致的氣候異常會給江河水源帶來負面影響,而濫用地下水、水源地化工廠污染物排放等人為因素更加劇了江河危機。她呼吁生態寫作者關注江源地區原住居民群體的生存智慧和生存情狀,號召更多研究者以實際行動參與環保實踐,推進環保事業的發展。
生態關注首先應當是地方性的,人們總是從對地方的身心經驗出發,想象并評估自身與環境的關系。學者們對泉城濟南、倫敦地景和奧德修斯的水球環境的研究,與來自現實的報告相互呼應、相得益彰。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劉蓓教授從環境史視野出發,探討在“泉城”的城市形象形成和變化過程中,泉水這一自然景觀、文學的傳播、不同時期城市建設政策制定者對泉水態度的變化這些影響因素的作用。這一個案啟示我們在當代快速城市化的語境中進一步思考生態文學的作用和城市文化的發展方向。
臺灣中山大學南方學院國際學院助理教授倪志昇以心靈地理學為方法,探討英國當代作家伊恩·辛克萊(Lain Sinclair)作品中描寫的倫敦地景。他認為,作為空間實踐的奉行者,辛克萊以行走倫敦的模式重新書寫倫敦,其作品長期聚焦倫敦都市現代化給自然與人文環境所帶來的沖擊,以及現代都會生活經驗中主體與環境的相互關系。
北京農業大學鐘燕副教授從《奧德賽》中主人公對故鄉伊塔卡島的土地依附、島上親人對家園的持續守護兩點入手,討論故鄉環境在想象記憶和生存現實中的意義,并從歸返途中“群島”地理構成的欲誘、博物學知識對成功返鄉的幫助兩點出發,探析歸途環境與人類的關系。她認為,《奧德賽》是以大海為遼闊背景的返鄉作品,主人公奧德修斯的返鄉體現了水球環境中人類家園情懷的隱喻。
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程相占教授和深圳大學文學院王曉華教授分別從理論上對“環境美學”“生態美學”等概念進行梳理和辨析。程相占教授指出,“環境美學”關注融入環境之中的欣賞者與環境之間所進行的相互游戲,他對環境美學的三位代表性學者赫伯恩(Ronald W. Hepburn)、卡爾森(Allen Carlson)與伯林特(Arnold Berleant)各自的關鍵詞“融入”(involvement)、“浸入”(immersion)與“交融”(engagement)進行了辨析。程相占教授指出,理論思路隱含著“生態”和“身體”兩種理論取向,前者使環境美學與生態美學密切相關,后者則使環境美學與身體美學具有一定的關系,在與相關美學理論形態的對比過程中,環境美學的獨特理論價值才進一步凸現出來。
王曉華教授則從“生態學”創始人??藸枺‥rnst Haeckel)的一元論思想出發,對“生態美學”這一概念進行了知識考古學式的梳理。他指出,??藸柗磳Χ摵腿祟愄厥庹?,提出了一元論藝術概念,其生態美學具有機體美學和環境美學兩個維度。但由于海克爾沒有明確界定機體美學和環境美學二者的區別和聯系,在生態美學發展過程中,機體美學逐漸被遺忘而環境美學日益凸顯。在環境論的視野中,世界實際上被劃分為人工化的世界和自然,二元論的幽靈又出沒于文本之中。王曉華教授認為,為了避免二元論帶來的理論困境,生態美學的當代研究者應該追本溯源,回歸一元論世界觀,以重構完整的生態美學理論體系。
四、生態文學主題研究
生態批評自肇始之日起,經歷了荒野回歸敘事研究、城市有毒物質的末世敘事研究、環境正義的物質主義敘事研究等浪潮,后又出現了混雜敘事。擁有持續自然寫作(nature writing)經典的美國文學為當代美國生態文學的發展提供了深厚的土壤,對美國自然文學和生態文學的研究也一直是生態批評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會議對以美國為中心的生態文學創作和批評展開了深入討論,并延伸到英國經典文學和當下中國的科幻小說,批評視角從“再棲居”的荒野鄉村到“人類紀”的城市和科技困局。
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方紅教授基于對美國生態文學的深入研究,首先梳理了“再棲居”概念的四重內涵:離鄉之后的返鄉,經歷多重生活方式后對先人、前輩適應自然環境生活方式的重新認同;修復被破壞的自然環境,重建本地生物區域內生態平衡;多地價值視野下對敬重生命、關愛他者的在地價值與責任意識的重新認識;以“星球意識”平等看待原住民印第安人的文化與亞洲傳統佛教。在此基礎上,她探討斯奈德、霍根與貝瑞這三位生態作家對這一主題的不同演繹。斯奈德的再棲居主要是荒野再棲居,他提出星球意識下的再棲居,再棲居書寫融有跨文化的色彩?;舾鶆t在《靠鯨生活的人》中以人與動物之情的變化,體現返鄉棲居是融入多地體驗的復合在地,是經歷多重價值影響后對在地價值及融入地方生活方式的重新肯定。貝瑞的再棲居書寫涵蓋荒野在地與農場棲居:《長腿屋》重申了利奧波德提出的土地倫理,體現了非人類中心主義的深層生態主義思想;而《土地家園》提出在農耕生活中培養與增強個體對家庭、社群、土地與自然的責任感,續寫了杰蜚遜農業民主社會的理想,體現出兼顧人類與其他物種安康的弱勢人類中心主義思想。
北京語言大學世界宗教研究中心張華教授介紹了美國著名生態文學批評家、生態女性主義批評的開拓者、《文學與環境跨學科研究》的創刊主編墨菲教授作為詩人的生態情懷。他認為,墨菲教授的詩作體現了其生態批評著作中的生態思想,二者在相同時期相互呼應,思想變化的脈絡明晰。
中山大學(珠海)中文系特聘副研究員朱翠鳳反思“生態美學之父”約瑟夫·米克對生態危機的起源與悲劇、喜劇關系的探討。她認為,米克假設悲劇中存在人高于自然、將自然視為對立面的意識,將超自然的力量或一個先驗倫理秩序存在的預設視為悲劇的特點:“為了結束人與自然世界之間長期的、災難性的戰爭,人們有必要拒絕悲劇的人生觀。遠離悲劇,是人們避免生態災難的重要前提?!泵卓送瞥缦矂〉慕鉀Q方式,認為人應該改變自己以適應環境的改變。在這個觀念背后,似乎假設環境本是好的、人為了適應環境而作出的改變也是好的。我們要做的似乎是像工業煙中的蛾子一樣,改變自己的“顏色”,而不是想著如何治理這些空氣中的污染物。
首都經貿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生張紫嫣以《鄉村時光》《北方農場》《沙鄉年鑒》為研究文本,從“戀地情結”“土地倫理”等角度討論鄉村的美學價值和倫理意義。她認為,與荒野的人跡罕至有異,鄉村參與者多了一份日常倫理和悲喜情感;與都市、花園的人造景觀不同,鄉村與自然的聯系中多了一重野性的特性。人置身于鄉村的審美感受與情感體驗是無可替代的,美國自然文學中鄉村書寫的意義在于觀察人對自然環境的作為,記錄人與自然相遇的歷史,反思人與自然的變化關系。
鄭州大學英美文學研究中心張建國研究員論述了美國古生物學家、進化生物學家、科學史學家斯蒂芬·杰·古爾德科學散文代表作的三個特征:其一,通過闡釋和捍衛達爾文進化論,消解人類中心主義,提倡生態整體觀;其二,反對濫用科學宣揚男性中心論、白人中心論和西方中心論,倡導人人平等互愛的生態社會;其三,倡導生態科技觀,反對濫用科學。古爾德五部代表性作品討論的是人類與自然萬物的共存共容,人類因為貪婪無知而破壞環境才導致生物滅絕。古爾德強調,人類需要為保護自己在內的生活圈負起責任,他強調對自然的關愛之心。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汪海副教授將研究引向“城市有毒物質的末世敘事”。他以狄更斯的小說為例,認為霧霾的出現更被狄更斯看作是一種警示:它彰顯了維多利亞時代被排斥、壓抑和遺忘的各種不可見物,暴露了潛藏的現代性危機。他認為,狄更斯以哲學現象學式的敏銳與深刻,從空間、意向性關系與時間三個層面揭示了霧霾對工業化與城市化進程中的現代生活的深遠影響,包括霧霾導致的城市空間的變化,造成的感官體驗與心理感受,催生的新的美學經驗,以及引發的人與世界存在關系的根本變異。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外文系宋麗麗副教授以劉慈欣的系列長篇科幻小說《三體》為例討論“人類紀”的混雜敘事,將現實思考、學術視角和科幻文學文本作了一次成功的對接。通過介紹三波不同的敘事研究浪潮,她認為“人類紀”是指人類已經很明顯地改變了地球表面海洋和大地,而且重置地球生命的秩序,其暗含話語是對現代文明和現代性以及殖民主義的反思?!叭祟惣o”概念的確立,對人文主義精神的認識與建構提出了新的挑戰。在“人類紀”的背景下研究文學與自然環境的關系,敘事混雜性研究具有突出重要的意義。她分析了《三體》的混雜敘事,即地球與三體,末世與輪回,現實與虛幻,荒野與科技困局,人造萬物與自然法則等敘事,試圖從中理解“人類紀”的混雜迷局與人文主義的可能走向。她認為,“人類紀”背景下的生態批評研究將要超越喚醒大眾環境意識的道德理想化層面,而走向環境人文精神的認識與建構層面。
五、環境正義的跨學科研究
從萬物平等、環境正義的角度探究有機物與無機物之間、人與動植物之間的關系,是很多與會代表一致關注的話題。資深學者借助后現代哲學思想與生態思想解讀文學經典,體現出生態文學研究的前沿性;青年學子對中外古代經典的研究則給會議帶來一股清新之風。
臺灣文學與環境學會理事長、淡江大學英文系蔡振興教授援引德勒茲的“新物質主義”(new materialism)和瓜塔里的“生態哲學物件”(ecosophic object)理論,結合施賓拉德(Norman Spinrad)的小說文本《溫室夏天》(Greenhouse Summer),對氣候變化問題和資本主義機器對自然、媒體、科技的控制問題展開討論。他認為,新物質主義對現有哲學思想有兩點啟發意義:其一,突破人類中心論和意義建構論,強調物質的能動性,其存在意義可以獨立于人的主觀感知;其二,超越語言學轉向后對語言的過度強調,物質可以獨立于語言的建構之外存在?!吧鷳B哲學物件”以符號的、機器的、虛擬的和存在的為特征。通過“物件”的概念導向“混沌宇宙分析”(chaosmosis),而“混沌”體現對秩序的挑戰和補充,這有助于我們突破決定論限制,走向他者所代表的多重可能性。
臺灣師范大學英文系梁一萍教授從自然寫作、非人本主義生態論述、后殖民生態論述、生態女性主義、跨物質生態論述以及植物哲學等角度,給予經典文本《達洛維夫人》(Mrs. Dalloway)新的詮釋。邁克·莫德(Michael Marder)認為,“植物—思考”(Plant-thinking)的特點是非感知(non-cognitive)、非理念化(non-ideational)、非形象化(non-imagistic)的,相對于形而上學傳統,它強調植物生長的生命力(vegetation),抗拒統一邏輯,排斥工具理性。出身于上流社會的達洛維夫人擺脫不掉中產階級的繁文縟節,她所買之花和散步經過的倫敦市區公園代表了城市化、商品化與階級化對自然的控制,買花不是為了親近自然,而是以人本主義奉獻的精神,服從文明社會的符號。因此,以意識流著稱的《達洛維夫人》蘊含了豐富的生態批評意識,是值得重讀的經典文本。
同樣涉及植物思考的還有上海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中心的博士研究生謝超。他結合物質生態批評、跨身體理論、法國哲學家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身體—主體”(body-subject)理論和卡特里奧娜·桑迪蘭茲(Catriona Sandilands)的“植物生態批評”(vegetal ecocriticism)理論,探討勞倫斯植物詩歌中植物、動物及人的身體三者間的轉換,認為勞倫斯企圖通過對植物擬人化和擬動物化的書寫,重建人與自然和諧有機的聯系。
淡江大學林國滸博士通過對比法國電影《野獸》(La Bête,1975)、阿爾比(Edward Albee)的戲劇《山羊或誰是西爾維亞?》(The Goat or Who is Sylvia?2003)和美國紀錄片《動物園》(Zoo,2007)三部與動物戀相關的文學、影視作品,探討動物戀爭議背后的倫理、政治與美學因素,動物倫理與主流話語體系之間抑制與顛覆的關系,以及基于差異、多元與跨界的倫理—美學范式重新定義動物戀的可能性。
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教育與文化學院的李貴蒼教授從東西方神話與文學想象對比的角度,分析奧維德的《變形記》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生命“變形”的不同特點,指出生命體和非生命體、生命體之間的變形和轉換體現了能量傳遞、彼此關聯、統一整體的生態原則。他認為,《聊齋志異》表現出中國自然觀的靈性特點,《變形記》則體現出西方自然觀的野性特點。
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金美玲分析了托爾斯泰兒童文學作品樹和動物的形象以及登場人物認識的變化。她認為,作家所表現的生命思想與愛的觀念并不局限于人類,還適用于植物、動物乃至無機物等超越時空的廣泛存在。托爾斯泰否定了人類中心主義,表達了人類與自然界作為生命共同體和諧共存的生物平等主義的生態思想。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碩士研究生魏薇認為,愛本質上是一種能量,《夜鶯與玫瑰》講述的是能量流在生態環境與人之間運作的故事。王童康試圖用“兒童般天真”(child-like innocent)的眼睛關照自然的重要性。她從《世說新語》詠雪篇中“撒鹽空中差可擬”和“未若柳絮因風起”的“撒鹽”和“柳絮”兩個比喻出發,指出二者的差異既展現兒童對自然獨到的鑒賞力,而前者暗示的“人的在場”與后者中蘊含的“放棄的美學”也可以體現出二者不同的自然審美。
六、生態文學的跨界書寫
將文字為主的生態文學研究轉向圖像描繪研究和電影研究,可以認為是生態批評的進一步延展,在各種不同的跨界書寫中傳達的是同樣深切的生態關懷。
臺灣文藻外語大學英語系暨研發處羅宜柔副教授選定格林(Candace S. Greene)與松佟(Russell Thornton)的《天星隕落時:拉可達冬日歷書》(The Year the Stars Fell:Lakota Winter Counts at the Smithsonias)為研究文本。她指出,冬日歷書為北美原住可達族(Lacota)民常用之年歷,記載著自每年首次大雪至隔年首次大雪中的一個重要事件。由于初期原住民并無文字傳承,因此此類歷書多以簡易符碼或象征繪出,即匯集拉可達約17位歷書記載者歷時200年(1700—1925)的原住民生活記錄。透過原住民圖像符碼記載,深究并體驗北美原住民與自然的互動關系,及將自然融入生活、師法自然、崇敬自然的環境倫理觀,驗證原住民“自然的人化與人的自然化”的生態銘刻。原住民人類中心主義無論是強人類中心還是弱人類中心,都是警醒人類對生態的責任。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張建華教授論述了蘇聯電影《德爾蘇·烏扎拉》與黑澤明電影的俄國自然形象。他認為,黑澤明的自然觀既受到日本文化傳統文化的滋養,又受到西方宗教及哲學思想的陶冶。而蘇聯電影《德爾蘇·烏扎拉》的拍攝正處于日本經濟高速發展帶來嚴重環境問題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黑澤明表達了建構于西方文化的“自然人”理想,又將自然現象作為輔助敘事和傳達象征意義的手段,讓人領略大自然的神奇、神秘,他用長鏡頭展示烏蘇里的嚴冬和盛夏,色彩斑駁的樹林、篝火、風雪,腳印、河流,日月交輝、風雪和冰原奇觀。森林是溫柔美麗與陰暗野性并存的地方,讓人類在其間頓感渺小。通過對原始森林的描述所展現出來的“森林文化”,培育與自然的共存感、對自然的敬畏、萬物有靈的虔誠之心,反省砍伐樹木、殘殺動物的惡行。這種深存于日本文化的土著價值觀,在危機時代反而可以具有更大的普遍性。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陳陽副教授回溯中國生態電影制作和生態電影批評的歷史,提出在當前中國電影批評的格局中,生態電影批評遠未獲得充分的揭示和展開,研究者將好萊塢生態災難大片和生態紀錄片視為生態電影的范本,因而忽略了生態電影以及生態電影批評所具有的更加深廣的內涵?;谶@一問題意識,他對中國生態電影的現實維度展開探討,將其分為五個方面:以生態自然的思想反對消費主義文化;關注自然本真的純樸天性及其在人類社會的回響;面對自然的敬畏之情轉換為對生命的普遍尊重;向大自然學習無私給予的品格;家園意識和對“詩意棲居”的訴求。在中國當下生產的電影中,許多目光敏銳的影片都不同程度地將生態意識轉換到敘事結構之中,并使之成為抵抗消費文化及其所造成的人生困境的文化斗爭場域。中國生態電影批評由此也可以找到新的切入點和新的闡釋空間。
中國人民大學訪問學者連麗麗講師分析了電影《追兇者也》中由遷祖墳釀成的悲劇。她指出,在工業文明物質至上的原則下,人類無限制地掠奪和破壞大自然,并導致了新的野蠻,做出物傷其類的非理性行為。對大自然的征服與占有,不僅是自然生態的危機,更是人類精神生態的危機。北京電影學院碩士研究生王佳奕試圖從生態女性主義、生態倫理觀和深層生態學的角度重新解讀野夫的小說《1980年代的愛情》。她認為,小說選取的生態敘述策略表現在對立、反抗和救贖三個層面,而生態敘述與隱喻的選取,既彰顯了野夫作品獨有的氣質,又突出了該小說的實質所在,即讓“生態”成為一種對過去的追憶、對現實的隱喻和對未來不可測的預估,暴露潛藏其中的現代性危機。
七、余述
本屆研討會首次設立碩博論壇,來自北京大學、首都經貿大學、上海師范大學、北京電影學院等幾所高校的六位碩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的學術報告得到資深學者一對一的點評。年輕學子頻發新見,被寄予繼往開來的厚望;資深學者細心點撥,使得本次會議成為名副其實的學術“訓練營”。
主編論壇由北京大學出版社編審、《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副主編張冰主持,中國臺灣地區《淡江評論》主編蔡振興、北京師范大學《俄羅斯文藝》主編夏忠憲、《外國文學》副主編姜紅、《德語文學與文學批評》主編胡蔚、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中國俄語教學》副主編寧琦、江西省社會科學院《鄱陽湖學刊》副主編胡穎峰分別介紹了各自刊物的情況、學術前沿問題以及論文寫作和發表經常出現的問題,為學術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本屆研討會還設書展,展出參會學者的專著、譯著和期刊共計近百余冊。其中包括程虹教授著作《寧靜無價》《尋歸荒野》、譯作《美國自然文學經典譯叢》(《醒來的森林》《遙遠的房屋》《低吟的荒野》《心靈的慰藉》),蔡振興教授等主編的著作Key Readings in Ecocriticism,王曉華教授的著作《生態批評——主體間性的黎明》,梁坤教授的著作《布爾加科夫小說的神話詩學研究》,楊慧林教授主編的“人文學科關鍵詞研究”叢書,謝天振、許鈞主編的《外國文學譯介研究》,等等。另有《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俄羅斯文藝》《德語文學與文學批評》《中美比較文學》《美文·漢風??贰钝蛾柡W刊》等刊物。
生態問題本身兼具綜合性和實踐性的特征,本屆會議成為跨文化對話、跨領域交流和跨學科研究的復調合唱與思想狂歡,為生態批評注入了新的活力,發出了中國自己的聲音。無論是關于東西方生態思想的比較與對話,還是關于原住民的生態論述,關于人與動植物等他者關系的考量,關于生態文學主題研究以及跨界書寫,均多從尊重自然的萬物有靈論、萬物平等的理念切入,最終歸于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深刻反思,呼吁人類省察自己對生態危機的責任。由研究者和踐行者匯聚而成的生態學術共同體,對進一步繁榮學術,推動整個社會的生態文明建設將會起到積極的作用。
[作者簡介:梁坤,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