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慶治
[摘 要]生態文明創建的綠色發展路徑,是指更多側重于自然生態資源稟賦較為豐厚的合生態化經濟利用的綠色發展理念和戰略,它是一個不同于著力對既存的大規模工業化生產消費經濟體系進行生態化改造(即“生態現代化”)的另一種考量或模式。依此而言,在江西這樣的生態環境資源稟賦優厚而傳統工業化模式嵌入程度相對較淺的省域中,生態文明建設這一最初由生態環境保護與治理引發,同時關涉到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各個層面變革的系統性工程,或者說一場異常復雜與深刻的整體性社會生態轉型,可以較容易地轉換成為一種對其自然生態資源稟賦及其經濟性利用的綠色感知和實踐。而這種重新認識省域內自然生態資源保護價值及其合理利用途徑的過程,也就是其主動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或實施綠色發展轉型的實踐歷程,盡管我們還遠不能說已經存在著這樣一個“江西樣板”。
[關鍵詞]生態文明建設;先行示范區;國家試驗區;綠色發展;江西省
正如筆者曾指出的①,有機整體或“五位一體”意義上的生態文明及其建設,即把生態準則或考量融入到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建設的各個方面和全過程,內在地蘊含或規定著其現實實現的兩個戰略性維度或路徑:生態建設的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化和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建設的生態化。而如果對此作進一步的簡約性界定與闡釋,即它們分別是對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生態環境資源(稟賦)的更理性經濟利用(發展生態經濟)和對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現代經濟生產生活體系(方式)的生態化轉型(工業/城市經濟生態化);那么就不難設想,在當下中國的生態文明(示范區)建設實踐中,江西省理應成為踐行前一種路徑或模式的一個適當區域。基于此,本文將對江西近年來的生態文明創建工作作一種初步的反思性審視,著力分析自然生態資源稟賦優越但傳統工商業經濟相對不太發達的地區,在發展理念和戰略上的“綠色超越”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可以成為中國生態文明(示范區)建設的一個可行性路徑。
一、作為一種生態文明創建戰略路徑的“綠色發展”
廣義上的“綠色發展”或“環境友好型發展”,其所體現或表征的是世界范圍內各自源起于更為久遠的生態環境保護話語與政治,跟發展話語與政治的一種歷史性結合或融合,而這大致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此時,一方面,生態環境保護經過1972年在斯德哥爾摩舉行的聯合國人類環境大會,逐漸成為一個具有全球性社會政治影響的公共管治議題,其結果是:環境友好或“綠色”漸趨成為一種政治正確性不容置疑或挑戰的公共決策與行為準則(不限于政府層面)。另一方面,伴隨著源自少數歐美發達國家的新一輪資本輸出浪潮,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城市化擴展成為現實可能,集中表現為利用來自傳統工業化國家的資本與技術大規模開發其較為豐裕的自然資源,并向這些國家出口資源與勞動密集的中低端工農業制品。因而其過程大致是,歐美國家中的環境社會運動(綠色運動)和政黨(綠黨)最先提出了追求一種不同于工業(資本)主義經濟增長(發展)既存模式的綠色政治要求——即希望轉向一種替代性的發展或“綠色發展”;而這種政治主張不久就被廣大發展中國家接納為一種新型普適性規范——即對現代化經濟發展(增長)的“綠色”(生態環境保護)約束。前者的例子是,對于綠黨政治(家)來說,走向未來生態化或綠色社會的基礎,是創造一個可持續的生態化經濟從而實現“生態發展”(eco-development),而這種可持續經濟只能是一種產生和滿足人們合理的基本需求的經濟①;后者的例子是,1981年2月24日,《國務院關于在國民經濟調整時期加強環境保護工作的決定》就明確指出:“環境和自然資源,是人民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是發展生產、繁榮經濟的物質源泉……長期以來,由于對環境問題缺乏認識以及經濟工作中的失誤,造成生產建設和環境保護之間的比例失調……必須充分認識到,保護環境是全國人民根本利益所在。”②這實際上已認識到一種保護生態環境基礎上的經濟發展或“環境友好型發展”的戰略重要性。
毋庸置疑,正是1992年在里約舉行的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使“可持續發展”這一在西方環境話語與政策語境下構建起來的術語,成為一種關于綠色發展的全球主流性表達——不同工業現代化水平的世界各國和地區共同承擔起應對包括全球氣候變化在內的諸多生態環境挑戰的歷史性責任,從而實現一種“既滿足當代人的需求、又不對后代人滿足其自身需求的能力構成危害的發展”③。隨后20多年的國際可持續發展實踐表明,人類社會及其現代文明轉向可持續發展道路或模式的復雜性,遠遠超出了當初政策創議者的預期和想象④: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仍難以實現穩定滿足民眾基本生活需求意義上的經濟發展,少數新興經濟體(“發展起來的發展中國家”)則幾乎都不同程度地遭遇到不同層面(經濟、社會與生態)可持續性追求之間的張力甚或沖突;而那些所謂發達國家和地區俱樂部的邊緣性成員也呈現出明顯的社會政治與經濟的脆弱性一面(比如近年來作為歐盟和歐元區成員的希臘)。盡管如此,在當代國際社會中,可持續發展話語和政治仍是一種全球共識度最高的綠色發展主流性闡釋,2015年9月通過的包括17項二級指標和169項三級指標的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就是明證⑤。
因而可以大致理解為,綠色發展概念是后來影響更為廣泛和深遠的可持續發展概念的前奏或通俗性代稱⑥——綠色的發展自然(理應)是可持續的,而可持續發展概念是對綠色發展概念的理論與政策意涵的進一步明晰化和全球性擴展,盡管許多激進的生態主義學者或活動家會強調,只有生態主義價值取向下的或基于生態可持續性的發展才是真正的綠色發展,就像可持續發展也存在著自己的“強”“弱”等不同版本一樣①。撇開上述可以感知的些微差異不論,概言之,一方面,綠色發展或可持續發展的要義與宗旨,在于逐步實現工業(城市)現代化進程中經濟理性、社會理性和生態理性的內在性融合,從而形成一種以可持續性為基本表征追求的新發展意識、路徑與模式。很顯然,這是一場同時關涉到現代工業文明的經濟技術基礎和價值觀念基礎的歷史性變革或革命,并將導向一種基于全新的人與自然、社會與自然關系構型的人類文明形態或類型②。另一方面,走向綠色發展或可持續發展的現實變革進程或實踐努力,將會依然在一個特定構型的國內經濟政治結構和國際經濟政治秩序下展開與推進。這意味著,它將是一個充滿著觀念、戰略與結構性博弈甚或沖突的長期性過程,其現實進展仍將受制于具體的經濟社會與歷史文化條件,并呈現為不同的國別或地域性形態。
應該說,當代中國學術與政策語境下的“綠色發展”,總體上是處在上述綠色話語與政治國際流變的進程之中而非之外的。換言之,中國黨和政府在不同時期提出并倡導的“環境保護基本國策論”“科學發展觀”“生態文明建設理論”等,其實都是綠色發展或可持續發展這種全球性政治生態學話語與政治的內在組成部分。因而,廣義上的綠色發展或可持續發展對于中國而言,其在理論層面上已算不上是一個全新的人文社會科學術語,在實踐層面上也已有著頗為豐富的政策創議和制度化意義上的探索,比如中國學界對可持續發展理論的研究以及《中國21世紀議程》的政策制定與貫徹落實③。
對于本文來說,筆者所關注的是,綠色發展概念與生態文明及其建設話語與政治逐漸達成一種中國特定學術與政策語境下的聯結;更明確地說,“綠色發展”已成為中國生態文明建設實踐的一個戰略性維度或側面④。一方面,經由與綠色經濟、循環經濟和低碳經濟相對應而拓展開來的綠色發展、循環發展和低碳發展(即“三個發展”),在2012年黨的十八大報告中正式成為其“大力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篇章的重要戰略性內容:“堅持節約資源和保護環境的基本國策,堅持節約優先、保護優先、自然恢復為主的方針,著力推進綠色發展、循環發展、低碳發展,形成節約資源和保護環境的空間格局、產業結構、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從源頭上扭轉生態環境惡化趨勢,為人民創造良好生產生活環境,為全球生態安全作出貢獻。”⑤換言之,主要指涉經濟空間格局、產業結構和生產生活方式綠色化的綠色發展或綠色經濟,成為生態文明建設在經濟領域中的重要體現或努力目標——尤其相對于循環發展或循環經濟所要求的原材料低(零)耗費(廢棄物低或零外排)和低碳發展或低碳經濟所要求的能源低消耗(污染物低排放)而言。
另一方面,2015年10月舉行的十八屆五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三個五年規劃的建議》,明確把“綠色發展”列為與其他四個發展(創新、協調、開放、共享)相并列的“五大發展理念”之一。這既是落實和深化“科學發展觀”作為黨和國家政治指導思想在新一個五年規劃時期中統領作用的政治宣示,也是把生態文明建設全面融入中國新時期現代化建設各個方面以及全過程的原則要求。“綠色是永續發展的必要條件和人民對美好生活追求的重要體現。必須堅持節約資源和保護環境的基本國策,堅持可持續發展,堅定走生產發展、生活富裕、生態良好的文明發展道路,加快建設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社會,形成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現代化建設新格局,推進美麗中國建設,為全球生態安全作出新貢獻。”①對照十八大報告的相關論述就可以看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作為“五大發展理念”之一的“綠色發展”有著哪些全新的意涵或表述形式,而在于“綠色發展”或“大力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必須成為中國新一個五年規劃時期現代化發展的內在性或規約性準則。
上述的背景性和語境性分析旨在表明,本文所指稱的綠色發展概念,主要是在生態文明建設或示范區創建的現實路徑或戰略維度的狹義上使用的。更具體地說,生態文明創建的綠色發展路徑,是指更多側重于自然生態資源(稟賦)較為豐厚的合生態化經濟利用的綠色發展——在某種程度上涵蓋了人們平時所指的循環發展和低碳發展(舉措),可以成為一個不同于著力對既存的大規模工業化生產消費經濟體系進行生態化改造(即“生態現代化”②)的另一種考量或模式。
二、江西生態文明建設:從“先行示范區”到“國家試驗區”
地處中國東南部的江西,其地形地貌以江南丘陵、山地為主,盆地、谷地廣布,省境東西南三面環山地,其中武夷山主峰黃崗山(2157米)為省內最高點,北部為近2萬平方公里的鄱陽湖平原;全境水網稠密,河灣港汊交織,湖泊星羅密布,有大小河流2400余條,總長度達1.84萬公里,較大的有贛江、撫河、信河、修河和饒河,而鄱陽湖是中國最大的淡水湖;氣候類型上屬于中亞熱帶溫暖濕潤季風氣候,無霜期長,雨量充沛,年均降水量在1341毫米—1940毫米。由于這些得天獨厚的自然生態稟賦,一方面,江西自古就是中國著名的“魚米之鄉”,盛產水稻、小麥,以及油菜、棉花、油茶和茶葉等農副產品,同時擁有十分豐富的動植物資源(比如屬于中國特有的珍稀瀕危物種有110種)和各種形式的水資源(比如河川徑流總量居全國第七位、人均居全國第五位)。另一方面,江西不僅有著其生態環境的脆弱性一面(比如較易發生水土流失的占比極高的紅壤和黃壤),而且承擔著非常重要的全國性生態系統服務和生物多樣性保護功能(尤其是鄱陽湖流域和包括武夷山區在內的國家東南林區)。
江西全省面積為16.69萬平方公里,人口4542.2萬(2014年末),現轄11個地級市、100個縣級(縣、市、區)行政區。長期的農林業大省定位(新中國成立后的50年間累計凈調出商品糧600億公斤),造成江西相對較低的傳統意義上的工業化和城鎮化水平:2015年,江西省的地方生產總值為16723.8億元,人均36819元(而相鄰的福建省和安徽省分別為25979.82億元和70417元,22005億元和35997元),其中三次產業結構比例為10.6%:50.8%:38.6%,城鎮化率為51.6%(全國平均水平為56.1%)③。
可以說,上述現實構成了江西省思考與從事生態文明建設的總體性背景或語境。一方面,繼續傳統型工業化與城市化的發展動力或潛能。經過新中國成立以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的持續努力,江西省已經具備相當高程度的現代工業化與城市化基礎,如今,超過半數的地方生產總值來自工業產業,超過半數的轄區人口已經成為城鎮居民。不僅如此,單純就第二產業如重金屬等稀有原材料的開采加工以及建立在它基礎上的城鎮化來說,江西的工業現代化發展——比如贛南地區的稀土開采及其加工業——依然有著較大的增長空間,而且其生態環境容量如果按照江浙地區的現行標準的確是還比較大[比如2015年江西11個省轄市中只有萍鄉和九江兩市的大氣質量優良達標率(按日計算)低于85%,分別為76.3%—83.8%;而江蘇13個省轄市達標率僅為61.8%~72.1%①]。事實也表明,與2000年的數據(分別為2003.07億元、4851元和3764.54億元、11194元②)相比,2015年江西省與福建省的地方生產總值和人均產值差距是縮小而不是擴大了——分別從53.2%和43.3%提高到64.4%和52.3%,而這其中,第二產業的較快擴張功不可沒。因而可以想象,即便在大力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或綠色發展的話語(政策)語境下,不但資源耗費或環境污染性的原材料開采加工和化工機械等產業會找到一定的生存拓展空間,而且既存的“三高一低”(高投入、高產出、高消耗、低品質)工業體系的生態化改造也會遇到各種形式的阻礙(比如以“投入成本”“市場選擇”“民生需求”“社會穩定”等諸多理由或名義)。
另一方面,不斷成長的綠色發展轉型或生態文明建設氛圍與意識自覺。無論從國家現代化發展總體布局,還是普通民眾對于經濟社會現代化發展的目標追求來說,維持或實現不斷改善的區域(城鄉)生態環境質量已然成為一種不容回避或漠視的民生和政治需求,江西也不例外。這意味著,“先工業化、后生態化”的傳統思維或路徑,將會面臨著日益增加的體制性約束和大眾性抗拒。就此而言,自改革開放以來逐步形成并趨于固化的全民性經濟(發展)主義或GDP至上思維,開始出現一種社會性的裂變或斷裂,對于各級黨政干部群體而言,無約束地發展經濟或增長GDP已經不再必然是一種政治正確的事情(包括關系到每一位官員政治前景的仕途升遷);而對于最廣大人民群眾來說,6%還是8%的地方GDP增長顯然沒有潔凈的空氣和清澈的河水更實在、更必需。在這方面必須承認,近年來傳統工業化發達的東部沿海省區日漸凸顯的生態環境惡化情勢(比如嚴重的大氣霧霾和地表水污染現象)發揮了一種正向性的“反面教員”作用。同樣重要的是,在當代中國語境下,無論是生態文明建設還是綠色發展,并不意味著或可以解釋為停止任何意義上的經濟增長或發展,尤其是普通人民群眾物質生活條件和水平的持續性改善,而這對于那些仍處于嚴重貧困和生活不便地域的社群來說,還首先是一種平等生存權利或社會公正的問題。
正是在上述語境和思路下,對于像江西(在某種程度上也包括福建)這樣的生態環境資源(稟賦)優厚而傳統工業化模式嵌入程度相對較淺的省域來說,生態文明建設這一最初由生態環境保護與治理引發,同時關涉到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各個層面變革的系統性工程,或者說一場異常復雜與深刻的整體性社會生態轉型,就會較自然地轉換成為一種對其自然生態資源(稟賦)及其經濟性利用的新型感知和實踐。相應地,這種重新認識省域內自然生態資源保護價值及其合理利用途徑的過程,也就是江西省主動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或實施綠色發展轉型的實踐歷程①。
其一,“生態省建設”(1999—2007)。自20世紀80年代起,江西省就開始組織實施“山江湖”治理工程,加強省域內的水環境整治與生態基礎建設。1999年,結合落實國家生態環境建設規劃,江西省政府制定了《江西省生態環境建設規劃》,按照地貌條件、氣候條件和生態環境建設的需要,把全省生態環境建設劃分為贛北鄱陽湖平原區、贛西北丘陵山地區、贛東北丘陵山地區、贛中西丘陵盆地區、贛中東丘陵山地區、贛南山地丘陵區六個片區,分別提出了三個階段(1999—2010、2010—2030、2030—2050)的具體規劃目標與要求。海南省1999年獲批全國第一個“生態省”創建試點后,也有學者提出江西應積極準備爭取列入國家試點②,但江西省至今并未加入這一由環保部主導的以省為單位的制度創新試點(具體包括海南、吉林、黑龍江、福建、浙江、江蘇、山東、安徽、河北、廣西、四川、遼寧、天津、山西14個省區市)。盡管如此,到2015年初,江西省已創建獲批了國家級生態縣(區)5個(靖安縣、婺源縣、灣里區、銅鼓縣、浮梁縣)、國家級生態鄉鎮228個,省級生態縣(市、區)15個、省級生態鄉(鎮)599個、省級生態村610個③。
其二,“生態文明示范區建設”(2008—2012)。黨的十七大正式提出“建設生態文明”目標后,江西省政府根據科學發展觀的總體要求制定了“生態立省、綠色發展”的區域發展戰略,并于2008年初提出創建鄱陽湖生態經濟區的戰略構想。2009年12月,《鄱陽湖生態經濟區規劃》獲得國務院批準,標志著鄱陽湖經濟區建設上升為國家戰略。與此同時,圍繞生態文明建設與環境監管體制改革,中共江西省委、省政府積極推動“省、市、縣、鄉、村”五級的生態示范創建和鄱陽湖、柘林湖等生態功能保護區試點建設,為保持與提升全省生態環境質量作了大量的政策與制度創新探索。但值得注意的是,江西仍未參加2008年起由環保部主導的“生態文明建設示范區”市縣兩級試點。
其三,“生態文明先行示范區”建設(2012—2016)。2012年黨的十八大以后,江西省的生態文明創建或綠色發展轉型明顯提速。這其中的一個重要節點是2013年7月舉行的中共江西省委十三屆七次全會,提出了“發展升級、小康提速、綠色崛起、實干興贛”的“十六字方針”。2014年3月,江西省代表團在全國人大會議上提出了把江西納入全國生態文明先行示范區的議案;同年7月,國家發改委等六部委公布了包括江西省在內的“生態文明先行示范區建設”第一批名單;11月正式批復《江西省生態文明先行示范區建設實施方案》。該方案為江西設定的總體目標包括:建成中部地區綠色崛起先行區,率先走出一條綠色循環低碳發展的新路子;大湖流域生態保護與科學開發典范區,積極探索大湖流域生態、經濟、社會協調發展新模式;生態文明體制機制創新區,形成有利于生態文明建設的制度保障和長效機制,并希望在2017年取得積極成效、2020年取得重大進展。2015年3月6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兩會”江西代表團審議時又明確要求:“著力推動生態環境保護,走出一條經濟發展和生態文明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路子,打造生態文明建設的江西樣板。”④同年11月,中共江西省委、省政府舉行全省生態文明先行示范區建設現場推進會,將武寧、婺源、崇義、蘆溪、南昌市灣里區、浮梁、資溪、南昌市新建區、安福、共青城市、安遠、余江、靖安、銅鼓、宜豐、奉新16個縣(市、區)列為江西省第一批生態文明先行示范縣;12月,又出臺了《關于建設生態文明先行示范區的實施意見》,決定實施圍繞著“六大體系”“十大工程”共計60個項目的建設①。在2016年全省“兩會”上,“生態文明先行示范區建設情況和生態環境狀況”成為繼傳統的“一府兩院”報告后新增加的重要報告內容,屬全國首創。2016年8月,江西省成為國家公布的首批3個生態文明建設“國家試驗區(省)”之一(另外兩個是福建和貴州)。這意味著,在為期3年的“生態文明先行示范區(省)”創建第一階段(2014—2017)結束后,江西省將自動轉入更具權威性的“國家生態文明試驗區”試點。
可以看出,江西省的生態文明建設或示范區創建具有明顯的“后來者居上”性質,并且緊緊圍繞著致力于綠色發展或“綠色崛起”而展開。至于“綠色崛起”的意涵,中共江西省委主要領導將其界定為如下五個層面②:一是制定綠色規劃,把綠色發展理念落實到江西省“十三五”規劃當中,落實到全省各地各部門的經濟社會發展規劃、城鄉建設規劃、土地利用規劃、生態環境保護規劃以及各專項規劃中,科學布局綠色發展的生產空間、生活空間和生態空間。二是發展綠色產業,把江西生態優勢轉化為發展優勢,加快構建以新型工業化為核心、現代農業和現代服務業為重點的綠色產業體系,大幅度提高經濟綠色化程度,努力建設成為全國重要的綠色產業基地。三是實施綠色工程,以重大生態工程為抓手,積極保護和修復自然生態系統,全面推進污染防治項目的實施,不斷提升生態環境質量,使江西的綠色優勢得到提升,主要生態指標保持全國前列。四是打造綠色品牌,借助江西省豐富的綠色資源,大力推出優質、安全的農產品,大力發展風景獨好的生態旅游,大力培育健康養生、養老等朝陽產業,讓江西綠色品牌占領國內外市場。五是創建綠色文化,把生態文明理念納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積極開展生態文明創建活動,進一步普及綠色政績觀、綠色生產觀、綠色消費觀,引導人民群眾崇尚節約、低碳生活,形成尊重自然環境、建設生態文明的濃厚氛圍。
概括地說,江西省近年來生態文明建設的進展主要體現在如下四個方面③:
一是積極推動符合生態文明要求的新型工業化與城鎮化。中共江西省委、省政府提出,推進綠色發展與生態文明建設的關鍵或內核,是產業升級、發展升級,而新型工業化與城鎮化是實現產業與發展升級的基本路徑。基于此,江西近年來針對不同區域的資源特色、經濟基礎、產業影響力等稟賦條件,部署加快60個工業重點產業集群的發展,著力扶持新型光電、電子信息、生物醫藥等重點產業發展,積極發展汽車、大飛機等先進裝備制造業,努力推動全省產業轉型升級、提質增效。比如,基于南昌大學在LED技術研究上的創造性成果,江西正致力于打造“南昌光谷”,做大做強全省的LED產業集群,用“江西創造”來打造“江西制造”的制高點。
二是強力推進生態環境綜合整治與治理。江西省近年來加緊劃定生態紅線、水資源紅線和耕地紅線,為綠色江西扎牢底線籬笆;深入開展“凈水”“凈空”“凈土”行動,實施重點行業脫硫脫硝、除塵設施改造升級、機動車尾氣污染防治三大工程;加快“五河一湖”環境整治、鄱陽湖流域水環境綜合治理等工程建設和城鎮污水處理廠建設完善,加強土壤污染源頭綜合整治特別是重點推進7個重點防控區試點示范工程建設。為此,江西創建了縣(市、區)級以上三級“河長制”,由省委書記、省長分別擔任省級正副“總河長”,7位副省級領導分別擔任五河及鄱陽湖、長江江西段的省級“河長”,在全國率先探索河流污染預防的長效機制。此外,江西省還在流域生態補償、森林生態補償、濕地生態補償和礦產資源開發生態補償機制方面進行制度創新,并強化對地方政府的生態文明建設成效考核獎懲。其結果是,2015年,江西省森林覆蓋率保持在63.1%,設區市空氣質量優良率(按日計算)在90%左右,河流、湖泊的Ⅲ類以上水質斷面達標率達81%①,生動展示著“環境就是民生、青山就是美麗、藍天也是幸福”的樸素真理。
三是大力發展生態農林業。中共江西省委、省政府明確提出,以綠色發展理念為指引,重新認識與定位當代農業,以“百縣百園”(即每個縣、市、區創辦一個現代農業綜合性示范園區)為平臺,推動現代農業圍繞品質與品牌的發展升級。到2015年,全省創建國家級現代農業示范區11個、省級現代農業示范區66個,綠色有機農產品總數1248個,居全國前列;全省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11139元,連續6年高于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幅。在生態林果生產與銷售方面,贛南已經成為臍橙種植面積世界最大、年產量全國第一的柑橘生產基地。2015年,“贛南臍橙”以657.84億的品牌價值居中國初級農產品類地理標志產品第一名,果農人均臍橙收入達7500元;臍橙收入占贛州市農民人均純收入的12%,有25萬種植戶從中收益,直接帶動30余萬人脫貧。而相鄰的吉安市也在采用類似策略打造自己的“井岡蜜柚”品牌,為新一輪扶貧開發和美麗鄉村建設提供現代農業產業支撐。
四是優先發展生態觀光旅游業。中共江西省委、省政府將旅游產業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戰略高度,把旅游作為推動經濟增長的朝陽產業、發揮生態優勢的低碳產業、促進區域開放的先導產業和建設全面小康的幸福產業來全力推進,大力實施旅游強省戰略,努力打造“風景這邊獨好”的江西旅游品牌形象。如今,旅游已經成為江西綠色發展的第一窗口、第一名片和第一品牌。2015年,江西共接待游客總數3.85億人次,同比增加23%,實現旅游總收入3630億元,其中鄉村旅游接待總數1.9億人次,實現總收入1800億元。
三、實例分析:靖安和資溪
江西省生態文明先行示范區建設的重要推進途徑是進行先行示范縣(市、區)的創建試點,其中宜春市的靖安縣和撫州市的資溪縣就是2015年11月設立的第一批試點縣,而靖安縣還是江西省第一個建成的國家級生態縣(2013年通過驗收)。為此,包括筆者在內的“中國社會主義生態文明研究小組”成員和東華理工大學的同行于2016年9月17—19日對兩縣的生態文明建設作了短暫考察,從而大大深化了我們對于江西省積極探索生態文明創建綠色發展路徑及其面臨著的諸多挑戰的理解。
(一)靖安
靖安縣地處贛西北,總面積1377平方公里,現轄5鎮6鄉,人口15萬(2015年),經昌銅高速到南昌只有37公里,距昌北國際機場56公里,位于長江中游城市群、南昌都市區和昌銅高速生態經濟帶三大規劃區之內。靖安不僅擁有山青水綠的生態環境和風景秀麗的自然景觀(比如九嶺山國家自然保護區和三爪侖國家森林公園),出縣交界斷面水質達國家Ⅱ類標準,自然保護區內水質達國家I類標準,森林覆蓋率高達84.1%,境內有野生動植物種類2535種,超過全省總量的50%;而且靖安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傳承與人文歷史遺存,自公元937年建縣以來文化名人輩出(比如明代尚書李書正和著名清官況鐘),詩風久遠,是“中華詩詞之鄉”“江西書畫之鄉”。
近幾年來,靖安縣逐漸明確自己的生態環境優勢、近郊區位優勢和生態文明示范區創建優勢,致力于成為連接“南昌都市區”與“長株潭城市群”的“戰略節點”,以及贛湘合作的“橋頭堡”、長江中游城市群的“綠心”和南昌慢生活的“故鄉”——“白云深處、靖安人家”,努力打造綠色發展和生態文明建設的“靖安模式”。靖安的生態文明創建工作可以大致概括為如下兩個方面①:一是大力強化生態文明創建的頂層設計,二是積極探索綠色崛起的切實路徑。前者主要表現為成立了以縣委書記、縣長為正副組長的生態文明建設領導小組和辦公室,并制定了詳盡的實施方案、行動要點和工作規程。后者主要表現為圍繞美麗鄉村建設,實施人居改善工程,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引入城鄉垃圾一體化處理體制和全面實行“河段長”制度,對境內水域進行分段管理、分片保護;圍繞強化生態基礎支撐,實施生態品牌創建、森林景觀提升和古樹名木保護等生態保育工程,尤其是力爭成為國家級重點生態功能區和全省生態文明先行示范縣;圍繞打造綠色產業體系,實施旅游強縣、綠色低碳工業建設、循環經濟推廣、農業轉型升級等產業轉型升級工程,其中特色鮮明的是發展生態休閑觀光旅游業、有機農林業和山區生態循環經濟;圍繞構建綠色文化,實施生態理念普及、生態行為推廣和生態創建引領等生態意識培育工程,比如通過編制發放市民學生手冊和鄉規民約以及舉辦各種形式的地方性文化節。
在靖安縣發改委相關人員的陪同下,筆者一行重點考察了如下三個生態文明建設工程項目:一是自行車綠道。它致力于打造“戶外運動天堂”的靖安旅游品牌,結合承辦第七屆鄱陽湖國際自行車首站比賽,在已有100公里環山公路自行車道的基礎上,2016年又投資興建了全長25.04公里的自行車綠道,該綠道分為環城北路騎士道、濱河騎友道、山地騎俠道三條路線,并在沿途配備了驛站、觀景攝影平臺、醫療救助站等服務設施,適合不同體質和專業水平的騎手騎行。二是九嶺濱河公園。它是位于城東九嶺大橋潦河南岸的一個免費WIFI覆蓋、景觀優美、設施完備的開放式休閑運動公園,目前已完成整個工程的第一期,旨在向市民與游客提供一個環境優美、功能齊全的時尚休閑空間。值得提及的是,它也是靖安創新性引入實施“河長制”(宣傳做到家喻戶曉、“河長”建制全覆蓋、建立“互聯網+河長”監管模式、實施政府月調度制)及其成效的一個具體體現。三是寶峰禪韻生態小鎮。自2013年以來,依托寶峰深厚的禪宗文化及優越的生態環境,結合全國深化城鎮基礎設施投融資模式創新試點,靖安按照5A級景區標準對集鎮及其周邊村莊基礎設施進行了整體性改造提升,精心建設一個唐風禪韻古鎮、一個馬祖文化公園、一條旅游文化產品步行街、一個傳統文化傳播平臺(寶峰講堂)、一個河心濕地公園等五大工程。目前,寶峰禪韻小鎮已成為一個具有全國性知名度的生態文化小鎮,正在致力于沖擊全國5A級景區。
(二)資溪
資溪縣地處江西省東部、閩贛交界的武夷山脈西麓,國土總面積1251平方公里,現轄2鄉5鎮和5個生態公益型林場,人口12.6萬(2012年),連接濟廣高速、福銀高速的資光高速和316國道、鷹廈鐵路貫穿全境,是江西的東大門和重要的入閩通道。資溪既是一個生態資源(稟賦)大縣,森林覆蓋率高達87.3%,生態環境綜合評價指數列中部地區第一位、全國第七位(2009年數據),保存有全世界同緯度最完整的中亞熱帶常綠闊葉林生態系統,因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動植物基因庫”,也是一個著名的移民大縣。資溪縣人口構成為1/3本地人、1/3浙江“兩江”移民、1/3全國其他地區移民。同時,20世紀80年代以來不斷走出去的4萬多資溪人使之成為名揚國內外的“面包之鄉”,在全國各地開設有8000余家面包店,并已進入俄羅斯、越南、緬甸等國外市場。
近年來,尤其是2015年成為江西省第一批生態文明先行示范縣以來,資溪更加明確地實施生態立縣戰略,堅持在保護中發展、在發展中保護,積極推動綠色發展和生態文明建設取得新成效①:一是敢為人先確立生態立縣戰略。早在2001年,縣中共第十一次黨代會就正式確立了“生態立縣”的發展戰略,明確提出大力發展以生態旅游為突破口的生態經濟,并在2007年、2016年進一步將其概括為“生態立縣、綠色發展”和“生態立縣、旅游強縣、綠色發展”。2012年,資溪縣還請旅游策劃專業機構將其整體形象設計為“純凈資溪、休閑圣地”,如今已成為無處不在的宣傳廣告語。二是不惜代價守護生態環境。在科學劃定、嚴格遵守重點生態功能區、生態環境敏感區和脆弱區等區域生態紅線的同時,資溪大力推動生態旅游業“帶一產、接二產、連三產”,強力推動產業結構的綠色化調整。三是積極培育綠色產業體系。確立并大力推進以生態旅游業為主導,以有機休閑農業、綠色低碳工業和現代服務業為重點的綠色產業體系。生態旅游業的主導地位意味著,將全縣1251平方公里國土面積打造成全縣域旅游景區、最美生態旅游目的地——包括三條精品旅游線路、十大重點景區和100個精品景點。2015年,全縣接待游客達340萬人次。四是創新機制推進生態文明建設。資溪從2003年起就已將生態文明建設相關內容納入縣直部門和各鄉鎮(場)年度目標考核與績效管理考核,從2005年起就開始將森林質量、水質等指標納入領導干部政績考核和離任審計的重要內容,并在2013年后逐步完善成一種獨具資溪特色的“生態審計制度”。此外,資溪還建立了包括“縣、鄉、村、組”四級的“山河長”負責制。五是不斷增強生態文明建設綜合保障。資溪自籌資金12億元(總投資30億元)的資光高速計劃于2016年底建成通車,屆時將會實質性緩解資溪目前的高速交通瓶頸,“一城三區”(即中心城區+大覺山、九龍湖、師公十八瀑景區)的新發展格局規劃,將會大幅提速資溪的“園林城市”與“森林城市”建設,“綠滿資溪、花開百村”和景區沿線景觀提升等一系列環境綜合整治工程,正在整體性提升資溪的生態鄉鎮和美麗鄉村建設水平,而各種形式的生態文化宣傳踐行活動,正在創造更為濃郁的生態文明建設社會氛圍。
在資溪縣政府和發改委機關人員的陪同下,筆者一行重點考察了如下兩個生態文明建設工程項目:一是大覺山生態旅游景區,二是九龍湖生態旅游度假區。大覺山生態旅游景區是一個集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于一體的生態旅游景區,占地面積204平方公里,分為東西兩大片區:東區以30萬畝原始森林為中心,匯集了各類植物1498種,并擁有40余種國家一、二級名貴保護動植物,是“天然氧吧、動植物基因庫”;西區以迄今已1600年的宗教文化特色為主體構成,有瀑布觀景臺、古藝術亭閣、高山湖泊觀光、大峽谷漂流、大覺寺、太空步廊等眾多景點。目前,資溪正努力將其進一步提升為國家5A級景區,并成為全縣生態旅游業發展的標桿。九龍湖生態旅游度假區位于縣城郊區8公里處,庫區面積延綿13公里,從空中俯視,九座山嶺宛如九條蛟龍盤臥山巒叢林之間,因而得名。盡管最初設想的旅游度假區建設目標尚未充分實現,但其自然生態景觀確實美輪美奐。
從總體上說,靖安和資溪都明確堅持了中共江西省委、省政府提出的以“綠色崛起”為核心理念的“在保護中發展、在發展中保護”的指導性原則,試圖通過大力發展生態旅游業、有機休閑觀光農林業和低碳循環新型工業(尤其是服務業)來最大限度地保持生態環境質量的同時實現經濟總量的擴張。就此而言,靖安和資溪是江西生態文明創建尤其是先行示范區建設的一個地域性“縮影”或“樣板”,并突出體現了江西作為國家中部地區、生態環境資源(稟賦)相對優越地區、經濟社會現代化水平相對較低地區生態文明建設上的“綠色成長”特色。而從比較的角度看,地理區位更為有利的靖安似乎有著更大的現代化經濟社會發展潛能——目前正在規劃實施的昌銅高速生態經濟帶建設就提供著這樣的重大機遇,盡管這也會使其未來的生態環境保護面臨著更大的傳統工商業擴張壓力。相比之下,資溪至少在目前體現了更為堅定的構建生態旅游業主導的綠色經濟體系,但卻缺乏這一戰略成功實施似乎不可或缺的、像靖安那樣的地理區位先天性條件(浙江的安吉縣是這方面的較成功實例)。
四、比較性評論
正如本文開篇就已指出的,討論生態文明創建或先行示范區建設的“綠色發展路徑”的方法論前提是:綠色發展只是生態文明建設目標的一種途徑或戰略手段,尤其是在與我們平時經常談論的“生態現代化戰略”(已經大規模或較深度工業化的生態化轉型或重構)相比較的意義上。這就意味著,生態文明建設并不意指經濟領域中的無所作為或拒絕任何意義上的成長,特別是普通人民群眾基于基本物質文化需要滿足的生活條件與生活質量改善。也就是說,這里并不適用基于生態中心主義價值與倫理所推演出來的許多生態政治與政策要求——比如對所有物種與動植物個體及其生態系統的不加區別的保護,因為那樣的話,將會完全扼殺像靖安和資溪這樣生物多樣性異常豐富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可能性,并會導致更為復雜的生態與社會公正難題。但是,它也明確無疑地表明,生態文明創建或先行示范區建設的長遠目標,是一種基于新型政治、社會與文化制度體系和觀念支撐的把生態可持續考量置于首位的新型經濟,其基本特征是本地民眾合生態需求的生態化滿足,而不應不可避免地走向一種建立在資本主義價值觀和社會制度體系基礎上的物質生產與生活方式①。
相應地,生態文明及其建設并不等同于綠色發展,相反,前者對于后者同時具有方向和路徑選擇的規約性意義。也就是說,綠色發展既可以成為漸進走向生態文明及其建設的一個現實性路徑,也有可能成為傳統現代化(工業化和城市化)模式的一種時代呈現或變種——“綠色資本主義”或“生態資本主義”概念正是對這樣一種形成中的社會現實的批判性描述②。筆者認為,二者的根本性區別在于:前者主動地致力于避免或超越自然生態資源(稟賦)的經濟性利用中的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和(大眾性)生活方式,更多考慮如何實現本地民眾的合生態需求的生態化滿足,而這往往意味著對自然生態資源的社會性分享與管理;相比之下,后者僅僅把自然生態資源(稟賦)作為尚待開發的“綠色資產”或“綠色資本”,因而,所謂發展不過是使那些較容易資本化的自然生態系統及其要素轉化為真實資本,加入到一個更為龐雜的資本生產與流通過程,而這其中的人的需求尤其是本地民眾的需求及其滿足并不重要。
基于上述理解,我們可以對江西省生態文明創建或先行示范區建設的綠色發展路徑探索作一個初步的評價。在筆者看來,現階段就作出一個“已經找到”或“此路不通”意義上的斷定,顯然還為時尚早。也許,我們可以將其轉換為如下三個具體性問題:一是“綠色崛起”或“綠色發展”正在或將會導致經濟活動中資源耗費和環境污染程度(性質)的降低嗎?二是“綠色崛起”或“綠色發展”正在或將會導向一個更加生態化的經濟結構與制度體系嗎?三是“綠色崛起”或“綠色發展”正在或將會通向一種更高社會形態意義上的生態文明嗎?對于第一個問題,筆者的觀察大致是肯定的。以靖安和資溪為例,兩縣通過關閉整改低效高耗污染企業、選擇支持綠色低碳循環產業、大力發展生態農林旅游業等政策措施(資溪甚至到撫州去創辦“飛地工業園”),使得傳統產業(比如石材、木竹加工)所帶來的環境污染大大減輕,而生態旅游業和有機休閑觀光農林業的擴展雖然肯定會導致對自然生態資源開發力度的增加,但總的來說不可再生(逆)性和污染程度要低得多。至少就目前來看,無論是生態旅游度假景點,還是城鄉公共休閑觀光設施的開發建設與消費使用,都呈現為一種適度可控的情形。
對于第二個問題,筆者認為很可能是一種雙重性的結果。單就靖安和資溪而言,答案似乎是清晰的。即便是工業較為發達的靖安,2015年全縣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也只有16.52億元,盡管這已經比2010年的6.9億元增長了139.42%,并且占地區生產總值的比重從30.87%上升為45.5%;而資溪則直接提出了建立以生態旅游業為主導的綠色經濟體系的目標(2015年實現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3.32億元,而同年全年游客接待量超過340萬人次,實現旅游綜合收入突破21億元,同比增長34.5%)①。可以想見,隨著生態文明先行示范縣建設舉措的不斷落實,尤其是國家2016年9月公布的對于兩縣的“國家重點生態功能區”定位,它們必將進一步“綠化”其現存的產品與產業結構,并探索創建與之相應的整體性經濟制度構架。但從全省范圍來看,過去10年中,江西明顯是一個工業化比重不斷提升的過程。與2000年相比,地區生產總值和三產結構分別從2003.07億元和23.2%∶35%∶40.8%,改變為16723.8億元和10.6%∶50.8%∶38.6%,前者增長了8.35倍,而后者中的第二產業比重提升了超過15個百分點;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第一產業和第三產業占比長期持續性下滑,最極端的是2010年的12.8%∶55%∶32.2%②。不僅如此,2015年南昌和九江兩市的地區生產總值合計達5902.69億元(而兩市的人均地區產值分別為70752.67元和39582.27元),占全省總量的35.3%,已然呈現為一種高度集中與分化的格局。而一般來說,較高的第三產業和適當的第一產業比例更容易保證較好的生態環境質量,過度集中的大規模經濟則會直接導致更多的生態環境難題。
對于第三個問題,筆者認為既是最容易、也是最難作出回答的。一方面,與過去過分倚重基于煤炭能源的以建材、重金屬開采、紡織、機械制造、化工等行業的工業化城市化相比,如今更多側重于開發使用新能源的以綠色低碳循環工業、生態旅游業和有機農林業為代表的綠色產業顯然是現代文明形態演進中的一種質的進步。就此而言,江西近年來所踐行甚或引領的先行示范區或試驗區框架下的許多制度創新與政策探索,當然是邁向生態文明的堅實步驟,理應給予高度肯定。比如,國內最具權威性的北京林業大學創制的“中國省域生態文明建設評價體系”就對江西省作出了較高的連續性評價,2005—2008年分別在第12、第9、第13、第17位,2009—2013年分別為第21、第16、第18、第6、第9位(其中2013年表現較差的指標是“社會發展”)①。但另一方面,作為一種嶄新文明形態的生態文明的萌生與確立,顯然需要更多的國內政治、社會與文化條件和有利的國際環境,對這些更一般性條件的探索嘗試也是江西作為國家級試驗區的重要歷史使命。比如,一個地區及其各個社群對于這場文明性變革的主動而充分的參與,從而在逐步改變現存的生態不合理、社會不公正的制度體系的同時,實現自身文明素質的革命性提升或重構,這無疑是不可或缺的。而我們在目前的生態文明創建或先行示范區建設過程中所看到的還主要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政治社會動員。在對靖安、資溪和撫州等地的實地考察中,特別令人欣喜的是,地方官員群體中已經有越來越多的“關鍵性少數”認識到并致力于所掌管區域的自然生態系統的可持續性保持,逐漸跳出基于狹隘的經濟主義思維的“你追我趕”邏輯。但筆者想強調的是,他們的各種形式的地方化努力,只有既自覺趨近于正在迅速革新著的生態文明理念與思維,又主動訴諸最基層的廣大人民群眾,才會最終將其轉化為一種生機勃勃的可持續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