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諷是小說中一種較為高妙的寫作技巧。它表里不一,言在此而意在彼。它詩意輕盈,又委婉曲隱。丹麥哲學家索倫·奧碧·克爾凱郭爾稱贊它保持著一種“愿被理解但不愿被直截了當地理解”的“高貴”。[1]現行中學語文教材中有不少小說運用反諷或反思人生,或批判現實,含蓄深刻,意蘊豐富。不過教材對反諷鮮有介紹,這導致不少小說閱讀“淺表化”,甚至被誤讀、被曲解。為此,有必要借助反諷“再閱讀”,品味文本的深層內涵,還原它的真實意圖。
首先,巧用反諷“再閱讀”,要善于辯證思維,自我否定,還原反諷意圖。在施萊格爾眼中,反諷是“自我創造和自我毀滅的經常交替”。[2]反諷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否定意味,它否定萬物,在“否定”中實現自身存在的意義。而“再閱讀”本身也是一種“自我否定”,否定先前的閱讀陳見,重新審視文本,以便獲取新的閱讀體驗。而“再閱讀”反諷意味的文本,更要善于辯證思維,關注文本中的“自我否定”,還原反諷的真正意圖。以滬教版八年級語文教材《二十年后》為例,現行語文教材只是從“人物的多面性”解讀“鮑勃”和“杰米”,認為“鮑勃是個通緝犯,但他對友情十分珍視,堅守二十年前相約的承諾;杰米是個盡職的警察,但面對二十年前的好友仍是無法下手親自拘捕,顯示出柔弱的一面”。[3]如此解讀不免顯得蒼白無力,如果忽略小說的反諷技巧,小說的真實意圖將被掩蓋。姚玉樂在《<二十年后>在中美兩國語文教科書中的同文異編》中指出:“在美國,《二十年后》被編入普蘭蒂斯·霍爾公司版《文學》教科書七年級第二單元……在《二十年后》的文本之前,呈現了大量的導讀內容:首先,反諷(Irony)的介紹。”[4]美國的文本導讀明確指出文本與反諷的關系,這有助于讀者真正把握小說的主旨,否則閱讀很容易“淺表化”。小說結尾部分寫鮑勃與高個子的對話充滿了反諷意味:
“你不是杰米·威爾斯。二十年確實很長,但不會將一個高鼻梁變成一個獅子鼻。”
“有時卻會把一個好人變成壞人。”
這段對話表面是寫鮑勃認出對方是因為看清了對方的外貌,實則道出自己被捕的原因是以為杰米二十年后不會“變得容貌全非”而“出賣朋友”,所以才甘冒風險,如期而至。高個子的反駁表面上是說鮑勃由“好人”變成“壞人”才導致被捕,實則暗含“自我否定”,即作為警察,杰米、高個子也由“好人”變成“壞人”。這里的“好人”仍是延續上文所指:
“他(杰米)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杰米)是一個埋頭苦干的人,真是一個好人。”
如何理解杰米由“好人”變成“壞人”?于永鳳《<二十年后>只能“含淚”無法“微笑”》對此論道:“杰米身上體現出美國所謂的高度文明對人的心靈的扭曲和摧殘。一種合理的社會制度應該保護、滿足和發展人的豐富的追求自由、幸福的美好天性,使人的自然性和社會性相和諧。杰米只是作為一個‘警士'而存在,作為‘人'的杰米消失了,從中表現出發人深思的人性主題的悲劇意義。”[5]
顯然,歐·亨利《二十年后》所要講述的并不只是鮑勃與好友杰米二十年后見面反遭被捕是由于鮑勃成為逃犯這一故事,而是有著對杰米所代表的美國東部文明的批判,對鮑勃所代表的美國西部的偏愛,最終表達的當是對人性的關懷。
其實反諷真正關心的并不是他人與現實,而是自我。反諷中的“自我否定”是一種辯證思維,是在“否定”中“肯定”自己。它虛空萬物是為了保持自我獨立與主觀自由。正如索倫·奧碧·克爾凱郭爾所言:“在反諷之中,主體一步步地往后退,否認任何現象具有實在性,以便拯救它自己,也就是說,以便超脫萬物,保持自己的獨立。”[6]
其次,巧用反諷“再閱讀”,要善于利用對比,構建層次,形成深度閱讀。反諷的構成要素是兩種對立因素的相互對比。沒有對比,則不能產生多重視閾下才會形成的反諷意味。李建軍《論小說中的反諷修辭》認為這種對比“可以是現象與本質的對照,或是人物的行為與情節事實或敘述者的評價的對照,或是人物的語言與自己的行為的對照,也可以是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品質、行為、事件或情境的對照”。[7]由于反諷表層意義與深層內容的指向乖離,所以讀者自己要善用反諷中的種種對比,構建多重敘述層次,在多重視閾條件下完成深度閱讀體驗。以滬教版教材《雁》為例,關于小說的主題眾說紛紜,有的認為是關乎愛情,有的認為關乎自由,有的認為是“自由與尊嚴對生命的重要意義”,有的則認為二者兼有。《教學參考資料》認為《雁》對愛情的忠貞與對自由的向往是本文表達的主題。如果讀者注意到小說中的反諷技巧,則不難運用對比重建敘述層次進行深度閱讀。
小說一方面四寫大雁在“絕望”中執著追求自由與愛情,從等待、忍耐到無奈,直至用生命奏響抗爭的最強音;一方面反復寫村民“嘲笑”大雁追求自由與愛情。第一次是在第13段:
人們看到這一幕,都笑著說:“瞧,她要飛呢。”
“這一幕”即母雁被剪去羽毛,仍然“在鵝群中抖著翅膀,做出起飛的動作”,可是“剛剛飛出一段距離,便跌落下來”,表面是寫村民譏笑母雁對自由的執著追求,其實是反諷村民精神平庸。
第二次是在第18段:
這樣的景象又引來了人們的圍觀,人們議論著,嬉笑著,后來就散去了。
“這樣的景象”即天上的大雁“又一次盤旋在空中,傾訴著呼喚著”,地上的母雁“無論如何掙扎,最后她都在半空中掉了下來”,只好“悲傷地沖著丈夫哀鳴著”。大雁心心相印,守望愛情,人們卻對此嗤之以鼻,這種精神的“短視”其實也像鵝一樣接受“喂養”而精神“迷惘”,同樣具有自我嘲諷的意味。
由此可見,小說的表層敘述層次是寫大雁執著追求自由與愛情;但若將大雁與關注雁蛋的村民加以對比,不難發現小說的第二敘述層次,“執著”追求物質利益的“人們”嘲笑執著追求自由與愛情的大雁。用一種“執著”去嘲笑另一種“執著”,這種反諷自然會讓讀者重新思考“執著”的“美麗”。所以,小說表達的不在于自由與愛情,也不在于執著追求本身,而在于執著于精神追求,并非物質追求。如此方能完成深度閱讀體驗。
再者,巧用反諷“再閱讀”,要善于尋找暗示,捕捉細節,傾聽“反諷回音”。反諷如果晦澀難懂,等于沒有反諷,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所以反諷必須為讀者提供必要的暗示。這種“暗示”往往藏在那些意蘊豐富的細節之中。細節單獨看來似乎沒有多大意義,但一旦融進反諷的篇章,平凡的詞句便“復活”起來,往往能形成一股強大的“語流”,就像瀑布一樣,雖未見其形,但遠遠地便能聽到反諷的“回音”。如《二十年后》開頭描寫杰米巡邏的細節:
“這個警察人高馬大,氣派非凡,他的警棍舞出種種花樣,挨門挨戶地察看,不時警覺地瞧著平靜的大道,那樣子活像一尊和平的保護神。”
這里“挨門挨戶地察看”所描述的并不是警察“恪盡職守”的正面形象,因為街上行人幾乎都被寒意趕光,大商號早已關得嚴嚴實實,他卻“威風凜凜地沿著大路巡邏過去”,而且“他的警棍舞出種種花樣”。這些細節飽含諷刺,已經暗示了警察杰米的做秀與虛偽。結合下文兩次通過鮑勃之口說杰米是個“好人”,則不難理解小說“一個好人變成壞人”的反諷意味。而且,“氣派非凡”、“活像”這樣的字眼也道出小說濃濃的反諷語調。
又如《儒林外史》全書以“功名富貴”為主,第三回寫范進母親聽到丫鬟媳婦說“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便哈哈大笑,“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后便跌倒。一句“這都是我的了”極具反諷意味,追求富貴最終不省人事。范進中舉喜極而瘋,反復念叨“中了!中了”,這一細節亦是反諷范進“中”了科舉制度的“毒”,幾十年追求功名以致神魂顛倒。
反諷不同于諷刺,諷刺是一種憤怒的譴責。“在諷刺中,缺點和罪惡不再被作為可笑的景象展示在我們的面前,而是強調了對它們的道德義憤”;[8]而反諷,它用“自我否定”的形式表達它的存在,“笑的沖動”已經受到自我約束的內心控制,更多的是注入思想和節制,“把人從對反諷對象的厭惡、仇恨、無奈、沮喪、壓抑、自卑等消極的感受和體驗中超拔出來,使讀者與之保持一種心理上的距離,最終體驗到一種愉悅、輕松的積極感受”。[9]
托馬斯·福斯特在《如何閱讀一本小說》提倡“用耳朵閱讀”,因為“你看到的聯系,沒有你聽到的那么多”,當然他所倡導的“聽覺”是“閱讀過程中的一種內在聽覺”,“去傾聽藏在主旋律后面的聲音”。[10]對于反諷小說,我們尤其需要“傾聽”。不僅要傾聽文本中人物說話的聲音、內心獨白的聲音以及敘述者的聲音,更要傾聽反諷的聲音。
注釋:
[1][6]索倫·奧碧·克爾凱郭爾.論反諷概念[M].湯晨溪,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2]弗·施萊格爾、雅典娜神殿斷片集[M].北京:三聯書店,1996.
[3]上海市中小學課程改革委員會編:語文教學參考資料[M].(八年級第一學期),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
[4]姚玉樂.《二十年后》在中美兩國語文教科書中的同文異編[J],現代語文,2015,(9).
[5]于永鳳.《二十年后》只能“含淚”無法“微笑”——由《二十年后》看歐·亨利短篇小說對社會的批判內涵[J].沈陽大學學報,2006,(6).
[7][8]李建軍.論小說中的反諷修辭[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1,(04).
[9][10]托馬斯·福斯特.如何閱讀一本小說[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5.
(王洪 上海市民辦新北郊初級中學 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