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隆有
提起劉邦,稍有點歷史知識的人都會嗤之以鼻:流氓!文盲!痞子皇帝!
不少人還能舉出具體史例,諸如貪酒好色,蹭飯賴賬,粗言穢語,刁蠻好罵。自己不讀書,還見不得別人讀書:自己流里流氣,也憎惡別人莊重儒雅,竟于大庭廣眾,強行摘下客人頭上儒冠往里撒尿。功臣將相,不是殺狗的編席的,就是販布的看監的,多是質木少文、出身低賤的市井小民,整個一文盲團隊,等等。司馬遷《史記》對劉邦鞭辟入里的刻畫,早已深入國人之心了。
按說,這樣的角色與文化應是純粹不沾邊的,更遑論文化的高級形態文學藝術,特別是作為文學藝術之靈魂的詩了。然而世間的事情,常有無法用一般邏輯推論的。誰會想到,就是這個劉邦,卻有著極高的文學藝術天賦和濃郁的詩人氣質,對我國古代文化做出了非同尋常的貢獻,特別是其詩作,在古代詩歌發展史上享有不可忽略的地位,產生過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對此,我不得不連用幾個“第一”甚至“唯一”來評價。
第一個有詩作傳世的皇帝
清代學者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批評司馬遷寫《史記》不大重視文獻記載,對“經術之文、干濟之策,多不收入”。較之班固《漢書》,這的確是《史記》一個缺憾。但司馬遷自有收文標準,對于自認為特別美好、特別關鍵的文獻,記載的就特別詳細。比如劉邦的兩次唱歌,既錄其歌詞,又記其背景,細節生動,氛圍感人,千載之后讀之猶聞其聲,可見其在司馬遷心中的份量。
一次記于《史記·高祖本紀》。
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十月,劉邦率兵打敗淮南王黥布的叛軍,返回京城長安途中,經過故鄉沛縣停下來,在其行宮設宴,召集過去的朋友和父老鄉親一起縱情飲酒,并在縣里挑選了一百二十個兒童,教他們唱歌助酒。酒喝到高潮,劉邦敲擊著一種名叫筑的樂器,即興作歌唱道:“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高亢蒼涼的歌聲中,劉邦“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他對父老鄉親們說:“游子悲故鄉。吾雖都關中,萬歲后,吾魂魄猶樂思沛……”
一次記于《史記·留侯世家》。
劉邦先已立皇后呂雉生的大兒子劉盈為太子,后來又想廢掉劉盈,改立寵姬戚夫人的兒子劉如意為太子。漢高祖十二年十月,劉邦從沛縣回到長安,決定將這想法付諸實施,不料在十一月舉行的一次宴會上意外地發現,自己怎么也羅致不到的四個高人,如今卻成了太子劉盈的輔佐,劉邦心知呂后母子的勢力已無法動搖,所以當這四人向劉邦敬酒后離去時,劉邦一邊悵然地目送四人的背影,一邊招呼戚夫人,指著四人說:我想換太子,可這四個人卻出來輔佐他。太子羽翼已成,動不得了,呂后的位子也就動不得了。聽到這話,戚夫人哭了。劉邦萬般無奈,對戚夫人說:為我跳個楚地的舞,我為你唱支楚歌伴舞。于是唱道: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決四海/
橫決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繒繳(弓箭)/尚安所施
劉邦反復唱了幾遍,戚夫人一直抽泣流淚,歌唱不下去了,舞跳不下去了,劉邦起身離開,酒宴在悲愴的歌聲中和慘淡的氛圍里宣告結束。
劉邦這兩次即興而唱的楚歌,歌詞都是自己即興而作,被人稱作《大風歌》和《鴻鵠歌》流傳至今,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的皇帝詩作。
劉邦之前,中國已有過兩個皇帝:秦朝的始皇帝和二世皇帝,爺兒倆一皆純粹的詩盲。
秦始皇推行集權和專制,只信權勢,不信文化,整天沉浸案牘之中,“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程,不中程不得休息”,樂此不疲,既無暇也無心作詩。加之其天生“蜂準,長目,鷙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從里到外,都無丁點兒詩的細胞,即便偶爾想風雅一下,也無論如何雅不出一星詩意來。秦始皇最怕死,深信方士謊言,癡迷于向神仙乞求不死,遂以暴君之心度神仙之腹,猜想神仙一定和自己同樣愛聽諛詞美言,但自己慣于用兇聲惡語對待臣民,還真不會說好話,于是“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讓博士官代他捉刀,寫了一首歌頌“仙真人”的詩,在他求仙覓藥的路上,命令皇家樂伶彈琴演唱,以討仙人歡心,賜他長生不死之藥。這是秦始皇一生唯一一次與詩的聯系。但《仙真人詩》既非佳構,更非秦始皇自己所作,所以當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七月,秦始皇猝死出巡路上,這首歪詩也就和暴君的腐尸、載尸車上的鮑魚一起化作一股惡臭,消散于那個不堪回首的酷暑,未被歷史記下片言只語。
秦二世較之乃父,無論哪個方面都遜色多矣遠矣。這個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草包皇帝,滿腦子低級趣味,又聽信奸臣趙高之言,“天子稱朕,固不聞聲”,只知躲在深禁之中肆意淫樂,連話都不肯多說,不要說作詩,連與詩的任何關聯都沒有。
所以,劉邦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詩作傳世的皇帝,也是第一個皇帝詩人。
詩寫得第一好的皇帝
劉邦這兩首詩,都是即興而作,脫口而出,卻都是上等好詩。那興發貼切的意象,豪氣彌滿的意境,樸野原生的語言,直泄無礙的情感,遼遠高邁的襟抱,開金裂石的力度,那飛揚得意與憂思難排的兩極跌宕,深情摯愛與無力回天的纏綿交織,營造出一種闊大淵深的詩美,一種在其他皇帝詩作中難得一見的真正的帝王氣象和英雄氣度、大丈夫情懷。
詩貴真情,貴自然,有真情摯情癡情方有好詩,不矯不飾,不刻意而為,一任性情本能升華,自然天成方為上乘之作。詩貴凝練,貴含蓄,簡短的文字壯闊的涵蓋,淺近的意象無盡的意蘊,方能產生巨大的審美張力。誠如蘇轍所評:“高祖豈以文字高世者?帝王之度固然,發于中而不自知也。”
特別是《大風歌》,這是劉邦政治情懷的真誠傾訴,短短三句二十三字,那一種乘勢高揚一步登天由底層小民而踐至尊的意氣風發,那一種削平群雄君臨天下頤指氣使衣錦還鄉的志得意滿,那一種危機四伏前路難卜高處不勝寒的家國憂思,盡在其中;醉酒斬蛇,入關滅秦,鴻門脫險,垓下亡楚,氾水登極,長樂受賀,白登被圍,淮南中箭,雄才誅盡,兒輩孱弱……諸種情景,恍惚其間;項羽自刎前決不服輸的悲歌,韓信蒙冤時義憤難平的喟嘆,黥布公然發出的“欲為帝耳”的囂叫,依稀其聲。以風起云飛的意象起興,威震天下的氣勢承接,家國焦慮的嘆惋煞尾,一氣呵成,沛然,浩然,愴然,深蘊一種蒼涼宏大的審美效應。毛澤東很欣賞劉邦的《大風歌》,稱贊“這首詩寫得好,很有氣魄”。
《鴻鵠歌》則是劉邦情愛痛苦的泣血悲嘆。劉邦生活兩大好:酒和色。其流氓性格在這兩方面表現得也最為典型,喝酒賴賬,玩女人很少動真情,一生似乎只愛過兩個女人,卻愛得特別熾烈。一個是早年的情婦曹氏。漢高祖六年(前201),劉邦稱帝不久,即封他與曹氏的私生子劉肥為齊王,“食七十城,諸民能齊言者皆與齊王”。“食七十城”,是劉邦所封諸王中領地最大者。秦漢之際連續八年戰亂,人口極度減少,得人比得地還重要,劉邦因此把全國凡是能說能聽齊地方言的人,統統趕到齊國為劉肥做臣民。封地最大,臣民最多,劉肥這是子因母貴呵,可見劉邦對曹氏何等深情。
但劉邦最愛憐的還是戚姬。戚姬年輕美貌,且頗多才藝,擅長樂器,能歌善舞,還能依曲自作歌詩。而劉邦也是無師自通,好擊筑、歌舞和依聲作詞,劉邦姬妾雖多,但像戚姬這樣,既可供其餐美色,又可消遣作知音者,卻惟戚姬而已。對此,晉人葛洪《西京雜記》卷一有十分生動的描述:“戚夫人善鼓瑟擊筑,帝常擁夫人倚瑟而弦歌,畢,每泣下流漣。夫人善為翹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侍婢數百人皆習之,后宮齊聲高唱,聲入云霄。”多像唐玄宗和楊玉環。所以劉邦自得戚姬以后,就真心愛之,自然也特愛戚姬所生之子,為之起名“如意”。加之呂后年老色衰,劉邦對之漸生厭心,呂后所生之子劉盈,雖早已被立為太子,因天賦和性格與劉邦全然相反,劉邦本來就不喜歡,漸漸地因厭其母,遂更厭其子,以為劉盈“不類我”,欲廢其太子之位,而改立戚姬的兒子劉如意,“如意類我”。征討黥布時,劉邦陣前中箭,傷得很厲害,自知不久于人世,“愈欲易太子”,卻發現呂后母子勢力已成,若要硬作變易,就會導致政治動亂,危及劉氏政權。劉邦深知呂后“為人剛毅”,殘忍好殺,讓其得勢,戚姬母子絕不會有好結局。一邊是寵姬愛子,一邊是漢家江山,鮮魚乎?熊掌乎?二者只能取一,而取其一就必然丟其一。掂量再三,還是漢家江山更重要,人誰無愛?即便是草民百姓,也要護好自己的嬌妻弱子。看俺劉三,貴為皇帝,卻只能聽任惡婦殘殺自己的心愛。當年還笑項羽只會無能地哭喊“虞兮虞兮奈若何”呢,到頭來竟連項羽都不如,人家是英雄末路,俺這算是哪一路!敗者固然凄慘,勝者又能怎樣?臨了竟是異途同歸,都唱一支歌——奈若何啊!而這一切,卻不是直白道出,而是借鴻鵠這一意象,和鴻飛千里、橫決四海、弓箭莫及這樣的畫面與意境,巧妙地營造而出,可感可悟,中國古代傳統的賦比興手法,都得到很好的運用。
也許,較之那些反復推敲、秀詞麗句、刻意而為的文人詩,劉邦這兩首歌詩文字顯得太過質樸,太缺藻飾。然而,恰是這種來自民間,又略高于民間的糙糲之美,以及深蘊這種糙糲之中的厚樸、勁朗,使之風韻別具,素面天然,穩擅高格。誠如朱熹之評:“千載以來,人主之詞,亦未有若此之壯麗而奇偉者也。嗚呼雄哉!”
在皇帝隊伍中,漢武帝《秋風辭》、魏文帝《燕歌行》、陳后主《玉樹后庭花》、隋煬帝《春江花月夜》、遼道宗《題李儼黃菊賦》都是傳世名作,都達到了較高的藝術水準,在我國古代詩歌發展史上都產生過重要影響,除陳后主《玉樹后庭花》外,其他四首詩和劉邦的《大風歌》一樣,被目前國內最權威的文學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和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主編的《中華文學通史》所論及。像漢武帝《秋風辭》中的名句“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一讀之后便久駐人心。像隋煬帝的《春江花月夜》,不僅是唐人張若虛同題名詩藝術上的直接源頭,而且與之各有千秋。其第一首,“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共星來”,意境就很開闊。而遼道宗的《題李儼黃菊賦》,“昨日得卿黃菊賦,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猶覺有余香,冷落西風吹不去”,即便放在唐詩中也屬佳構。但是,若把這些詩和劉邦的《大風歌》擺在一起,通讀一遍,就會感覺到二者不是一個量級,最突出的一個是弱,一個是小,較之劉邦,漢武帝等人的氣勢明顯要弱些,格局要小些。若單論詩的藝術水準,南唐后主李煜的詞中佳作,特別是那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幾乎已至化境,遠非劉邦所及。然而,李煜當皇帝的時候,詞的境界很低,他最好的詞都是在當了亡國之君以后,這時的李煜已不是皇帝,只是一個當過皇帝的失意詞人,所以“詩寫得好的皇帝”這個概念,已與李煜無關。和李煜一樣,宋徽宗趙佶也寫出過《燕山亭·裁剪冰綃》之類藝術水準較高的詞作,卻也是在他當了亡國奴之后,也排不到“詩寫得好的皇帝”之列了。
唯一以詩引領一代文運的開國皇帝
劉邦在沛縣唱罷《大風歌》后回到京城長安,過了半年就死了。繼位的漢惠帝為紀念劉邦,在沛縣的劉邦行宮為劉邦立廟,祭禮用的音樂歌舞,一皆襲用劉邦當年之舊,“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皆令歌兒習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自此以后,“禮官肄業而已”。祭祀劉邦,必須演唱《大風歌》,遂成為漢王朝一項重要的禮樂制度。因為《大風歌》以“大風起兮”開頭,所以又被稱之為《風起之詩》。又因全詩用了三個“兮”字,而當時“兮”、“侯”二字同音,人們又將《大風歌》稱作《三侯之章》。本來,詩被譜曲而唱之就容易流傳,而劉邦的《大風歌》又是詩、曲、舞皆佳,三美合一,再加上朝廷的禮樂示范,遂日益深入人心,人見人愛,朝野皆習,對兩漢四百年文化藝術產生巨大影響。《漢書·藝文志》“詩賦”類收“歌詩”二十八家,以《高祖歌詩》二篇為首。從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劉邦的兩首歌詩,是兩漢文學藝術的直接源頭。
首先,是在全國范圍內刮起了一股強勁的楚風。
劉邦世代楚人,天生楚腔楚語楚俗,又特愛楚歌楚舞,劉邦君臨天下,原本只行于江漢流域的楚腔楚語楚俗楚歌楚舞,也隨之君臨天下。上之所好,下必甚之。真個是“大風起兮云飛揚”,一時之間,從皇宮到民間,凡沾“楚”字皆為時尚,尤以楚歌最為風靡,唱徹宇內,成為人們抒發情感的首選,而且大都是向“高皇帝”如法炮制,當下自作歌詞,而用楚腔以楚歌之調,或自歌之,或讓樂伶歌之。尤以皇宮和王室為盛,皇帝、后妃、王子,無論身處何種環境,但凡喜怒哀樂之極,就幾乎是本能地要來首楚歌。魯迅《漢文學史綱》極為簡略,講述自文字起源至漢武帝時期文學發展史,僅列十篇,卻專門拿出一個篇章——《第六篇漢宮楚聲》,講述劉邦歌詩對兩漢宮廷文化巨大而長遠的影響,可見魯迅對之評價之高。
其次,是催生或曰派生出漢賦。
東漢學者衛宏為《詩經》作序,談到詩、歌、舞產生的順序,有一個著名觀點:“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衛宏認為,詩的作用是表達人的思想情感,當一般的吟詩將思想情感表達不盡的時候,就要用感嘆之聲加以延續;還不盡興,就需要纏綿悠長的歌唱;意猶未盡,就需要舞蹈。這觀察大體不錯。然而,當詩、歌、舞受其特定形式之限,均無法滿足人們傾訴需求的時候該怎么辦?很顯然,就需要涵蓋更廣包容更大的文了。當人們在劉邦引領下唱著楚歌跳著楚舞,情懷依然難盡的時候,一種源于楚歌長于楚歌的新興文體——漢賦應運而生了。這種“不歌而誦”的文章,既可作為楚歌的直接擴展,相伴而生,相得益彰,又可獨立文壇,徑自舒揚,比楚歌有著遠為廣邈的表現疆域和浩莽的抒情自由。賦最早出現于戰國末年,僅是個別文人偶爾嘗試一下的試驗文體,秦朝已無人問津。漢朝建立后,在劉邦楚歌強有力的影響下,一些儒生文士汲取楚歌楚辭的營養,對原本僅具雛形而又銷聲匿跡多時的賦加以改造,優育而成全新的漢賦,再經武帝、宣帝的大力倡導獎掖,“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遂成為兩漢時期的主流文體,或曰時代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