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禮吾的新見詩稿信札

盧康華

曹禮吾（1901—1966），湖南長沙人，早年執教長沙協均中學，后至杭州文瀾閣任館員，移硯滬上后，任暨南、大夏、同濟等大學古典文學教授，1949年后任同濟中學首任校長，后調任上海師專，并任圖書館館長之職。此外，他還是民國時期進步刊物《芒種》、《濤聲》編委與重要撰稿人。從其一生形跡看，可謂士之賢達有為者，卻也難免身后寂寞。

不幸中的萬幸，身前即許為知己的曹聚仁不負亡友，漂泊海外的他陸續寫成《“世說新語”中的人物——曹禮吾》、《再悼曹禮吾》、《題曹禮吾〈糺纕室詩存〉》等文，以飽含感情、極為傳神的文筆寫下對曹禮吾的回憶。如今，許多讀者尚知有曹禮吾其人，即是仰仗于此；一些從事近現代報刊研究、校史研究的學者敘述其人其事亦多賴此。猶記數年前讀曹聚仁文章后，我即對他筆下這位“長身玉立”、“象池中的白鶴，出落得一身風流瀟灑”、“會喝酒，會吟詩，會寫蠅頭小楷”、“詩得力于南宋楊萬里，卻走了清末龔定庵路子，以清婉勝”、“娓娓而談，有魏晉清談名士風”、“懂得魯迅的《野草》”、“治學功夫很深，下筆卻十分謹慎”的人物之豐神軼事懷想不已，偶從舊書肆購其僅有的出版著作《魯迅舊體詩臆說》，永為紀念；而曹聚仁所云他帶到海外謀印未果最后由車載青影印行世之《糺纕室詩存》，與許多關心曹禮吾著作者一樣，我一直憾未寓目。2014年7月《書屋》雜志刊出夏庶琪《“窳君”曹禮吾》一文，亦以曹聚仁文章為線索，考知曹禮吾筆名“窳君”，從而確定“《濤聲》周刊，是曹禮吾撰稿最勤、所留文字最多的刊物”這一事實，并列舉詩文標題《糺纕室零林》、《教書匠》（一、二）、《秋興四首》、《咻咻》、《晚眺》、《他人的話》、《談話體詩》、《題朱新水集》、《雛》、《不寐》、《湖南人》、《藝術與爛泥》、《離亭燕》（該文以“雨群”筆名發表）以及與曹聚仁、陳子展合寫《新詩座談》等，為學界提供了很好的文獻線索。至于《糺纕室詩存》，他亦稱未曾見到。

古人常言前賢手澤如有神物護持，雖歷百劫而終不至完全湮滅，即使所存僅屬吉光片羽，亦足慨嘆幸甚。今年仲春，我偶在書友夢魚齋主人手上見到數通新得詩稿，諦視之，其中一葉落款“窳君”，且鈐蓋長方形細朱文印“糺纕室”，當即歡欣贊嘆，稱幸不已，承書友慷慨，惠讓寒齋珍藏。

這些曹禮吾手跡，共計五葉，皆于1959年書寫，雖因年歲久遠，保存不當，已多有破損，所幸字跡完好無缺，歷歷可辨，且內容涉及重要人物、事件，彌足珍貴。茲將基本信息及相關討論略述如下。

（一）

這些詩稿其中一葉寫于榮寶齋制唐美人畫像磚信箋上，其余四葉為相同款式榮寶齋藏版十六行對開稿紙。詩稿后皆附信札，其中兩葉信札內容豐富，可供了解曹禮吾晚年生活情狀。又，五葉詩稿中除一葉未署款外，一葉落款“窳君”，且有“糺纕室”印；兩葉落款“窳父”，還有一葉落款“素絲”。“窳君”之號已見載于曹聚仁文，夏庶琪即以此為線索查考曹禮吾散見詩文，而“窳父”、“素絲”之號則是新見，不僅可補生平信息之闕，甚至可以設想，以此二號為線索，或將有更多收獲。

（二）

詩稿上款人皆為李淑一。李淑一（1901—1997），湖南望城人，是毛澤東夫人楊開慧早年好友，并因楊開慧之介結識柳直荀，二人結為夫妻。婚后三年，柳直荀離家參加革命，從此再未見面，直至解放后，李淑一方知丈夫早于1932年就遭黨內極左路線迫害致死。她一生艱辛備嘗，非常不易。1957年，毛澤東給李淑一寫信慰問，她回信贈以早年詞作，毛澤東因此回贈了那首著名的《蝶戀花·答李淑一》，李淑一之名從此走進千千萬萬讀者心中。據顏雄《平凡的圣跡——猛克先生事略》、魏猛克《魯迅舊體詩臆說序言》等文可知，曹禮吾與李淑一、柳直荀是年輕時候的至交，這一點，從曹禮吾詩稿、信札內容看，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證，而且詩作還可提供更為具體的細節，比如他曾參加李、柳結婚典禮并得結婚照為紀念，再如李淑一小名為“阿群”，李、柳二人結婚典禮舉辦地在湖南長沙水風井，即今蔡鍔北路偏南的一段。

（三）

此數葉詩稿中有題為《寄淑一長沙，有懷直荀先烈》七絕六首，寫于1959年初春，詩后附短札云：“不打油者逾十五年，即不以毛筆作字亦且十年矣。偶讀毛主席詞，感而作此。”由此可知，此六詩乃受毛主席《蝶戀花·寄李淑一》詞影響而作，可謂三位同鄉故人之間一次遙隔時空的唱和，既哀已逝者，又懷生存人，不過毛、李出之以詞，曹出之以詩。值得注意的是，曹禮吾自稱“不打油者逾十五年”，與曹聚仁在《題糺纕室詩存》中所言“他可真懶，寧可把好的文章爛在肚子里”相合。

（四）

曹禮吾妻魏慎先，是著名畫家魏猛克之姊，他們的婚姻，李淑一、柳直荀充當了熱心的冰人。不幸的是，抗戰末期，猛克因思想進步參加反蔣運動被捕入獄，慎先聽聞消息，一時急火攻心，七日七夜不能入睡，神經從此失常，曹禮吾在自己身體患病的情況下，照顧瘋妻弱女，常人不能忍受的，他卻灑然不以為意。曹聚仁云：“一個《世說新語》中的人物，與瘋妻伴老；天天要盤旋數百石級上下，而能怡然自得，頗有劉伶‘死便埋我的胸襟。”讀之讓人動容。新見曹禮吾詩稿中即有《秋夜不寐，追念慎先》七律一首，附札云：“義山語，皆為悼亡發……一詩凡四用義山，雖有意為之，詩家或且笑其寒儉乎？”又云：“得毋笑其‘兒女情多，風云氣少乎？”詩作結句“辛勞獨任增慚負”，意為魏慎先嫁給他后，承受了無數辛勞，命運又坎坷，詩人念之愧疚，徒呼負負。

（五）

曹聚仁在《題糺纕室詩存》中稱曹禮吾詩“得力于南宋楊萬里，卻走了清末龔定庵路子，以清婉勝”，從文中所引諸作看，的確吐屬清俊，功底深厚而出語天然，格調是脫俗的。但任何一個詩人必要受到時代風氣的影響，曹禮吾亦不能免俗，詩稿中有“領袖關心群眾愛，春來躍進又如何”、“眾人拾材火焰高”、“當前形勢般般好”、“紅旗高舉絕猋塵”之類的句子，就染上了很鮮明的時代色彩，與他其余作品相較，判若兩人。但曹禮吾對時代風氣尤其是政治上的威權，是保持獨立不阿的姿態的。曹聚仁《“世說新語”中的人物》記載了一件很有意思的話：“有人覺得要稱‘毛主席為‘潤之兄是件驚人的事，但在芝崗、禮吾二兄看來，似乎稱‘潤之兄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居然吾群成豐沛，形勢迫人耳。”對待“同學少年”毛澤東的態度，不亢不卑，未失本色。新見詩稿其中一葉附信札云：“《上毛主席》猶見筆力，“偉姿”非生湊，“更溫慈”三字較弱耳。”所謂《上毛主席》，指李淑一《毛主席招宴省委容園喜賦》，詩云：“憶昔長沙識偉姿，重逢已是盛明時。卅年事業驚環宇，四海人民仰導師。話到忠魂彌懇摯，暖如朝日更溫慈。九霄楊柳春常在，附驥深慚蝶戀詞。”曹禮吾雖言“‘偉姿非生湊”，其實很明顯是注意到了該語在詩中的生硬突兀；至于“溫慈”，他更是直言“較弱”，細味之，論詩之語似亦包含了他對舉國制造新神靈的趨勢的反感。他在另一葉詩稿所附信札中說：“結習未忘，一觸即發，亦足見思想改造之不易也。”

從文學角度看，曹禮吾詩作雖沾染了時代色彩，但據修改稿可見他對時風是保持距離的。《寄淑一長沙》其一初稿為：“吳剛獻酒姮娥舞，北面三千弟子多。領袖關心群眾愛，春來躍進又如何？”修改稿作：“吳剛獻酒姮娥舞，海宇爭歌蝶戀花。領袖關心群眾愛，宣文絳幔耀長沙。”從“春來躍進又如何”到“宣文絳幔耀長沙”，不僅更切李淑一的身份、事跡，而且刪去時語，改用古典語匯，意味更顯醇厚。

（六）

曹禮吾善于書法，曹聚仁說他“會寫蠅頭小楷”，可惜作品罕見流傳，搜尋各類資料，僅見他為《魯迅舊體詩臆說》出版事宜致中華書局的一紙鋼筆信札，時當病后，字跡草草。《上海師范大學報》第二百七十一期曾刊盧正言《記憶中的曹禮吾先生》一文，結尾云：“曹禮吾先生身體一直不好，早年患肺結核，1966年3月10日因肺氣腫辭世。他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告別人世，許多人為他慶幸。但后來我又聽說，紅衛兵并沒有因此放過他，還是去抄了他的家。”或許他的各類手跡毀于此時，因之片紙難覓。而寒舍所藏詩稿，則為我們呈現了他蕭散而有韻致的蠅頭小行草，雖仍遺憾未見端謹精嚴的小楷書，卻能朝夕相對此劫余之物，亦足稱翰墨殊緣矣。

據曹聚仁1971年撰文稱《糺纕室詩存》手稿乃是他“十多年前”帶到海外，因此寒齋所藏這些作于1959年的詩極可能未入《詩存》。茲借《書屋》雜志版面，將這些詩稿與信札按時間先后順序排列，全文迻錄于下。需指出的是，其中（一）與（二）、（三）與（四）兩組詩稿是初稿與修訂稿的關系，但修改嚴重，跋語、信札亦時有出入，鑒于曹禮吾著作多已散佚，文獻可珍，一并錄存，以供學界參考。

附錄一：

新見曹禮吾詩稿信札釋文

（一）

《寄淑一長沙》

柳色依依憶漢南，樹猶如此我何堪？只今遍地紅花發，彌念長條斗雨酣。

輿轎連翩笑語頻，水風井畔正迎親。當時賓主從頭數，留在人間尚幾人？

促膝郊樓日向曛，梁間燕子語殷勤。懷中玉雪真堪愛，記得佳名喚阿群。

什襲猶留一影圓，團圞如月著雙鶼。訂婚時節親持贈，雨散雪飛卅五年。

吳剛獻酒姮娥舞，北面三千弟子多。領袖關心群眾愛，春來躍進又如何？

眾人拾材火焰高，老來意興尚能豪。奔騰萬馬傳聲急，重整年時舊戰袍。

不打油者逾十五年，即不以毛筆作字亦且十年矣。偶憶毛主席詞，書此以寄我友，聊話少年時事，以為一笑。左支右絀，非所計也。一九五九年初春，窳父。

（二）

《寄淑一長沙，有懷直荀先烈》

柳色依依憶漢南，幾回搖落愴江潭。只今遍地紅花發，彌念長條斗雨酣。

輿轎連翩笑語頻，水風井畔正迎親。無多賓主從頭數，憂患馀生尚幾人。

促膝郊樓日向曛，梁間燕子語殷勤。懷中玉雪嫛婗甚，記得低鬟喚阿群。

什襲猶留影一匳，團圞如月著雙鶼。綺年玉貌從消逝，建國心情皎月暹。

吳剛獻酒姮娥舞，海宇爭歌蝶戀花。領袖關心群眾愛，宣文絳幔耀長沙。

雨散雪飛卅二年，空馀舊夢落吟邊。奔騰萬馬傳聲疾，顧盼憑鞍且著鞭。

不打油者逾十五年，即不以毛筆作字亦且十年矣。偶讀毛主席詞，感而書此。蜩簧蛙鼓，春蚓秋蛇，寫似故人，以供一笑。淑一大兄賜正。窳君陳草，一九五九年初春。

（三）

《寄君儀》

夢想湘波入眼青，曰歸終竟阻揚舲。陽阿晞發遙相望，綺陌探春記所經。

聞道清光垂北斗，定知意氣隘南溟。芙蓉欲遺憂長路，芳草何因滯遠汀。

《中元悼慎先》

入睡艱于度井陘，炙人秋暑試新铏。難將深淺衡湘淚，猶對炎涼念素馨。

珠箔飄燈塵夢遠，井欄翻露宿酲醒。柔膚玉簟蒙羅碧，萬事俱隨齒發零。

一九五九年七月寫陳君儀大兄吟定。窳父。

“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見義山《房中曲》；“梧桐莫更翻清露，獨鶴由來夜不眠”，亦義山語，皆為悼亡發，并“湘淚淺深”、“珠箔飄燈”，一詩凡四用義山，雖有意為之，詩家或且笑其寒儉乎？

（四）

《秋暑不寐，追念慎先》

入睡艱于度井陘，炙人秋暑試新铏。抄書殘夜懷蕭寺，拂簟馀芳想素馨。

珠箔飄燈塵夢遠，碧梧翻露宿酲醒。辛勞獨任增慚負，萬事都隨齒發零。

（“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鶴從來不得眠”，義山《西亭》句也。）

惠書久不報，非敢恝然也。暑中方欲返湘，一省別來三十三年之故鄉，兼省吾友。而校中招生任務劇增，師資難得，病廢之身，除科學研究外，仍須培養助教，輔導其備課及進修。精力衰頹，行滋勞頓，未敢以私害公，遂爾中止。秋炎蒸夢，成詩二章，又忙于國慶獻禮，擱置至于今日，諸事粗集，寫以似兄，得毋笑其“兒女情多，風云氣少”乎？結習未忘，一觸即發，亦足見思想改造之不易也。敬俟報章，幸毋以“不文”自諱。此上淑一好婆（在鄉言鄉，循江浙例，以此稱答“我公”之惠）。素絲敬上。中秋后一日。

（五）

當前形勢般般好，眼底風光色色新。料得迎春斗佳句，紅旗高舉絕猋塵。

多謝良朋數寄書，新詩肫摯慰離居。中年哀樂傷情性，投老端應力懺馀。

猶有童心不可戡，蝦酥迢遞寄江南。寒燈忽吐春光艷，舌本心頭一例甘。

似綺韶華指一彈，東風又復綠庭蘭。年俱六十人千里，小影臨風幾度看。

惠書不復久矣，相知既深，諒不以形跡求之也。冬來氣管炎大發，劇咳，往往徹夜失眠。每飯進食一盂，日賴牛奶半磅支持，亦不至憔悴。惟高度神經衰弱，儚儚佪佪，又不止才盡而已。《讀山海經》一文久已寫成，俟校中學報印出后，當寄奉求正。雖小有所得，以言研究，則令人齒冷矣。蘇哥苦吟有年，亦有愜心語，而好行小慧，時近彈詞，其失在淺，殆多作小說之故。半肺翁學蘇得其殼，情無動于衷，歌詠自如此耳。見惠小詩，有筆舌相宣之妙，肫摯處感人至深。《上毛主席》猶見筆力，“偉姿”非生湊，“更溫慈”三字較弱耳。強不知以為知，好為評品，世有妄人，不圖自蹈之也。相念切，輒復打油，有愈趨愈下之勢，奈何奈何！春來有南下意否？復書不可無詩，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