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讀書不嫌晚

○潘玉毅

百歲讀書不嫌晚

○潘玉毅

我從小在外婆家長大，那個村里的大多數(shù)人我都很熟悉。

沿著外婆家東邊不遠處的一座石橋往里走一百米，有一座毛坯房，房子共有兩間，都是沒有粉刷的。這座破舊不堪的小屋里住著一位老公公和一位老婆婆，兩個人都已八十多歲了，但是身子骨十分健朗，老公公是個編竹制品的能手，我記得他編的小竹籃那時要五塊錢一只。

通常，我都是與外婆一起去他們家的，間或也有例外。有一次，外婆忙著做家務(wù)，讓我去買一只竹籃。到了那里，老公公正玩紙牌接龍，眼睛瞟了一眼里屋，告訴我：“做好的沒有了，你明天來拿吧。”老婆婆則戴著老花鏡，在翻看日歷本，抬頭看見是我，喜出望外。那時我還未上小學(xué)，卻識得不少字。老婆婆指著“祭祀”二字問道：“這兩個字怎么念啊？”我將讀音告訴了她。她“哦”了一聲，又翻了兩頁，指著另外幾個字問了起來。

“老太婆你啰不啰嗦，漢語拼音都認不全還想識字；記性又差，別給人家小孩子添麻煩了！”見老伴給自己潑冷水，老婆婆不樂意了，斥責(zé)道：“你曉得什么，百歲讀書不嫌晚。人家戲文里，孔圣人七八十歲還到處拜師呢！我問問怎么啦？”老公公許是被訓(xùn)斥慣了，許是自知理虧，當(dāng)即不吭聲了。

老婆婆扭過頭，招呼我：“我們別理他。來，你先坐下，我有好幾個字要問哩。”她繼續(xù)翻著日歷本，枯瘦的指尖過處，幾乎每一頁都有圓珠筆劃下的圈圈點點。看到老人家八十多歲了仍是這樣好學(xué)，我自是講得十分耐心……打那以后，每次去他們家，老婆婆都會指著不認識的字問我。老人家說，兒子媳婦搬到了外地，不常回家來，想多認點字，以后好寫信給重孫子。為了感謝我的“指導(dǎo)”，她還讓老公公編了幾只袖珍竹籃送我。

后來，我上學(xué)了，每年只有寒暑假能去外婆家。再次去看兩位老人時，老婆婆正在看《西游記》，她笑著對我說：“你看，我也是能讀四大名著的人了。”言語之間，欣然自得。

隔了數(shù)年，老太太的眼睛出了問題，看書當(dāng)然是不可能了。但是九十三歲的老公公忽然看起了書。老婆婆說，老公公現(xiàn)在連紙牌都不玩了，每天都用收音機聽小說，然后對照書本逐字逐句地看，如今也能認不少字了，有時還會像說書先生般將書里的內(nèi)容講給她聽。老婆婆笑著說：“他現(xiàn)在識得幾個字，可會賣弄了，就是老講三國，我不愛聽。”

又過了幾年，我騎車從屋邊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兩位老人家都已不在了。聽街坊鄰居說起，他們走之前只留下了幾樣隨身物件、幾本舊書和幾封未寄出的信。老人家臨終前，再三叮囑兒子把書一起埋進土里，以便在另一個世界里想看的時候能看上一眼。他們甚至告訴兒孫，每年上墳的時候除了祭祀禱告，千萬別忘了念上一段好看的文章……

我們常常感嘆，少時不懂事，待到懂事時，想要讀書但為時已晚。然而真的晚嗎？每當(dāng)想起這兩位老人，我就沒有理由說出那個“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