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1958年1月15日,德國聯邦憲法法院作出判決,宣布漢堡地方法院六年多之前的一例判決無效,“憲法訴愿人”埃里希勝訴。這位埃里希是漢堡市政府的新聞處長,還是該市傳媒協會會長。他因為號召人們抵制哈蘭導演的一部電影,而被漢堡法院下達封口令。經過六年多的上訴,這位處長終于贏得了對他不喜歡的電影“說三道四”的權利。
新聞處長抵制“納粹”御用導演
故事要從1950年的“德國電影周”說起。在電影周的開幕典禮上,這位漢堡市政府新聞處處長埃里希先生以傳媒協會會長的身份出席,并公開對一位導演進行了聲討:“德國電影在第三帝國時代喪失了它的道德名聲之后,現在卻有一個人非常不適合來擔任重振德國電影聲譽的工作:這個人就是《猶太人,吉斯》這部電影的劇本作者與導演!選他當德國電影的代表,將對整個世界有不可估計的損害,這個損害,我們希望能夠避免?!?/p>
這位導演叫做哈蘭(Veit Harlan)。他確實曾經導演這部《猶太人,吉斯》。眾所周知,這部電影是納粹的宣傳作品,拍這樣的作品可謂是助紂為虐。不過,戰后刑事法庭對于哈蘭導演在這部作品中的作用進行了判斷,認定他無罪應予釋放。哈蘭導演還沒表達反對意見,一家電影公司先不愿意了。這家名為多米尼克制作股份有限公司的影視公司,當時正在投拍哈蘭編劇并執導的《不朽的愛人》這部電影。如果埃里希新聞處長四處這樣抵制,前期付出的投資難免泡湯。
于是,公司發了一封律師函給這位新聞處長,要求他說明,他是以什么身份發表前述反對哈蘭的聲明,以及為什么要這樣說。不料,埃里希處長毫不示弱,于10月27日以“公開信”回復:“哈蘭導演在希特勒帝國時代,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是納粹電影的第一號導演,而且透過他導演的《猶太人,吉斯》這部片子,使他成為納粹煽動謀殺猶太人的重要人物之一?;蛟S在國內、國外有些商業界人士,不反對哈蘭的復出。但是,德國在世界上的道德形象卻不能重新葬送在這些只顧賺錢的人的手上?!?/p>
深究起來,埃里希處長的話確實不假。年輕時的哈蘭導演確實有這樣終生除不去的人生污點。新聞處長的信一經公開,之前還頗為動搖的輿論,轉而開始支持這一觀點。于是,電影公司對于處長的言論越發不滿,向漢堡地方法院起訴了他。漢堡地方法院遂作出了以下判決:“第一,禁止被告呼吁所有德國劇院老板不上映《不朽的愛人》。第二,禁止他請求德國觀眾不要前去觀賞此片。”法院還要求收取這位新聞處長十一萬馬克的保證金,如果他再有上述舉動,就沒收這筆保證金。以硬骨頭著稱的新聞處長自然不服,一直上訴到了聯邦憲法法院。
聯邦憲法法院經過審判,卻推翻了地方法院的判決。他們重新審視了戰后刑事法庭的判決。其實,戰后對于哈蘭導演的無罪判決,并不是完全沒有非議的。當時在審判當庭,辯護律師提出,當時如果導演拒絕參拍那部電影,將會被戈培爾“折磨至死”。法院無法證明這一點,但也無法完全排除這一可能。然而,法院仍然做出了以下結論:“導演是那部被認為有反人道罪行的作品的關鍵人物。他已知道這部片子可能影響人們對待猶太人的態度?!狈ㄍバ妓麩o罪釋放,只是因為無法駁倒“他被迫參與拍片”的辯護主張。然而,“形式上的無罪釋放”與“道德上的譴責”仍然可以同時并存。
因此,聯邦憲法法院認為,埃里希處長所表達的呼吁,如果僅作為他個人的看法,并未逾越當時的社會觀感所能允許的范圍。因為,哈蘭導演在社會中雖然享有盛名,但也同樣毀譽參半。1952年哥廷根大學曾有四十八位教授聯合發表聲明對他進行抵制。國會議員施米特·圖賓根也于1952年在德國眾議院發表下列聲明:“目前在波昂正放映一部電影《茵夢湖》(Immensee),它就是各位都知道的以導演《猶太人,吉斯》出名的哈蘭導演的作品。可以在德國放映這個人的粗劣作品供人欣賞,這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德國國會必須是我國真正容忍(異己)的守護者與宣告者,偏偏在它的所在地,放映一個至少間接協助創造奧斯維辛瓦斯大屠殺的群眾心理先決條件的人所拍攝的片子,這是怎樣的恥辱!”
表達反感也是一種被保護的言論自由
除了認為埃里希處長的觀點并沒有違背常識和理智之外,聯邦憲法法院提出,他們之所以作出駁回原判的決定,是因為認為地方法院侵害了那位新聞處長的言論自由,侵害了《基本法》第五條規定的基本權利。事實上,作為憲法訴愿人的埃里希處長,也沒有特別多地圍繞“哈蘭到底是不是個好導演”來進行申訴。他所主張的,也是地方法院向其收取保證金并要求其禁言的判決,侵害了他的表達自由和基本權利。
聯邦憲法法院在判決中提出,不論哈蘭導演是不是個好導演,其作為一名公眾人物,應當有接受他人批評的心理準備。而其執導的作品,無論是否政治正確,都應當做好被人喜歡或厭惡的市場準備。這種評價機制某種程度上是激勵一個行業發展的動力,也是作為商品接受方的觀眾們應當享有的權利。地方法院也好,其他公權力機關也罷,不應當對這種機制進行過多干預。
地方法院之前要求埃里希處長禁言,是因為認定他的言論構成了民法第826條的侵權行為。根據民法的規定,被侵權人有權請求對方不再進行批評。聯邦憲法法院提出,這里實際上構成一個法律沖突,即民法侵權規則與憲法基本權利規范之間的法律沖突。二者如何取舍,以及在這個個案上應如何處理這些法律沖突,在本案的審議中頗有爭議。產生了兩種極端的意見:一方認為,公民確實有言論自由,但是這一言論自由應當僅指“批評國家”的權利;另一方則認為,言論自由作為一項基本權利,可以擴展到生活領域內,對每一個人都可以適用。
盡管聯邦憲法法院整體上還是堅持言論自由應當具備某種“公眾性”,但這種公眾性的范圍是在擴展的。最初僅限于公權力,隨后又有所擴展。1957年5月10日,其在一項判決中這樣表示:“毫無疑問的,各項基本權利最重要的是要保障個人的自由領域免于公權力的侵害;它們是民眾對抗國家的防衛權……相應的我們要明確,立法者將這些權利視為可以超越法律的特別救濟方法,同時也將其限于僅針對公權力的行為?!?
然而隨后,聯邦憲法法院又將“公權力”延展至“公共生活”。用其在判決中的話說:“公共生活是指,這個以人格及人性尊嚴能在社會共同體中自由發展作中心點的價值體系。這個領域內,基本權利應當發揮作用。自然地,它也會影響民事法律;沒有任何的民事法規可以抵觸它,每一規定均須依照它的精神來解釋?!币虼?,當私權領域出現可能影響公共秩序和公共福祉的問題,《基本法》所保障的基本權利,可以對個人間的法律關系形成某種拘束力。
因此,綜合前述考慮,聯邦憲法法院認為,埃里希處長的言論自由應當得到保護。有趣的是,判決書又費了些“多余的”筆墨回顧了哈蘭導演當年的“無罪判決”問題。眾所周知,哈蘭導演自1933年開始很快被升為“特別導演”?!丢q太人,吉斯》一片也確實有“很明顯的反猶太傾向”。因為他是劇本的合著者與導演,應當知悉這部電影所追求的企圖以及這部片子可能產生的影響。盡管如此,判決他無罪釋放,是因為有所謂的緊急避難事由——哈蘭導演并未爭取參與《猶太人,吉斯》這部片子的拍制,是宣傳部長戈培爾對其進行強制命令,才被迫參與的。考慮到戈培爾慘無人道的手段,以及他所下達的“各影業公司必須拍攝一部反猶太電影”的命令,可以將哈蘭所受的危險視為一種現實迫切的危險,進行正當避險。
然而,聯邦憲法法院也提出,哈蘭導演的無罪釋放,不等于其歷史行為的正當。戰后刑事法庭的判決結論是:“綜上,哈蘭的行為在主觀及客觀觀點上雖已該當違反人道罪行的構成要件,但同意他有刑法第五十二條的阻卻責任事由?!倍?,作為憲法訴愿人的埃里希處長,提出對哈蘭導演的抵制呼吁,并不是在追求個人經濟上的利益,也不是對哈蘭本人有何個人恩怨。埃里希處長提出,他主張言論自由的目標,是想阻止哈蘭導演再度被推選為“代表德國電影”的電影協會會員,從而產生德國電影的復興與其息息相關的假象。聯邦憲法法院認為,憲法訴愿人的言論,必須從政治上與文化政策上的企圖來觀察。這一言論實際是想讓世人明白,德意志民族已從過去的態度徹底轉變,已與納粹時代永別。這一言論已經脫離了對于某個具體個人的評價,而具備了政見主張表達的特征,屬于言論自由保護的范圍。
最終,聯邦憲法法院支持了憲法訴愿人的主張,宣布地方法院的判決因違憲而無效。用一句今天人們可以理解的話說:法律保護人們不喜歡一部電影,并對其說三道四的權利。因為,電影這種產品自從生產出來,就不再是一項個人財富,而是公共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特別是對于與納粹歷史有關的電影,聯邦憲法法院巧妙地將批評電影與導演的自由,納入到了政見表達的框架之中——這項判決也從此成為了言論自由權可以邁入私法領域,并受到《基本法》保障的經典判例,直至今天仍然被人們時常提起。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