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志熙
當代詩詞創作經過近三十年發展,已經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就。相比發展初期,當代詩詞的創作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同時藝術的標準也在重新建立,并且形成了“求正容變”這樣重要的藝術思想。但是,無庸諱言,當代詩詞創作界也存在著諸多的問題。“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這不僅是詩詞界的呼聲,也是大眾對詩詞界提出的要求。我認為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對中國古代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詩歌創作傳統與詩學傳統缺乏了解與學習。
中國古代的詩學傳統十分深遠而且豐富。《尚書》就已經提出“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的整體詩歌觀。與此同時,最早見于《周禮》的“六詩”——“風賦比興雅頌”,亦即《毛詩·大序》所說的“六義”,也是一種成體系的詩學思想。這是中國詩學的本源,在今天仍然需要回顧,乃至加以重新闡釋、弘揚。但上述思想,主要形成于群體詩學的時代。隨著個體詩人的成熟、個體詩學的展開,中國古代詩學思想在言志與六義的基礎上不斷地深化和豐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毛詩序》用來闡述變風變雅發生原理的“吟詠情性”之說;它開啟了后世文人詩的創作原則,是對“言志說”的重要發展,也可以說是個體詩學時代最重要的美學思想。此后,中國古代詩歌經過一個曲折的發展歷程,從建安風骨走向齊梁綺靡,在展開的同時也讓不少詩論家陷入深思。一直到初盛唐詩人重新提倡漢魏風骨、興寄,并且適時地創造盛唐詩的藝術精品,為后世詩人在《詩》、《騷》、樂府之外,建立了新經典——同時也是文人的個體詩學中建立的經典。這是藝術史上最偉大、最具創造力的事實。“詩至有唐,體制大備,菁華極盛”(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序》)。唐人不僅創造了詩歌的經典,同時在繼承傳統詩學思想的同時,創造出新的詩學范疇,其中風骨、興寄、興象、境界等范疇,不僅昭示了詩歌創作的方法,而且啟示著詩歌藝術的品格。
唐以后的詩歌思想,以中國古代儒學詩教與唐人詩學為兩大經典,不斷地作出新的闡釋與發展,同時也適時地解決每個時代出現的“詩歌問題”,一些方面達到了辯證的高度。如詞體創作方面婉約與豪放的長期爭論,這兩種不同的詞學理論在事實上又構成一種互補。在此過程中達到了對詞體藝術的特殊性與詞所具備的詩歌藝術的普遍性這二者的辯證統一。甚至明清以來出現性靈之說、格調之說、神韻之說,也都是從一個角度對詩歌藝術的本質的再闡述。尤其可貴的是,這種藝術主張,都不是空洞的理論概括,而是建立在藝術實踐的基礎上的。
我們在回顧這些藝術范疇的同時,也可以發現當代詩詞創作中的問題,如沒有真正實現言志原則,缺乏情性、比興與興寄,沒有創造出興象之作,作品缺少風骨,沒有形成境界等。可以說,當代詩詞創作中存在的問題,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從回顧詩學傳統、學習古代詩歌經典中得到一種認識。只有真正回顧傳統,才能創造出新的藝術精品。
不僅中國古代詩歌是人類詩歌的瑰寶,中國古代的詩學思想也同樣是人類美學的重要創造。長期以來,中國古代文論的研究者對中國古代詩論做出了成果豐碩的研究,但是由于缺少實踐的體驗,對中國古代詩學傳統的價值尚未達到充分的認識。當代詩詞家如果能夠在自身的創作實踐中積極學習中國古代的詩學傳統(實踐與理論兩方面),則不僅能夠提高自己的創作水平,而且也有望重新闡釋中國古代的藝術思想,貢獻于人類的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