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光
評論一首詩詞好不好,不僅要看它合不合規矩,還要看它的詩味。以味而論,袁宏道認為趣味尤其重要。他說:“夫詩以趣為主。”(《西京稿序》)他是大文學家,他的話應該是有些份量的。這句話影響到明末清初的黃周星,他更肯定地說:“一切語言文字,未有無趣而可感人者。”(《制曲枝語》)黃周星是戲劇家,自然更加重視語言的感人效果。
詩趣之分,清人史震林《華陽散稿》中分為理、事、情、景四趣。按他的說法:“理有理趣,事有事趣,情有情趣,景有景趣。”史震林對趣的解釋是:“趣者,生氣靈機之謂也。”
先說理趣。理是道,是規范;趣是趨向,是興味。理趣是理和趣的結合,熔道理興味于一爐。錢鐘書說:“唐人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說出了唐宋詩風的不同。“盛唐諸人唯在興趣”,不主張抽象地說理布道。宋代尚理之風盛行,以詩說理多起來。優秀的文化總會影響到繼承者們。宋人在尚理的同時,也努力使詩通過一些具體的形象發掘哲理,寓理于具象之中,珠聯璧合。王安石有《登飛來峰》詩云:“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寓理于登塔,說認識達到一定的高度,能不為假象迷惑,能透過表象看清本質。寓教于樂,見具象,見興味,給人啟迪。
事趣,是人們從千變萬化的事物中引發的審美愉悅。敘事詩多多,能寫出其中事趣者,白居易尤見高明。他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酒是新釀的酒,酒香撲鼻,爐火已燒得通紅,屋內暖暖的。此情此景,想來就令人口饞,生出酣飲的念頭。何況天色已晚,一場暮雪就要飄灑下來了,除了圍爐對酒還有什么更適合消度這欲雪的黃昏呢?請朋友喝酒這件事,人們會經常遇到。這首勸酒詩,簡簡單單,妙趣橫生。
情趣說來比較復雜,它既包括詩人個人的審美取向,又包括詩人要表達的情感,還包括使讀者得到的特定審美感受。唐代詩人令狐楚有《年少行》:“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咸陽。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前兩句寫將士們戎裝出征的勇武形象,引出后兩句沖騰著愛國主義情懷的豪邁心曲。其情入骨,其趣蕩人心扉,引人熱血沸騰。他是寫的一腔豪情,以豪情的興味感人。
書圣王羲之之子、書名亦頗大的王獻之,有《桃葉歌》:“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以桃葉的口吻抒寫桃葉對王獻之熱愛她的感激之情,說桃樹綠葉紅花互相映帶,那輕盈嬌艷的體態,微微搖動,婀娜多姿。接著說百花盛開的春天,煥發著光彩的花兒數也數不清,可是郎君唯獨喜愛我這朵桃花,其情是多么令我感動啊!以愛情的興味感人。
說說景趣。王國維說:“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世無詩人,即無此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唯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宋人劉過《行香子·山水扇面》詞有:“無限風煙,景趣天然。最宜他、隱者盤旋。”景是自然的,景趣則是詩人發現并以妙筆勾畫出來的。
元人葉有《晚步》詩:“偶隨芳草踏斜暉,石徑云深翠滴衣。兩袖天風明月上,杖頭挑得樹陰歸。”前兩句寫景,頗見功力。“翠滴”二字,尤見可喜。翠而能滴,應該看上去那翠色已經十足的水靈,仿佛碰一碰那翠色就會流下來。接下來寫兩袖天風,一肩明月,結句一個“挑”字,提煉出一擔美好的景趣。
“心物交融"
優秀的詩詞,總是心物交融的。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被人傳唱至今,詞的動人處在于以故國之物,寫出了他心底宛如一江水滔滔流之不盡的悲愁。
春花秋月這類往事,蕩漾于心頭,沒有盡頭。冬去春來,物已變換,同在一彎明月中,故國卻不堪回首!雕欄玉砌這些昔日的物應該還在吧!但物是人非。通過故國的物把心里思念的感情盡情吐露出來,余音裊繞,讓人回味無窮,對故國的那些物的思念隨著神經傳導到全身各處,隨著血液流動流進全身血管末梢。
金圣嘆在《水滸傳》序中有一段話推崇化境,他說:“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意思是說雖出于心,不見心跡,出于手,不見手跡,完全不見人工刀鑿斧劈痕跡,這是化境,是最高境界。對于詞學來說,李煜這首詞是一座高峰,高明處在于心物交融,臻于化境。
“功夫在詩外”
陸放翁的《劍南詩稿》中有《示子通》:“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數仞李杜墻,常恨欠領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
此詩集他幾十年詩學之經歷、閱歷、參悟,說初學詩時,只知道在辭藻、技巧、形式上下功夫。到中年才領悟到做詩應該注重內容、意境、詩學三昧。“功夫在詩外”一句,成了傳之千古的詩學至理名言。
詩是需要重視文辭與章句的。傳統的中國詩,是難度極高、技巧極強的文學一大樣式。文辭需要用詩家語,語言要有詩家味。律詩要求更嚴,需要遵循押韻和字數限制,還得講究平仄、粘、對等等規則。每一個字都必需對號入座,稍有疏忽就會犯規。但最為重要的是意境和詩學三昧。意境和詩學三昧的構建與詩人的思想、學識、人品息息相關。
“爝火不能為日月之明,瓦釜不能為金石之聲,潢汗不能為江海之濤瀾,犬羊不能為虎豹之炳蔚。”(陸放翁《上辛給事書》)這里一連用了四個比喻,說明人與詩的關系,說明只有詩學功夫深厚的人,才能吟出好詩。
陸放翁的《示子通》,寫于他逝世的前一年,即他八十四歲的時候。此時的陸放翁在詩學上已經十分老到。他對他兒子留下“功夫在詩外”的文學遺言,并不是否認詩家的詩內功夫,是一個從“必然王國”走到“自由王國”的成功詩人留給后人的詩學精華。
何為詩外功夫?宋濂說:為文必先養氣。他所指的養氣,是指道德品質修養。章實齋把詩外功夫歸之于“識”、“才”、“學”。他說:“非識,無以斷其意。非才,無以善其文。非學,無以練其事。”(《史德》)
唐玄宗天寶十一載秋,杜甫、高適、岑參等人登大雁塔賦詩,地點相同,景物相同,詩題相同,觀感卻大不一樣。高適吟的是報效于君前而無由,那就放情山水吧!岑參吟的是:“誓將掛冠去,覺道資無窮。”說想棄官歸去,皈依佛門。這是牢騷話,信不得的,但見消沉。杜甫不同,可貴在于他對國事的深切關心:“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在他的感覺里,秦山破碎,危機四伏。他的預感是對的,三年之后,安祿山便起兵叛唐,長安城陷,皇州難辨了。
仇兆鰲評杜甫此詩說:“少陵……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識,感慨身世之懷,莫不曲盡篇中,真足壓倒群賢,雄視千古矣。”(《杜詩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