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麗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 社會學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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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復興中的村寨特色文化保護與發展
——基于湖南江永浦尾女書村的調查
向 麗
(湖北省社會科學院 社會學研究所,湖北 武漢 430077)
湖南江永縣浦尾村是瑤族女書文字的發源地,當地女書文化曾一度瀕危,近年來得以復興。浦尾村的文化復興是在政府、學者、商家及社會人士介入下進行的自上而下的引導性文化復興,在保護與開發并重、文化復興與文化傳承并舉及建立多元化投入機制的理念下,采取靜態保護與動態保護相結合的辦法,通過收集和保存女書實物、新建生態博物館、修復特色民居、保護女書傳承人、復興女性習俗、加大對外宣傳和項目申報的力度,形成有利于文化保護的外部環境等措施來復興女書文化。浦尾村村寨文化的保護與發展經驗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對于我國許多民族地區的特色文化建構和恢復都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民族村寨;文化復興;浦尾村;女書
近年來,少數民族村寨文化處于持續的發展建構之中。村寨文化建構的基礎不外乎三種:一是傳統文化生態基礎較好,歷史上受外來文化影響較弱,現代文化對村落有一定的沖擊,但沖擊力還不是很強烈的民族村寨;二是具有一定的原生態文化積淀,但近些年來受旅游開發和城鎮化沖擊強烈,民族文化正迅速變異、丟失或消解的村寨;三是歷史上受外來文化影響較大,原生態文化積淀早已很少的村寨[1]。本文選取的研究個案——湖南江永縣上江圩鎮浦尾村,是一個具有一定原生態文化積淀的村寨,是瑤族女書文字的發源地。當地女書文化曾一度瀕危,近年來得以復興。對這種民族村寨“特色”的復興和建構進行深入研究,不僅可以為民族村寨的文化建構研究展現一個具有類型學意義的鮮活個案,還可以提供文化保護與發展的經驗,對于我國許多民族地區的特色文化建構和恢復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湖南省江永縣位于湘、粵、桂三省(區)結合部,地處嶺南“金三角”,位于永州市南部,都龐嶺南麓。屬中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四季分明,氣候溫和,光照充足,雨量充沛,無霜期長,自然條件優越。全縣總面積1540平方公里,四面環山,中為盆地,山間盆地相連,屬喀斯特地貌,大體為“七山半水半分田,二分道路加莊園”。森林覆蓋率為65%,素有“杉木之鄉”“綠色寶庫”之稱。江永是瑤族聚居地,早在秦漢時期,境內就有瑤族先民依山險而居,南北朝時稱之為“莫徭”。后期陸續入遷多支瑤民,逐漸形成瑤族的聚居地,形成了“四大民瑤”“四崗九源”和千家峒瑤族群體。現今,全縣總人口25.1萬,其中瑤族占總人口的52.1%。
江永縣歷史文化悠久,名勝古跡繁多,自然風光獨特,民族風情濃郁。在江永縣瑤族地區曾長期流傳著一種只在婦女中流行、傳承的神秘文字。它造型奇特,書寫呈長菱形,自上而下,從右向左。近1000個單字,只有點、豎、斜、弧4種筆畫,這種以當地方言為基礎,僅在婦女中傳承使用的特殊文字被稱為“女書”或“女字”。當地瑤族女性用這種文字傳遞女性之間的情感,母傳女、老傳少,親朋相教,代代傳襲。女字與女歌、女紅共同構成了豐富而立體的“女書習俗”。
江永縣上江圩鎮浦尾村是這種女字的發源地。浦尾村是瀟水流域的一個美麗水上綠洲,鑲嵌在瀟水下游,意即瀟浦之尾,浦尾村因此而得名。村莊不足1平方公里,四面環水,易漲易消的瀟水流到浦尾村,水勢陡然平靜,在這里畫了一個大圓弧,舒展開一片平疇田陌。浦尾村靜臥在這“圓弧”內,遠看呈倒葫蘆型。玲瓏的村廓,灰墻青瓦,屋舍井然,翠竹成林,瓜果飄香。浦尾村多為“平地瑤”,全村共208人,除外娶媳婦外,均姓胡。村民對內講“土話”,對外講“官話”。
浦尾村是江永女書流傳的核心村落,人們習慣稱它為“女書島”。這里是高銀仙、胡慈珠、唐寶珍3位女書傳人的故居地。21世紀以前,浦尾村的很多瑤族傳統文化習俗曾一度瀕臨失傳。近年來,在政府、學者、商家、村民和社會人士的共同作用下,江永女書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在浦尾村建立了女書園和女書生態博物館,女書習俗逐漸復興。浦尾村由一個普通的瑤族村落轉變為湖南江永女書文化中心,成為女書文化宣傳、研究、傳播的重要基地,被稱為“女書文化村”。
浦尾村民風淳厚,習俗古樸,至今保留古樸的社交文化習俗、婚嫁習俗、女紅文化和節日文化。浦尾村男性喜結拜老庚,女性喜結拜姊妹,稱結“老同”。結拜“老同”后就像親戚一樣互相往來,互相幫忙。浦尾村女性心靈手巧,勤勞樸實,工于女紅,未婚姑娘和已婚婦女均會刺繡、挑花、織花帶、做鞋,女人喜歡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聚在一起聊天,相互切磋女紅手藝。刺繡和織花帶是浦尾村女人必學手藝,瑤家刺繡工藝細致、圖案多樣,花紋精致美觀,姑娘編織的花帶可作為定情物品,婦女織的花帶可以背孩子,婆婆織的花帶則可以送給孫子。浦尾村的民間節日豐富,差不多每個月都有一個具有代表性的節日。如農歷二月初一“朱鳥節”、四月初八女子“斗牛節”、六月初六“吹涼節”等。至今仍較隆重的是“朱鳥節”,每年二月初一,浦尾村家家戶戶做“朱鳥糍”,親戚鄰里相互饋贈,并放在田里供鳥食用。
(一)浦尾村女書文化的搶救與保護
20世紀50年代中葉,李正光、周碩沂到江永浦尾等地調查女書,撰寫論文,女書開始進入國家有關學術部門(《中國語文》雜志社、國家文字改革委員會)的視野。20世紀80年代,中南民族學院教師宮哲兵到浦尾村調研后,發表了《關于一種特殊文字的調查報告》一文,在學術界引起強烈反響。隨后通過眾多媒體的集中報道,塵封千載的女書文字被揭開神秘的面紗,其獨特價值逐漸得到海內外人士的重視,浦尾村的命運開始發生轉機。與此同時,現代文化的沖擊使浦尾村民間節日、歌舞、女紅等日趨衰落,村民對繼承、保護特色文化缺乏足夠的認識,使得剛浮出水面的女書和瑤族特色文化瀕臨失傳。高銀仙、義年華、陽煥宜等高齡女書自然傳人的相繼去世,更是敲響了江永女書瀕臨失傳的警鐘。在岌岌可危之時,江永縣實施“女書文化搶救與記錄工程”,在浦尾村建立女書文化原生態博物館和數字博物館,對女書文化和瑤族文化進行多層次、多渠道、多形態的保護,浦尾村的瑤族文化特色逐步得到保護和復興。
1.實物靜態保護
第一,收集整理和保存女書實物。江永縣多次在全縣范圍內對女書原件以及與女書相關的實物(如服飾、紡車、女紅)進行全面普查、收集,將收集的原件集中在縣檔案館保存,建立詳盡的檔案。并對征集、整理的女書原件進行記錄、復制,編輯出版女書古籍及女書研究資料;拍攝制作了大量女書資料光碟,如《深閨字謎》《女人最后的尊嚴》《江永女書》《江永文化之旅》等,保存了大量女書文化信息和資料。
第二,新建浦尾女書園。女書園是搶救、保護、開發女書文化的重要場所,也是宣傳女書文化的重要窗口。該園建成于2002年10月,占地面積2500平方米,建筑面積1600平方米。女書園采用仿明清時代建筑,一樓是女書學堂,二樓為女紅廳、瑤族工藝品展銷廳、女書書畫作品展廳。女書園通過文字、圖片、實物、音像等形式,展示了女書原件文獻、作品、工藝、書法、學術成果及民俗風情;介紹了女書的起源傳說、傳承方式、社會價值、實用功能以及女書在學術界引起的論爭和影響;還全面系統地介紹了當地瑤族的民俗民風、女紅藝術。
第三,建立生態博物館。2007年,女書生態博物館在浦尾村落成,博物館以實物、文字、圖片、音像等形式展示女書原件文獻、作品、工藝、書法、學術成果,已收錄女書原件73件,繡品82件,婚嫁生活相關物品138件,女歌116首,并錄入了8名女書傳人資料,還制作了介紹女書文化習俗的專題作品《坐歌堂》。新建了展示民俗風情的女書園,新修了浦尾橋、女書吊橋、女書文化體驗區、女書文化娛樂區等旅游基礎設施建設,增添了織布、刺繡、學寫女書等參與性農家樂民俗旅游項目,真實記錄和展示女書文化,使浦尾村成為女書文化宣傳、研究、傳播的重要基地。除了女書生態博物館外,還利用數字化技術和現代網絡技術建立了“江永女書數字博物館”,可上線訪問,為女書在網絡虛擬空間提供展示平臺。
2.女書傳承人保護
浦尾村女書原生態傳承方式十分獨特,多為母傳女,長傳幼,或是結拜姊妹間相互交流學習,全憑口傳手抄,普及面狹窄。針對女書傳人相繼去世,后繼無人的現狀,江永縣政府采取仿原生態傳承方式,重點保護培養女書傳承人。2002年來,江永縣女書研究中心先后給陽煥宜、何艷新、胡美月、義運娟、何靜華、周慧娟、蒲麗娟、胡欣授予女書傳人稱號,縣政府從女書的搶救經費中給她們發放一定的津貼,鼓勵她們培養新的女書傳承人。目前,江永縣已經培養了7個新的女書傳人,她們都能說會寫、會創作。23歲的胡欣是目前女書傳人中最年輕的一個,她是浦尾村土生土長的農家女孩,在12歲時就跟母親學習女書,很快成為能識會寫、能讀會唱、善織善繡的佼佼者。2010年,胡欣攜獨自創作完成的長127米、寬0.35米的“女書長卷”,參加“上海世博會湖南活動周”。該卷共收錄瑤族坐歌堂、賀三朝、結拜姊妹、斗牛節、過廟節、吹涼節、乞巧節等民俗歌謠100首、唐詩100首,書寫女字26 280字,繪八角花圖案50個。
近年來,江永縣著手在浦尾村等地的中小學校開展女書上教材、進課堂活動。組織人員編寫女書簡易教材,聘請女書傳人為專職女書教員,在上江圩小學、中學教學。同時在浦尾村辦女書學堂,舉辦女書培訓班,鼓勵年輕婦女學習女書。組織義運娟、何艷新、胡美月等女書傳人利用農閑時間給當地婦女傳授女書文化,引導并帶動村寨的其他婦女自發參與女書傳承,為女書傳承準備后備軍。
3.加大對外宣傳和項目申報的力度,形成有利于文化保護的外部環境
為提高女書在國內外的知名度,江永縣在報刊、雜志、電視、網絡上進行宣傳推廣;制作出版專門介紹女書文化的音像、圖書、VCD制品,向國內外宣傳發行;進行女書文化巡回展覽,舉辦國際女書文化藝術節,召開國際女書學術研討會等。2001年,中南民族大學女書文化研究中心和江永縣政府共同發起召開“中國女書文化搶救工程”座談會暨全國女書學術研討會,通過了《中國女書文化搶救工程倡議書》。網絡也是女書文化的重要宣傳陣地,目前,既有相關的地方政府部門、科研機構或社團辦的網站,也有專業愛好者或一般愛好者自發建立的網站。其中,影響較大的網站有武漢大學中國女書研究中心創辦的女書網,中南民族大學女書文化研究中心的中華女書網,清華大學中文系的中國女書研究會網站,江永縣的江永女書博物館網站,以及永州女書說唱藝術協會主辦的中國女書網等。輿論宣傳提高了女書文化的知名度,增強了村民的民族認同,形成有利于文化保護的外部環境。
江永縣還積極組織申報立項,為浦尾村和江永縣“戴帽”。2002年,女書成為首批入選《中國檔案文獻遺產名錄》的48組重點收藏文獻檔案之一,列入全國重點檔案搶救行動。2003年,文化部、財政部聯合國家民委、中國文聯共同確定女書為“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2005年,女書入選吉尼斯世界紀錄,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具性別意識的文字,同年,江永女書被評選為湖南省“十大民族民間文化遺產”之一。2006年,國務院公布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518項,“女書習俗”成為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之一。
(二)浦尾村特色民居的保護和修復
2002年以來,江永縣投入30萬元,新修浦尾村橫跨瀟江河的鐵索橋,投入20萬元用于浦尾村水、電、路基礎設施建設。2009年以來,江永縣按照“修舊如舊、翻新如舊”的原則對浦尾村的祠堂、民居、道路進行修復,修復了花山姑婆廟、陳堂龍母廟、桐口戲臺、浦尾戲臺。
浦尾村的民居集中建在島的中央,房屋坐北朝南,鱗次櫛比,排列緊密有序,錯落有致。全村房屋均按照政府的統一規劃和設計進行改造,由政府給予資金支持,均仿照明清建筑風格裝修,將外墻粉飾一新,在現代建筑頂層加裝仿古式屋頂,使全村房屋建筑風格統一。按照浦尾村的風俗,各家各戶在大門的門楣上方書寫“龍鳳呈祥”“鶯歌燕舞”“富貴雙全”“紫氣東來”“安居樂業”“錦上添花”“春風楊柳”等象征吉祥的大字,在后門門楣上方書寫“桂馥”“春日”“雅居”“向榮”等吉祥文字,富有文化特色。
(三)浦尾村女性習俗的傳承和復興
20世紀80年代以后,浦尾村等瑤族地區的部分女性習俗曾一度衰落,通過政府采取一系列引導性的復興措施,一些習俗又重新煥發生機。
1.女性習俗的民間自然傳承
浦尾村的婦女和姑娘們十分善于做針線活。家家戶戶的婦女都會織花帶、做布鞋、繡花,善于紡織、編織、縫紉、刺繡、拼布等技藝,能手工制作出精美的繡品。尤其喜歡在頭巾、童帽、腰帶、袖口、帳簾、床單上繡上色彩艷麗的花紋,每個婦女都有一個裝布、線的“工夫箱子”。女紅工夫是浦尾村婦女必備手藝,很多未出嫁的姑娘從小就跟著母親學“拿針”,長大后就漸漸能繡套袖、衣領、圍裙、鞋面、童帽等。從外村嫁過來的婦女也會跟著村里擅長女紅的老輩們學習打帶子、做鞋、做襪筒。農閑時節,婦女們聚在一起交流談心,各家拿出自己的繡品相互交流,心中暗暗比較誰家的工夫好,通常把做得好的稱為“好女工”,做得不好的稱為“粗工夫”。胡艷玉、陳新鳳、朱善湘、義運娟、胡欣是村里的刺繡能手,她們的繡品精致美觀、色彩艷麗、搭配協調。筆者在訪問該村支部書記的愛人朱華美時,她一邊與我聊天,手里一邊給自己的女兒織花帶。她告訴我,她家有二三十條花帶,全家人的布鞋都是自己做,親戚家有了小孩,最為貼心的禮物就親手制作的嬰兒鞋帽,并在鞋帽上繡上象征吉祥的圖案和花紋。
2.女性習俗的政府引導性復興
為了搶救保護浦尾村特色文化,江永縣對當地特色文化尤其是女性習俗進行引導性復興。不但注重對外形酷似蚊子腳的女書文字的保護,而且注重對與女書文化相關的瑤族文化整體的保護。組織恢復已近失傳的坐歌堂、斗牛節、吹涼節、結拜姊妹、讀紙、讀扇、趕龍母廟會和姑婆廟會等民間習俗,調動當地婦女自主傳承女書文化的積極性。
第一,恢復節日活動。浦尾村有很多節日,如“坐歌堂”“結拜姐妹”“斗牛節”“過廟節”“吹涼節”“乞巧節”等。例如,農歷四月初八的“斗牛節”是全村女人們的盛會,不準男人參與。這一天,全村的婦女、姑娘、剛出嫁的本村姐妹以及各家親戚的女兒們集合在一起,身穿瑤族盛裝,帶去雞鴨魚肉、油鹽柴米,互贈紙扇、花帶、頭巾、手絹,一起唱讀女書,姊妹們說、笑、唱、鬧,歡聚一天。姑娘們為在“斗牛節”展示自己的才華,往往要提前十天半月進行準備。20世紀80年代,浦尾村每年都自發組織“斗牛節”,20世紀90年代后,外出打工的人迅速增加,這個節日漸漸冷落下來。2000年后,在江永縣政府的引導下,“斗牛節”得以恢復,到目前,該縣已先后舉辦了5次“斗牛節”。2008年四月初八,在江永縣政府的組織下,浦尾村婦女們在村子后山竹園舉行了一次隆重的“斗牛節”,參加者有60多人,各家婦女姑娘紛紛帶去自己最拿手的作品如腰帶、手帕、鞋帽、女書書法手本、繡品等比試女紅。比試中,大家互相交流心得經驗,評選本村的“好女工”。
第二,恢復“坐歌堂”習俗。除了工于女紅外,浦尾村的婦女和姑娘們還善于唱女歌。“坐歌堂”便是當地女性唱歌的盛會。姑娘出嫁前3天,新嫁娘家張燈結彩,擺好歌堂,請伴娘和女性親朋良宵長歌。整個婚嫁活動包括進歌堂、坐歌堂、哭離鄉歌、接三朝和貧三朝等內容。隨著新式婚禮的引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浦尾村已經很少舉辦坐歌堂。從2000年至今,政府共組織了8次坐歌堂,由村中年紀較大的歌手教唱,年輕婦女們邊唱邊學,一領眾和,男人敲鑼打鼓、吹嗩吶、拉二胡,為歌手伴奏,場面熱鬧有趣。浦尾村大部分婦女都能唱上幾首,大家或合唱或獨唱,語音婉轉、聲情并茂。朱華美是村里的女歌能手,她能唱《河邊之竹綠茵茵》《金砣女》《回娘家》等幾十首傳統歌曲,是歌堂明星。如今,會唱女歌的人越來越多,年輕姑娘們也樂意參加坐歌堂,學習女歌。胡軍國的女兒今年14歲,從小就跟著媽媽去祠堂唱歌,現今能唱十幾首女歌。
浦尾村是瑤族女書文化流傳的核心地區之一,是已故女書傳人高銀仙、唐寶珍的故居地,女書七姊妹胡慈珠、高銀仙、唐寶珍、盧月英、歐陽姍姍、盧珍義、盧樹宜曾經相聚在這里,寫女書,唱女歌,做女紅。浦尾村瑤族特色的保護和發展,搶救了瀕危的女書文化,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瑤族獨有的女性習俗,減緩了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消失的速度,具有較大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
(一)擴大了女書文化的影響力,提升了浦尾村的知名度
女書被發現后,越來越受到國內外專家學者的重視,中南民族大學、清華大學、中央民族大學、中山大學等高校和鄭州大學婦女學研究中心、珠海市博物館等科研單位的學者多次到浦尾村調查。美國、日本、德國、法國、澳大利亞等國學者和港澳臺地區學者也紛紛到浦尾村考察。據不完全統計,近20年來,前往浦尾等地考察女書文化的國內外學者上萬人次,所取得的豐碩的研究成果,既擴大了女書文化、千家峒瑤文化、三千文化的影響力,也提升了浦尾村的知名度。過去,浦尾村“養在深閨人未識”,女書的發現使浦尾村“一舉成名天下知”,如今的浦尾村已是海內外皆知的女書文化傳播和研究基地,是宣傳和推薦女書文化的窗口。
浦尾村的女書傳承人也走出深閨,多次外出參加文化交流活動,聲名遠播。1995年,浦尾村女書傳人陽煥宜到北京參加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宣傳女書文化。2007年,浦尾村女書傳人蒲麗娟參加在成都舉辦的國際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節,將她書寫的女書長卷贈送給聯合國科教文衛組織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秘書處收藏。2010年7月,浦尾村女書傳人胡欣參加上海世博會,推介女書文化。
(二)促進了文化產業開發,形成了女書品牌
近年來,江永縣著力發展女書文化產業。一是在一定區域內規劃發展文化旅游產業,建立了以上江圩浦尾、桐口、荊田、夏灣為核心的女書文化原生態保護區,打造“千古之謎——江永女書文化揭秘”旅游精品線路,迎來了多批觀光游客。浦尾村每年接待游客10多萬人次,實現綜合經濟效益120多萬元。二是開發系列特色工藝品,引導當地婦女制作衣帽、鞋、帕、被、扇、帶、剪紙、織字、刺繡等女紅產品。目前,江永縣陸續建立了多家女書工藝品加工廠,生產含有女書字樣的刺繡、竹編、竹扇、藤編、織錦、雕刻、書法等旅游商品,初步實現了女書文化的經濟價值。如今,一踏入江永,隨處都可見女書的字影,感受女書的氣氛。許多店鋪以女書命名,招牌用女書書寫,連名片都配有女書。隨著女書熱的興起和火爆,女書已成為國內外群雄逐鹿的文化大餐,為旅游業、工藝品制作業、美術裝潢、影視制作、服裝業、音像圖書等眾多領域提供了廣闊的開發前景。
(一)浦尾村特色文化保護思路
江永縣將女書作為浦尾村的特色文化和全縣的特色品牌,把女書搶救、保護與開發提升為政府行為,按照“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的方針,形成了以女書文化產業推動文化保護、以文化復興促進文化傳承的保護思路。
第一,保護與開發并重。女書文化是一種不可再生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旦過度開發、缺乏保護就會枯竭乃至消失,最終使特色文化失去特色。江永縣將浦尾村作為重點保護村,樹立“大文化”產業觀念,沖破文化行業不能賺錢、不能形成產業、只能靠政府投入、投入多回報少等陳舊觀念的束縛,將文化品牌作為一種“文化期貨”優先發展,開發適應市場需要的文化產品,使文化力轉化為生產力。
第二,文化復興與文化傳承并舉。浦尾村位于瑤、漢雜居地帶,改革開放以來,瑤族傳統社會發生現代性變革,大部分傳統文化事象走向衰落,瀕臨消失。對于有一定傳統文化基礎,但文化基礎較為薄弱,傳統文化事象已經消失的地區,保護村寨民族特色的有效方法之一就是文化復興。江永縣的文化復興主要以當地政府的扶持為主導,以女書研究者為促進力量,以新的女書傳人和當地女書文化精英為中堅力量,以村寨民眾為基礎,依靠這四股力量進行自上而下的引導性文化復興。在開發女書工藝品、恢復民間歌舞娛樂、重構女書習俗、復興地方性節日、再造民族生態文化村等方面,地方政府不遺余力地組織、引導,在政策上、經濟上給予強有力的扶持。村民積極配合和響應,在這個過程中村民的文化保護意識和民族文化認同感逐漸增強。
第三,建立多元化投入機制。江永是一個山區小縣,財力有限,浦尾村是一個瑤族村落,經濟薄弱,女書的搶救、保護、開發單靠政府買單難以維持。江永縣按照“政府、集體、個人”“內資、外資”一起上的原則,充分調動社會各界的積極性,多渠道、多形式吸納資金,解決文化搶救和村寨保護及產業開發的投入問題。各級政府加大財政引導性投入,搞好基礎設施建設,做好搶救保護工作。2002年,江永縣委宣傳部、縣計委、縣交通局等有關職能部門通過多個渠道爭取到150萬元資金,在浦尾村修建了女書園。成立女書搶救基金會,通過基金會向國內外募集資金。2004年,美國福特基金會資助20.9萬美元,在浦尾村建立女書生態博物館和數字博物館。同時,制定優惠政策,引導民間資本投資開發女書文化。2003年,通過招商香港筆克公司啟動“三千文化”旅游開發項目。女書愛好者歐陽紅艷于2002年自籌資金創辦了湖南省首家私人女書館——“紅艷女書館”,成立了第一個搶救女書的民間組織“中國女書傳人藝術團”,以藝術形式宣傳和展現女書文化。多元化投入機制將社會融資作為文化保護和文化開發資金來源的主渠道,培育了多元化的文化保護和開發主體。
(二)浦尾村特色文化保護主體
浦尾村的特色文化主要表現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中,存在著兩個主體:一個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主體(即傳承人),一個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主體(政府、學術界、新聞媒體、社會團體以及商界等)。江永縣通過政府籌措、社會募集、產業積累“三個一點”的方式,調動政府、企業、學者、社會、村民多層面力量共同參與女書搶救和文化建構。
第一,政府高度重視。當地政府高度重視女書文化的保護和發展,出臺了很多保護措施。江永縣組織有關專家對女書文化資源進行科學評估,按照高起點、高標準的要求進行規劃,使文化保護與經濟、社會、文化的發展相協調。先后出臺了《關于搶救保護江永女書文化的意見》《江永女書搶救保護規劃(2004—2020)》《江永女書文化旅游發展規劃》,成立了江永縣女書文化搶救保護和產業開發領導小組,通過多形式、多途徑進行科學搶救保護,在保護中開發、在開發中保護,讓女書特色成為當地旅游熱點,走可持續發展之路。2009年,江永縣啟動了“江永女書文化記錄工程項目”,深入挖掘女書文化內核,著力打造特色文化品牌。該工程列出了5大項硬性指標,啟動女書“申遺”工程,成立專家組,征集、整理女書原件作品和與女書相關的實物,掌握了翔實的第一手語音、影像、文字資料,編輯出版了一批具有較高水平的專著。建立女書文化研究的學科基地,成立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女書研究專業委員會等國內外研究機構(協會)10余個,成立了專門的女書文化研究管理中心,對女書文化進行系統的整理、研究工作。
第二,學者積極支持。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南民族大學、中央民族大學、清華大學、武漢大學、湖南科技學院等高校和科研院所相繼成立女書研究機構,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關于女書的論文、專著、字典、作品不斷涌現,出現了宮哲兵、謝志民、趙麗明等女書研究專家和眾多女書愛好者,女書研究機構和女書網站不斷建立。《湖南平地瑤文字辨析》《婦女文字和瑤族千家峒》《江永女書概述》《中國女書集成》《江永女書之迷》《女書——一個驚人的發現》《陽煥宜女書作品集》等研究論著相繼面世。在這些研究中,不少專家學者對浦尾村的女書文化保護與傳承提出了建設性的建議,有些建議和觀點已為當地政府所采納。
學者的研究熱情引起了江永縣政府的高度重視,江永縣加強與高等院校、科研院所專家學者的聯系,擴大學術交流,團結全國關心女書文化研究的人士投身女書文化研究,形成了濃厚的女書研究氛圍,取得了良好的宣傳效果。江永縣政府一方面積極組織本縣相關人員前往浦尾村等地調研,對女書習俗、瑤族文化進行文字記錄和影視人類學調查;另一方面,邀請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前來考察和研討。1991年11月,江永縣組織召開全國女書學術考察研討會,來自全國10個省、市、自治區的60多名專家學者聚集江永,進行實地考察和研討。1998年,江永縣政府籌資10萬元請專家收集整理《女書字典》。2001年,“中國女書文化研究者聯誼會”成立,組建了“中國女書文化研究叢書”編委會,發出《中國女書文化搶救工程》倡議書,呼吁全社會搶救、研究和開發女書文化。同年,江永縣成立“女書聯系會”,專門從事女書搜集和整理工作,同時制訂了保護“女書”的硬性措施。江永縣委宣傳部還成立了女書研究管理中心,下設多個課題小組,專門開展女書研究。
與此同時,學界和當地政府多次召開研討會。2001年,江永縣與中南民族學院聯合舉辦“中國女書文化搶救工程座談會暨全國女書學術研討會”。2002年,江永縣召開首屆女書國際研討會,首次邀請美國、日本、澳大利亞的專家學者與會。2006年,中南民族大學舉辦全國女書學術研討會。2010年,“女書習俗”搶救保護研討會在京舉行,文化部、全國婦聯及國家非物質文化保護、國內外女書研究的專家學者200余人與會。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圍繞女書已出版論著20多部,發表論文200多篇,召開了7屆國內、國際女書學術研討會。
第三,村民熱情參與。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不能光靠政府唱主角,民間社團組織乃至民眾在文化遺產保護中的作用十分重要。江永涌現了一大批老、中、青女書愛好者,民眾對瀕臨消失的民族傳統文化的保護意識越來越強。女書學堂教師胡美月從小就跟姐姐高銀仙學唱女書,7歲時學寫女書,如今能識700多個女字。2001年,她開始任教于浦尾村女書學堂,已教出不少弟子。義運娟出生在上江圩甘益村,嫁到浦尾村女書傳人高銀仙家,她雖是文盲,但一直跟隨胡美月學習女書、女紅和女歌,掌握了女書的寫、讀、唱及刺繡、編織等女紅技藝。浦尾村民胡強志生于女書世家,其祖母是女書自然傳人高銀仙,他雖為男兒身,從小未能習得女書,但他對女書文字十分感興趣,擅長用狗骨雕刻女書文字,是村里有名的工藝品制作師,他將女書文字描在竹簡、竹扇、紙扇、棕葉扇等物品上,開發出了“女書”工藝產品,推向市場。
浦尾村今天的文化特色很大程度上是在文化復興過程中構建的,是在政府、學者、商家及社會人士的介入和引導下進行的自上而下的引導性文化復興。
改革開放以來的30余年是我國少數民族村寨文化受到現代化沖擊最為迅猛的時期,很多民族村寨的傳統文化在這一時期一度瀕臨失傳,隨后又經歷了大規模的自上而下的復興與重構。有學者對村寨文化建構的歷史軌跡進行了勾勒,認為從宏觀層面來看,我國的少數民族村寨文化在傳統鄉土社會時期、新中國建立30年、改革開放以來這三個階段,整體上呈現出“沿襲—消解—再造”的發展軌跡[2]。浦尾村的村寨文化的保護與發展經驗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對于我國許多民族地區的特色文化建構和恢復都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第一,民族村寨傳統文化的復興適用于有一定傳統文化基礎,但傳統文化在新時期趨于消亡的地區,且文化的復興需在文化發源地進行。2003年,江永女書曾在距江永千里之外的外地開花。多名女書傳人和村民帶著大量女書資料來到由私人投資的“中國女書文化村”,她們在村內所設的“女書樓牌坊”“御書樓”“女書學堂”“女書會館”“女書博物館”等所謂原生態場所內向游客展演女書及女書文化,但僅4個月后,這個被移植的村落便無果而終,逐步瓦解。在缺少文化生態土壤和文化基礎的地區移植、拼湊和人為制造民族特色,能否產生長久的生命力,值得質疑。
第二,民族村寨傳統文化的復興應采用仿原生態的方式,盡量復原真實的傳統文化事象,不可隨意編造和篡改,即使需要根據現實狀況作一些調整,也應在不影響整體的情況下進行微調,并且要符合村寨民眾的意愿和要求,得到村民的認可和配合。
第三,民族村寨傳統文化的復興應進行整體復興,不僅復興顯性的文化特質,還要復興特色文化賴以生存的土壤和環境。很多地區為了開發民族特色旅游,僅復興易于開發的部分文化事象,給游客呈現凝固的建筑和舞臺的表演,村寨整體特色氛圍淡薄。
第四,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搶救不像保護一座古廟或一塊古碑那樣容易操作。它保護的是一種文化現象,具有較大的難度。因而要針對民族村寨的實際,調動多個保護主體、多個傳承主體,采取多種保護方式、多項保護措施。
[1]向麗.對民族村寨文化現代性建構的反思:基于湖北恩施楓香坡侗寨的調查[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14(5):61-65.
[2]施惟達.民族村寨文化的現代建構[J].民族藝術,2004(4):6.
(責任編校:舒陽曄)
Prote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Local Village Culture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Cultural Revival: A Research on the Nü shu Culture in Puwei Village
XIANGLi
(Institute of Sociology, Hube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 Wuhan 430077, China)
Puwei, a village in Jiangyong County of Hunan Province, was the birthplace of the Nüshu script, which literally means "woman′s writing" in Chinese. The local Nüshu culture has been in danger of disappearing, but the recent years have seen its revival as a result of the top-down support from government to scholars, businessmen, and social communities. Guided by the ideas of equal attention to the prote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Nüshu culture, simultaneous promotion of cultural revival and cultural inheritance, and a mechanism of diversified investment, all the parties involved have done a good job preserving both the tangible and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s of Nüshu. And efforts have been made to collect and preserve the Nüshu materials, build ecological museums, restore dwellings with local characteristics, protect Nüshu inheritors, revitalize the local customs for women, strengthen the publicity and Nüshu-related project application, and create an environment that really benefits the protection and preservation of Nüshu culture. Today, the successful experience of Puwei Village in protecting and developing the local culture is what we should learn from when trying to construct and revitalize local cultures in many other ethnic minority communities.
ethnic villages; cultural revival; Puwei Village; Nüshu
2016-11-03.
向麗(1976—),女,土家族,湖北恩施人,湖北省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博士,研究方向:民族文化與社會發展。
G122
A
1673-0712(2017)01-005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