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旦旦
社會工作知識生產、擴散以及本土化回應
施旦旦
(臺灣政治大學社會工作研究所,臺北11605)
社會工作專業自產生發展至今,跟其知識的不斷成長演變不無關系。在全球化背景下,社會工作知識的全球擴散以及一些發展中國家面臨的知識本土化議題也開始成為探討的焦點。而不同的理論視角形塑社工知識生產和擴散的不同取向,也開啟社工知識生產多樣化的空間,通過對相關理論視角的梳理,結合社工知識的本土化議題,希望勾勒出社工知識的發展面貌以及未來走向。
社會工作知識生產與擴散知識權力論本土化
社會工作專業知識的生產,與社會工作長期以來追求的專業化密切相關。而功能主義理論一直是社工專業化的理論后盾。雖之后有沖突理論的批判繼承以及對知識權力關系剖析更為深刻的知識權力論,但不可否認,功能主義理論對社會工作知識的生產影響深遠。
(一)功能主義理論
功能主義理論(functionalism)作為一種理論典范,始于社會學的創始人孔德。孔德認為社會與生物有機體有極大的相似性,是一個有各種要素組成的整體,這種整體結構同它的部分之間具有一種普遍的和諧。斯賓塞引入功能需求的概念,試圖用需求來解釋各種社會組織的存在。換言之,以功能體現社會結構現實。對應于生物有機體,他認為,社會是由“支持”、“分配”和“調節”三大系統組成的結構。帕森斯沿著前人的研究,提出結構功能主義,并指出社會結構是具有不同基本功能的、多層次的系統形成的一種總體社會系統,是包含“適應”、“目標達成”、“整合”和“模式維持”的四項基本功能的完整體系。
從功能主義理論來看,社會工作在西方的起源被認為是為了應對和解決工業化和城市化而導致的各種社會問題。功能主義理論強調專業在人類社會進化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斯賓塞強調由社會分化而來的各個專業團體對于維護社會運作的作用,如何能夠統籌各方面的運作實有賴于各行各業的從業員之專業知識和道德操守。在功能主義理論盛行的1950-1960年代,Greenwood、Wilensky、Parsons等人從專業的功能、專業所擁有的核心特質以及專業發展的過程這些取向來區分專業與其他職業的不同,其重點在于強調專業在知識與技術上的特殊性,以及對其服務對象有關倫理的或利他的傾向。不少對專業的研究便集中于羅列所謂專業的特質、量度不同專業或半專業的專業化程度或以不同專業的道德操守與現代社會精神作比較。①余云楚:《社會工作專業化的夢魘:一個社會學的剖析》,載何芝君、麥萍施主編《本質與典范:社會工作的反思》,香港八方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67-90頁。大眾似乎普遍接受這樣的觀點,一個專業中有效而獨特的知識,就是辨識該專業之所以為專業,而不同于其他專業的關鍵。
1930年代,弗洛伊德理論盛極一時,成為社會工作打造個案工作作為專業手法的借鏡,一些實務工作者認為精神疾病療法是社會工作在本世紀中作為專業的一個重要的理智選擇。而“個案工作”之冒升本就是希望能替社會工作帶來一套較為扎實的知識基礎。社會工作專業開始修正其理論和實踐,采取了現代社會科學的特質。而社會工作亦樂于以“社會工程學”(social engineering)或一門“社會醫學”(social medicine)自居,自視之為一種類似工程學或醫學的社會科學。②余云楚:《社會工作專業化的夢魘:一個社會學的剖析》,載何芝君、麥萍施主編《本質與典范:社會工作的反思》,香港八方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67-90頁。
從功能主義理論出發,一些學者認為如同西方社會,中國社會工作的需求也來自于當前的現實和社會變革的挑戰,因此其知識生產帶有功能主義理論所強調的社會控制色彩。目前引入中國的主流社會工作專業知識和方法技術是功能主義取向的,強調問題個人化,是“修修補補”的社會工作。忽視精神疾病的社會根源,缺乏社會學想象力。最為明顯的例子是微觀社會工作知識在中國的發展。強調科學技術、注重個人主義取向,聚焦問題解決(solution-focus),而忽視對結構環境更深層次的思考,正是目前中國社會工作知識生產的寫照。③張和清:《社會轉型與小區為本的社會工作》,《思想戰線》2011年第4期。
作為西方主流的社會學理論之一,功能主義理論至今仍影響深遠。它強調社會結構中的每一部分對于社會整體生存所發揮的功能,強調社會制度、規范和角色功能的發揮,有助于保持社會均衡和促進社會發展。在功能主義理論導向下,結合專業特質,在專業化的鼓吹之下不可避免地塑造了知識發展的路徑。功能主義理論被冠以“大理論”(grand theory),并且被沖突理論詬病為“過于注重秩序和穩定,忽視沖突和變遷”,功能主義理論強調社會工作解決社會問題,維護社會規范和價值,通過助人的過程讓人們滿意目前所生存的社會。此種解釋完全忽略了社會環境的影響,使得社會工作比較專注于改變個人,而較少致力于改變不良的社會制度。④陳政智:《結構社會工作導論》,載于2010年《進步社會工作:民間社會福利論壇》。社會工作的本質也更傾向于矯正、控制和預防。
(二)沖突理論(conflict theory)
自1960年代之后,西方社會矛盾激化,社會沖突此起彼落,民間運動一浪接一浪,功能主義理論受到了一定的挑戰。沖突理論是對馬克思理論的繼承和對功能主義理論的反思,批評功能主義理論過分強調社會整合,把社會沖突和動亂認為是社會病態,并重視對社會沖突現象的研究。科塞(Lewis Coser)批評帕森斯認為沖突只具有破壞作用的片面觀點,力圖把結構功能分析方法和社會沖突分析模式結合起來,修正和補充帕森斯理論。達倫多夫(Dahrendorf)認為社會不僅需要和諧的社會模型,同樣需要沖突的社會模型。
以沖突主義的視角來看,服務對象僅占有少數資源和權力而被迫成為服從的階級,由于不平等權威的分布,階級之間的對立和沖突不可避免。而傳統社會工作強調專業主義,專業社會工作與案主,社會工作者因為有權決定誰有資格領取福利金及是否符合福利救助的規則,其背后代表的就是占有多數資源和權力的階級。⑤陳政智:《結構社會工作導論》,載于2010年《進步社會工作:民間社會福利論壇》。不少學者對功能主義理論的特質模式提出質疑,社會工作原本是維護案主的利益,但是社會工作為了追求專業發展和維護社會秩序而可能犧牲案主利益,成為維護社會既得利益的“幫兇”。所謂的專業化則是指某些職業在某一時期內進行的獨特歷史過程,并不是任何職業基于其本質會早晚出現的進程。沖突理論使社會工作者審視隱藏在專業行為背后的矛盾與沖突,反思傳統功能主義理論下的社會工作的缺陷,即在專業主義的外表下聚焦個人導向的實務模式,來合理化社會沖突和不平等,安于接受現存的社會制度和利益分配,缺少對制度結構的質疑和反思。
沖突理論向我們拋出了一個詰問,即如果社會工作的專業使命是公平正義,那么應該如何生產社會工作的知識來完成其專業使命?Specht and Courtney在《Unfaithful Angels:How Social Work Has Abandoned its Mission》一文中深刻、細致地檢視了美國社會工作專業的發展歷程,提到社會工作作為一個專業,喪失了其傳統的關心社會疾苦、促進社會正義,推動社會整合的使命,反而轉向撫慰大多數焦慮、孤獨的中產階級美國人,協助其有意義的生活,熱衷成為私人市場可收費的心理治療活動。社會工作與精神醫學合流,逐漸淪為精神醫學的扈從,也導致其轉向心理治療、精神疾病的理論方法的知識生產。①Harry Specht and Mark Courtney,Unfaithful Angels:How Social Work Has Abandoned its Mission,NewYork:Free Press,1994.
不可否認,目前中國學界流行的社會工作知識生產依然以功能主義理論作為導向,但實際上中國社會工作學術生態呈現不同的面貌,出現了某種以沖突理論導向的進步(結構批判)派與以功能主義理論導向的科學(技術)派之間分向發展的勢頭。有學者從沖突論角度來解釋,強調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發展與國家合法性以及社會控制之間的關系。②曾家達、殷妙仲、郭紅星:《社會工作在中國急劇轉變時期的定位——以科學方法來處理社會問題》,《社會學研究》2001年第2期。
沖突理論和功能主義理論反映了社會發展的不同解釋面向,兩者相互批判繼承。沖突理論的發展可以說是符合當時的社會思潮,并且對于社會矛盾和沖突有著更為深入的剖析,一定意義上啟發了之后的結構性社會工作、激變社會工作和批判社會工作。但沖突理論也被人詬病其用以分析、評判社會沖突的尺度是一個主觀抽象性尺度,削弱了理論的現實性與時代感。沖突理論深受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導致其難以擺脫結構主義和政策導向的宏觀分析思路,忽視了邊緣弱勢群體的自我心理體驗和能動參與,容易淪落為革命精英對勞苦大眾的思想灌輸與控制,導致勞苦大眾的無助和無能。③Freire,P,Pedagogyofthe Oppressed,NewYork:Seabury,1973,
(三)知識權力論
沖突理論指出了專業化和專業權力的表象背后是對社會沖突的漠視和現有秩序的固化,提供了看待知識生產的不同視角。但是沖突理論依然是以站在“他者”的角度來看待弱勢群體,因此知識生產的主體依然是屬于專家精英,沖突理論秉承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傳統,因此難以解決社會結構與個人反思性的關系問題,并且偏向宏觀分析,難以轉化為有效的臨床實踐指導。④郭偉和:《后專業化時代的社會工作及其借鑒意義》,《社會學研究》2014年第5期。而Healy作為一名批判社會工作者,接受了福柯(M. Foucault)的知識權力觀提出的質疑,指出批判社會工作者可能會不自覺地用自己一套認為正確的論述壓蓋了服務對象自身的“生活知識”,從而同樣造成壓迫。⑤Healy,K.,Social Work Practices: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on Change,London:Sage Publication,2000.
從這一點上來看,沖突理論依然沒有跳脫傳統專業主義的局限,并難以改變既有的社會壓迫的局面。隱藏于社會工作知識生產背后的權力結構問題,隨著后現代思潮,愈益被翻掘顯形并顯露出其重要性。福柯突破了一直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對于權力分析的結構觀點,不再將權力看作是政治精英所擁有的,而是將權力看作是流動的、日常的,存在于所有的關系當中,并且看到了知識與權力的密切關系。
福柯認為從18世紀開始,西方社會開始形成各種有關主體特征的科學論述(discourse);到19世紀基本形成了一個涉及人的各個方面的學科體系,從身體到精神和靈魂這些學科確立了自己的領地、對象和真理標準,發明出各種專業技術手段,對人進行精細而連續的監管、紀律管制和訓練力圖保持正常人狀態。福柯使得我們警惕知識(論述)與國家權力之間的關系。國家需要學術、專家提供駕馭企業的藝術,形塑、指導及教育人民的心靈。人文學科提供了支持、改善、掩飾及調整國家機器控制之障眼法。①Adrienne S.Chambon,Allan Irving&L.Epstein:《傅科與社會工作》,王增勇等譯,臺北心理出版社2005年版,第36-40頁。社會工作者逐漸意識到專業化的需要是為了使自身對于案主來說具有合法性,并且獲得國家立法機關、基金會、慈善家的支持,同時使其具有聲望、資金和建制化(institutional)權力。②Ehrenreich,J.H.,The Altruistic Imagination:A History of Social Work and Social Policy in the US.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P.60.
谷淑美認為香港的社會福利工作一直以救濟為基調,為不能自助者提供最基本的援助。這種對福利的理解,配合社會的政經制度,發展成一套論述方式,統攝社會工作制度的運作和知識的生產。“慈善救濟”結合所謂的功能家庭主義理論,宣揚家庭自主,強調發揮家庭自我照顧功能,政府只需要承擔最低程度社會福利的責任,把福利責任推卸給個人和家庭。因此也就不難解釋為何家庭輔導工作和個案服務一直受到推崇。③谷淑美:《“救濟”論述的形成與延續——香港社會工作的文化和政治意涵》,載于何芝君、麥萍施主編《本質與典范:社會工作的反思》,香港八方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第45-66頁。
福柯對知識、權力和主體關系的解構啟發社會工作界一些先鋒人物沿著他的思路去解構社會工作領域的主導性知識權力關系譜系以及對案主的效果,并思考如何進行抵抗性話語實踐。例如通過敘事來抵抗和扭轉主流敘事的壓制,并賦予不同的意義,使敘事成為一種抵抗主流敘事的政治實踐。因貼近社工的生命經驗,敘事和說故事這種另類的知識生產,可能變成社工知識生產的最重要方式。④王增勇:《臺灣社會福利與社會工作的知識狀況與學術生產》,載于陳光興主編《當前知識狀況:2007亞洲華人文化論壇》,臺灣社會研究雜志社2007年版,第267-276頁。陳濤認為,社會工作中的各種理論知識,其本質須被理解為各種論述而非客觀存在的反映。因此,不應當教條地對待任何一種理論,而應當仔細考察它對現實的建構傾向,社會工作內部的知識是多樣的,作為論述理論化的專業知識與實踐智能、生活經驗知識等在本質上是平等的。接受“論述”的觀念,還直接導向將敘事治療(故事療法)視為社會工作適當的方式方法,或者探索各種在論述或話語層面直接介入的實踐路徑。⑤陳濤:《試析后結構主義若干觀念對于社會工作的含義》,載王思斌主編《中國社會工作研究》(第十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31-50頁。我們可以看到,這的確是社會工作領域正在發展的一種趨勢。陳高凌、陳麗云認為,結合中國社會高度重視資深者的實踐知識,主要是口傳的方式來傳承,傳統形式的知識是經由對大自然的觀察及口傳方式整合的經驗所形成的,此種形式乃是知識建立的主要模式。⑥⑧陳高凌、陳麗云:《中國文化及研究:在社會工作教育及實踐中應用》,載于曾家達、王思斌、殷妙仲主編《21世紀中國社會工作發展國際研討會論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5-57頁。
通過與福柯的對話,社工對于自身的知識權力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并且從原有知識生產的窠臼中解放出來,并認知到知識是處境性的,對于知識的普遍性提出疑問。知識權力論從后現代視角出發,重新建構社會工作知識生產的路徑,也使得之后的社工知識的發展不得不回應后現代的挑戰。但福柯的理論和其他后現代理論一樣,難免有落入差異性和虛無主義的危險。后現代主義的批判者,不滿其相對主義與犬儒主義,或其對確定性的否定,后現代主義對于吊詭悖論的喜好與對于象征、語言及文化符號的重視,都讓它顯得虛幻不實。⑦Malcolm Payne&Gurid Aga Askeland:《全球化與國家社會工作:后現代的變遷與挑戰》,李明政譯,臺北松慧出版社2012年版,第309-320頁。此外,也有學者認為權力和知識的動態互動并未如福柯所描述的方式在中國社會中運行。在中國社會,權力地位是固定的且為五倫所限定。知識的合法性為當權者及長者所有,也為其所定。⑧
社會工作專業知識在進行生產的同時,也不斷在全球進行擴散,尤其是一些發展中國家地區紛紛引進社會工作專業知識。所以社會工作知識除了需要面對自我生產和調整之外,也需要面對自我擴散和轉化。擴散理論可以很好地解釋社會工作知識從歐美中心移轉到發展中國家的過程,但是也擺脫不了其自身帶有的二元對立和中心主義的色彩。跨國主義研究方興未艾,全球在地化的視角提供了更多啟發。
(一)擴散理論
福柯的知識權力觀點讓我們重新檢視社工知識的生成,開啟了社工知識多元發展的空間,有了更多生產來源和對話的可能。但是當我們考察第三世界國家的社工知識發展時,除了運用這些“純西方”的理論觀點之外,其實不可忽視西方社會工作對于這些后發展國家的影響。而擴散理論就成為了解釋發展中國家專業發展和知識生產的一個重要理論。
擴散是指知識、技術與觀念從一個或多個創新中心被擴散到其他單位的過程。①林萬億:《社會工作的擴散與本土化——概念與論題》,《社會工作學刊》1991年創刊號,第15-33頁。這種觀念最早應用于不同國家的社會福利、社會安全制度或體系的趨同現象,后被用來討論社工專業發展相對較早、水平較高的美英等西方核心國家對社工專業發展相對較遲、較慢、較落后的第三國家的影響。就社會工作先進國家與后進國家的發展經驗而言,來自殖民母國或是工業先進國家的知識擴散,是促成這些國家社會工作與社會福利學術與實務發展的觸媒。②林萬億、沈詩涵:《1980年代以來臺灣社會工作與社會福利學術的發展》,《社會政策與社會工作學刊》2008年第12期。一般來說,擴散又可以分為兩種模式,第一種是“初級擴散模式”,指的是英美等西方國家的社會工作思潮直接擴散到鄰近國家或第三世界國家。另一種是“次級擴散模式”,指社會工作專業教育從西方國家中心地帶依次向落后的邊緣國家或第三世界擴散。具體是先由最核心的國家傳到某一國或地區之后,再由此國或此地區傳到第三世界。而這兩種模型對應于Collier&Messick所提出的擴散的兩種模型,一是發生在鄰近國家的“空間擴散”,另一是從先進的大中心而后依序被落后的邊緣小國所采借的“層級擴散”。③周利敏:《擴散論:大陸社會工作教育研究的新范式》,《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8期。
在西方有關擴散論的研究中,學者Taira,K. and P.Kilby、Nagpaul H.較早運用擴散觀念來討論美國社會工作專業對第三世界國家的影響。DavidCollier,RichardE.Messick、Midgley、 MacPherson等人也以擴散論探討社會工作和社會福利的發展歷程。④周利敏:《擴散論:大陸社會工作教育研究的新范式》,《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8期。Nagpaul H.認為,美國社工教育擴散的前提是建立在世界各地的人類擁有共同的需求和動機,以及(社工)原則、方法和技巧是普遍適用的。例如可以用擴散論來檢視美國社工教育對印度的影響。二戰之后,美國社工教育的概念通過一些移居國外的美國社工教育者、美國社工教育的教材和受到美國訓練的人員回國等途徑擴散到印度。而一些早期的印度社工學院實際上也是由美國社工人員所建立和發展的,并受其指導和資助。⑤Nagpaul H,“The Diffusion of American Social Work Education to India:Problems and Issues”,International Social Work,1972,15(1):3-17.MacPherson以“擴散理論”為觀點,加以檢視香港的社會工作教育訓練發展歷程,清晰地發現香港是受西方社會工作思潮“擴散模型”的影響后,尤其是英、美及加拿大等國的影響,進而快速地傳播和運用西方的社會工作理論及技巧,最終引起香港社會工作教育訓練“本土化”的反思。⑥MacPherson,Steward,Social Policy in The Third World:the Social Dilemmas of Underdevelopment,Brighton,Sussex:Wheat sheaf,1981.林萬億認為現代社會工作輸入臺灣地區,基本上是經過“二手擴散”(secondary diffusion),也就是西方社會工作先傳到日本與中國大陸,再由它們擴散到臺灣地區。⑦林萬億、沈詩涵:《1980年代以來臺灣社會工作與社會福利學術的發展》,《社會政策與社會工作學刊》2008年第12期。
周利敏用擴散論來檢視中國社工教育的發展,認為大陸社會工作教育不僅具備“初級擴散”特征,也具備“次級擴散”特征,是一種典型的“混合擴散”模式。大陸社會工作專業教育發展具有明顯美英等國的“初級擴散”特征,但也不能忽視港臺地區的“次級擴散”的影響。⑧周利敏:《擴散論:大陸社會工作教育研究的新范式》,《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8期。向榮、陸德泉認為中國社會工作的學科知識基本上都是通過香港和臺灣翻譯來自北美或英國的社會工作書籍,從西方移植社會工作的專業價值、知識、評價、研究出版和體系基本是以跟隨北美或英國的專業知識和實踐體系為主。①向榮、陸德泉:《作為中國社會工作教育方法學的服務學習》,載楊靜、夏林清主編《行動研究與社會工作》,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85-102頁。
擴散理論強調外部因素的示范效果對本國社工教育的形塑作用,注重歐美國家社會工作知識對于第三世界國家的單向影響,是一種強勢擴散過程,帶有明顯的本質論和“種族中心主義”(ethno-centric)的色彩。Midgley認為要翻轉這一狀況,發達國家在社會工作上要學習非發達國家的經驗,尤其要重視東亞經驗,西方學者首先要放棄、擺脫“中心主義”或者西方經驗的“普適性”習慣性思維。社會工作需要被挑戰的不僅僅是擴大其包含的范圍,而是應該積極翻轉其知識轉移所帶有的殖民主義風向。②Midgley,James,Professional Imperialism:Social Work in the Third World,London:Heineman,1981.
(二)全球在地化的視角
擴散論對于第三世界社工教育和知識發展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提供了看待社工知識在不同國家和地區移轉的視角。但是,擴散論帶有的現代性立場和二元主義色彩,容易成為文化霸權(hegemony)。在全球化趨勢下,跨國主義的研究消解了擴散論帶有的本質論和去中心化,提供看待知識的傳播和轉移的后現代視角。
全球化指涉世界各地人們之間包含經濟、政治、社會關系的社會變遷趨勢。全球化進程不可避免導致了世界范圍內社會工作教育的趨同現象,認同具有共性或相同的社會工作核心價值,是“助人為本”社會工作教育可以實現全球化的重要前提,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許多國家的社會工作教育和知識會呈現西方的特色。全球化帶來了社工教育和知識的普遍標準,而此舉可能導致西方實務模式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普世理想。③Mel.Gray,“Dilemmas of International Social Work:Paradoxical ProcessesinIndigenization,Universalism andImperialism”.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Social Welfare,2005,14(3):231-238.周利敏認為,從“全球化”范式來看,大陸社會工作教育之所以呈現“西方”的特點,是由于“全球化”的后果,是大陸與西方互動的結果。這種范式對于解釋近年來大陸社會工作教育發展的最新趨勢具有比較好的解釋力,但對于大陸1980年代恢復社會工作教育和引進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的內在邏輯的解釋存在不足,當時的“全球化”現象并不明顯。④⑥周利敏:《全球地域化視域中中國內地與西方社會工作教育互動關系研究》,《內蒙古社會科學》2010年第6期。
Robertson于1992年提出“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的觀點。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是由全球化(globalization)與在地化(localization)鑲嵌構成的一個混合詞,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借用此視角來更好地理解社會工作知識教育的發展。全球化和在地化是一體兩面,在看到全球化的影響的同時,應該以在地化的脈絡來更好地理解全球化,⑤徐偉杰:《全球在地化——理解全球化的一條路徑》,《思與言:人文與社會科學雜志》2003年第1期,第1-8頁。抱持一種“批判性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由“自下而上”和“由內而外”的過程,將西方知識進行再轉化與創新,并以此作為建構本土課程的基石。正所謂“全球視野,在地行動”(think globally,act locally)。Robertson認為“在地化”不僅意味著“去在地化”(delocalization),更意味著“重新在地化”(relocalization),從“去在地化”到“重新在地化”是實現“在地化”的基本策略。“去在地化”是指全球化改變了社會工作的地方意義及相關架構,而“重新在地化”則意味著在這個已經被改變的架構之中重新創造,意味著將全球社會工作知識融入地方架構之中重新進行詮釋,最終將區域性、地方異質性演化為全球共同接受的現象,藉此凸顯教育自主性。通過“去在地化”和“重新在地化”這一雙重過程,讓“在地化”思想或行為模式不再單純地只屬于某個地方的產物,而具有發展成為全球趨勢的可能。⑥周利敏:《全球地域化視域中中國內地與西方社會工作教育互動關系研究》,《內蒙古社會科學》2010年第6期。對于第三世界國家的社會工作教育來說,通過全球在地化的視角,讓我們以更加反省和審慎的態度來對待社會工作知識的輸入,同時挖掘在地的經驗智慧,通過轉化和對話,不斷豐富既有的社工發展模式。
全球在地化的視角結合后現代主義的思潮,對于目前還處于因遵循西方知識范式,處于后殖民主義的第三世界國家來說具有深刻意義。例如關于家庭會議的理念源自于新西蘭毛利人(Maori)的傳統,但已經被許多國家(包括西方國家)所援用,用以響應其地方文化之需求。非洲社會工作處理普遍貧窮、艾滋病、社會經濟基礎建設的匱乏、沖突、政治動蕩以及人權與社會正義缺失等問題。因此它強調社區導向的取徑,有別于社區組織與社區發展。這意味著將貧窮、艾滋病、青少年懷孕、青少年就業與中途輟學問題皆視為社區議題,必須進行脈絡性地理解而得以解決。①Malcolm Payne&Gurid Aga Askeland:《全球化與國家社會工作:后現代的變遷與挑戰》,李明政譯,臺北松慧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頁。Nagpaul指出印度的社會工作知識應該從社會改良者應用的知識技巧中分析提煉,比如他們發動社會運動反對婦女殉夫和童婚,倡導禁酒和寡婦再婚。在針對酒精成癮的問題上,印度社會工作者發展出一種家庭支持項目,這種指導性實踐的本質與印度文化中對家庭價值的強調是契合的。②Nagpaul,H,“Analysis of Social Work Teaching Materials in India:the Need for Indigenous Foundations”,International Social Work,1993,36(3):207-220.周利敏通過全球地域化范式的研究認為,當前中國內地社會工作教育遇到的最大問題并非是由全球化強勢擴散所致,也并非是本土實務經驗不足,而是全球化趨勢中地域性反思不足,全球化并沒有與地域化進行真正的對話,二者之間產生了嚴重的不平衡現象,導致社會工作教育的主體性失落。③周利敏:《全球地域化視域中中國內地與西方社會工作教育互動關系研究》,《內蒙古社會科學》2010年第6期。
擴散理論以及全球在地化,提供了看待社工知識遷移擴散的視角,擴散并不是在一個真空的環境中發生,因此社會工作知識在擴散過程中,不可避免會觸碰到不同的社會環境和在地知識經驗,如何對西方社會工作知識進行轉化,本土化作為一種策略,以一種批判的態度去對待知識。
社會工作的本土化(Indigenization)最早在1971年的第五次聯合國國際性社會工作訓練調查中被提及,提到了美國社會工作理論對于其他社會的不適用性。本土化被界定為“將社會工作的功能和教育與某一個國家的文化、經濟、政治和社會現實聯系起來的過程”。以此為端倪,社會工作本土化開始成為備受學術界關注的議題。
Gray and Fook提到社會工作的本土化爭論基于兩個文化前提,首先:社會工作是西方文化現代性的產物;第二,本土化是后現代性的,因為它質疑西方社會工作的支配地位和尋求響應在地文化、歷史、政治、社會和經濟的發展。④Mel.Gray and J.Fook,“The Quest for Universal Social Work: Some Issues and Implications”,Social Work Education,2004,23(5):625-644.Mel Gray&John Coates認為本土化可以有兩股潮流構成,一股是后發展國家的本土化,另一股是在發達國家對于土著和印第安人在教育和實踐方面的本土化,本土化最初源于質疑西方專業社會工作模式在世界各國的普遍適用性,本土化既是多樣性與專業化對抗的結果,也是西方模式對于非西方社會境遇不能完全奏效的產物。⑤Mel.Gray,&Coates,J.,“IndigenizationandKnowledge Development:Extending the Debate”,International Social Work,2010,53(5):613-627.Mel Gray& John Coates拓寬了本土化的研究領域,改變了以往定勢的“本土化即是由一國到另一國的現象”,提出即使一國之內也存在著中心向邊緣的本土化問題。
Midgley認為,反抗社會工作的“專業帝國主義”(Professional imperialism)是進行社會工作本土化的一大助力。社會工作本土化的探索主要興起于第三世界或發展中國家,在20世紀60、70年代,受到反殖民主義思潮和不結盟運動的影響,旨在質疑歐美社會工作的專業帝國主義。Midgley認為本土化主要指合適性,其意思是指專業社會工作者的角色必須契合不同國家的需要和社會工作教育必須契合社會工作在實務上的需求,因此其本土化主要指社會工作模式和教育從歐美發達國家進入第三世界國家后應與當地實際相契合。①Midgley,James,Professional Imperialism:Social Work in the Third World,London:Heineman,1981.Adair John認為第三世界國家可以發展一個新的領域,即社會工作本土化,這樣才有可能從社會工作中盡快獨立出來,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解決問題。②Adair,J.G.,“Indigenisation of Psychology:The Concept and Its Practical Implementation”,Applied Psychology:An International Review,1999,48(4):403-418.Malcolm Payne和Gurid Aga Askelan質疑國際標準化的社會工作,認為隨著全球后現代社會的來臨,全球化以科技與文化力量更有效率地進行看不到的剝削,因此提出適切的國家社會工作知能,它是與普世主義的社會工作知能對立的,質疑西方社會工作模式,其社會工作知能的建立包括了重視知識效力驗證的建構、脈絡化的思維和文化轉譯的認知與行動方式。③Malcolm Payne&Gurid Aga Askeland:《全球化與國家社會工作:后現代的變遷與挑戰》,李明政譯,臺北松慧出版社2012年版,第277-290頁。
本土化是被看作后現代社會工作取向的,通過本土化來創造一個空間,使得社會工作發展和知識呈現可以有不同的面貌,并且由此來抗衡西方中心的、單一化的社會工作樣貌。本土化應該是流動的、多樣化的和具有差異性的。此外,本土化既然帶有后現代的屬性,就不應該是單一標準和宏大敘事,而應該從脈絡化的日常生活實踐中來生產本土化的社工知識。并且對知識生產背后的權力關系更為敏感,防止本土化過程中再一次復制東西方不平等的位階和權力關系。
不同的理論視角建構了社會工作知識生產與擴散的不同路徑,從功能主義的保守色彩,到沖突理論的反抗質疑,再到知識權力論對于知識和權力的清楚勾勒,社會工作知識生產的定位開始邁向后現代主義。而對于社工知識的擴散,從東西二元主義的擴散理論,到后結構主義的全球在地化,讓我們看到知識必須從自身社會的脈絡中生長出來,而不是簡單地套用西方現成的理論運用。
本土化應該放在更大的政治和社會脈絡下進行理解。放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本土化應該被看作是文化、歷史、殖民化和現代化之間交互的反思。而社工知識除了“是不是從自己的文化脈絡當中生長出來”之外,更重要的問題是知識權力的宰制議題。從福柯的知識權力論來看,本土化關注其背后的權力關系及知識生產模式,而不僅僅是文化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問題。如果從知識生產模式來看,既有的社工知識生產模式倚重西方理論知識而使之成為全球知識的典范,而本土化釋放出一些空間,讓在地或本土化的知識重新回到知識生產的主體,不再復制既有的社工知識生產權力關系,創造不同于西方的社工知識形態,而不是繼續頌揚跨脈絡下的共通性,依然在追逐共同的標準,例如全球(社工)教育的標準。
本土化釋放出一些空間,讓在地或本土化的知識重新回到知識生產的主體,打破東西方社會工作知識生產的等級關系,挑戰西方的社會工作知識的主流地位,并且使得知識生產不再復制原有的權力關系。知識形態的多樣化和豐富化是福柯知識權力論的內在要求,也是契合了知識的全球在地化,從在地的視角來重新審視全球化的知識生產。全球在地化的視角對于中國社會工作知識的發展具有積極的意義和啟示,中國從西方引進社會工作,但是其知識結構和實務策略明顯與西方有所不同,在對西方既有的社會工作知識體系和實踐方法保持純真而謹慎態度的同時,如何在本土脈絡中生成扎根性的、靈活性的社會工作知識,這是全球在地化對中國社工知識生產的迫切要求。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土化的目標在于反思主流的西方社會工作模式,給予本土解決方法和實務模式更多的優先關注。因此,本土化既是后現代背景下對知識生產的一種在地回應,也是未來知識生產的趨勢。
(責任編輯:徐澍)
Production and Diffusion of Social Work Knowledge:Indigenization as a Local Response
SHI Dandan
(Graduate Institute of Social Work,Chengchi University of Taiwan,Taipei 11605)
The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of social work so far is related to the continuous evolution of knowledge.In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the knowledge of social work spreads globally,and knowledge,including theories skills and models in the developing countries have to face the issue of indigenization. Indigenization has become the focus of discussion.The different viewpoints of theories shape the production of social work knowledge,and diffusion of social work knowledge.
Through reviewing the relevant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this article outlines the production and diffusion process of social work knowledge,especially Foucault’s theory of power-knowledge,opens a new space for diverse production of social work knowledge.Indigenization of social work,as a different kind of social work knowledge,is not only a response to knowledge production,also the future trend of knowledge production.
social work;production and diffusion of knowledge;Foucault’s theory of power-knowledge;indigenization of social work
施旦旦(1989-),女,浙江紹興人,臺灣政治大學社會工作博士候選人,研究方向為社區工作、后現代社會工作、質性研究。
C916
A
1008-7672(2017)03-002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