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
白漠決定去貓場一趟,那是他當年插隊的地方。因為人事處新來的小張告訴他,由于工作疏忽遺失了他檔案中有關知青的一應材料,工齡只能從上班那天算起,除非他近期去貓場鎮開來證明。
妻決定和他一起去,才不想留下享受他特制的一大鍋板栗燉肉,他不在家她吃著不香,兒子結婚搬出去后她也想出去走走,她還從未離開過覃城半步哩。妻在脫去絲綢睡衣準備洗澡前,要白漠把洗刷鍋碗瓢盆的事放一放,趕緊收拾行李。
由于大雨滂沱山體滑坡高速路斷,他們登上新增的開往貓場的綠皮慢車。
躲開對面小孩飆來的尿后,妻仍然情緒飽滿,纏著要他講講貓場,老實說,她看見滿車廂亂七八糟,就猜想貓場一定精彩。但她不想聽他講什么貓場鎮被群山環抱,過去是武西達幾處通往覃城的必經之地之類的。白漠就告訴她,原先的貓場鎮熱鬧非凡,天天像趕集,附近山里企業工人和村里知青都來,有老人蹲在路邊臭水溝前抹著硫磺皂洗澡,身后是剛從破席子上爬起來舔他屎的野狗。妻擺手叫他打住。白漠不知從何說起,妻就開導他,比如有沒有初戀情人什么的,見他拼命搖頭,她笑說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夠刺激,悶葫蘆。白漠陪著笑,任由妻子揉捏耳朵,然后把肩伸過去讓她靠著,那時車過定口,夜幕降臨,她有些困了。白漠可無倦意,還在掂量妻的話,心想如果告訴妻他可不像她認為的那么平淡無奇,她會怎樣?發脾氣罵他哄騙自己幾十年,抑或尖呼精彩?女人真是不可捉摸。
當然他不會沖動告訴妻真相,其實剛才說到貓場鎮他就想起施寒,他初次見她就是在貓場街上,那天他把自己的綢緞棉衣賣給收荒的金老鬼時,嫌屋里煤煙嗆人,推開窗子就看見她。當時她裹著藍白花頭巾,露出一雙眼睛驚奇地打量馬干盡,那個雜種非常囂張地把血淋淋的豬耳朵朝茍大毛臉上一甩,拉了施寒轉身奔向前面的“紅星”飯店,一幫廝兒搖旗吶喊跟著。那是鎮上唯一的飯店,是填了原先的魚塘建起來的。金老鬼說要出大事,馬干盡雖然是鎮上的大鬼,但是茍大毛也絕非省油的燈,施寒是他在車站認識的,那個惹禍的騷辮子是從遙遠的甘城來看望下放到貓場蝦子農場的父親的,因為搞不清分上下貓場,她下錯了車又問錯了人,被在車站打镚的茍大毛花口花嘴騙到街上,來回軋了三遍馬路后,撞上馬干盡。金老鬼說被端走“飛碗”的他決不會甘休,定會糾集一幫廝兒來找馬干盡麻煩。白漠也注意到飯店門口已蹲了許多廝兒,他們跟前的籮筐里肯定放滿了刀劍。不過白漠不關心這個,等會兒箍子來不來抓人也不關他的事,他已餓了一天,他賣掉衣物就是想去“紅星”撐一頓管幾頓的,來前還特意從村頭田里捧水洗了臉。他拐開金老鬼,大步跨過馬路進了飯店,那時樓上已吵得一塌糊涂,茍大毛正向馬干盡要人。白漠才不管牛打死馬馬打死牛,他只要吃飯,可是飯店只顧著勸架,暫停營業。白漠想這就不能怪他不懂規矩嘍,當即上樓,才不看吵架雙方,只是謙卑地問座上客人,哥哥姐姐你們還吃不吃?趁對方一愣的當兒,端起一盆紅燒肉轉身就跑,不料撞上茍大毛,紅燒肉掉地,他心疼得趕緊蹲下身拾了兩砣又實在放不進嘴,他恨死了茍大毛,便假裝發現了什么,叫茍大毛過來看。廝兒剛彎腰,白漠一下跳起猛打他,一共六拳,打得狗日的脖子不能動,馬干盡趁勢上前下掉茍大毛的刀。
一下亂了套,有人朝街上一摔杯子,茍大毛的人就沖進飯店,白漠躲開亂飛的碗碟,沖向桌前端菜連吞幾口,被茍大毛的人團團圍住,連同馬干盡,白漠不能不佩服馬干盡,用刀抵住茍大毛,一腳踢翻桌子,喝令對方退開。雙方對峙間,箍子們沖上樓,有人朝箍子撒辣椒面,剎時屋內嗆死人,一片咳嗽聲中,人們拼命朝樓梯口擠,桌翻椅倒,無數的腳踩著宮保板筋尖椒牛肉黑山羊肉,油膩膩滑倒一大片。白漠跟著滾下樓梯。還沒起身,街上沖來馬干盡的廝兒們,手中磚塊雪片一般飛進來,甚至有人扔來火把,濃煙四起中,雜種們一窩蜂涌進店內打砸搶,鼻子流血的箍子們朝天花板“啪啪”連放幾槍,頂層石灰散落下,雜種們護著馬干盡逃脫。
白漠身不由己跟著馬干盡走,馬干盡一直拉著他,憑第一眼他就喜歡白漠,臉上無肉,必定歹毒。他們一起走進位于黑石頭坡上煤巴場旁的馬干盡家,這里原是朱家客棧,是馬干盡老爹當年武斗中搶占來的,馬干盡決定改在家里擺“百雞宴”接待施寒和白漠,命令一幫廝兒去鎮上收漿打怪。白漠這一點不喜歡馬干盡,明明家里喂著雞墻上掛著老臘肉。不過輪不到他啰嗦,馬干盡揮著大手要弟兄們只管去,茍大毛已被剿統不敢再來。轉過身把爹趕出家門,他嫌老爹緊盯外地馬子。白漠聽說過他爹馬老者的,經常趴著公廁墻眼偷看女人光屁股,被人家扇得皮泡臉腫。馬老爹可不安逸兒子拿一小袋洋芋和干辣椒打發他,把一串鞭炮塞進雞屁眼,點燃后拋向院里,頓時乒乒乓乓一陣雞飛狗跳,馬干盡拉著白漠在堵得狹窄的院里亂鉆,撞塌被暴雨沖松軟的矮墻,砸倒偷來的花缽壇壇罐罐千斤頂馬車輪子,踩著滾動的五號電池,人仰馬翻。馬干盡爬起身哈哈大笑,他情緒高漲,對著廁所喳翻翻高唱“亞非拉人民要解放”。白漠頓覺耳膜嗡嗡地響,他不得不承認,狗日的嗓子的確好。馬干盡說他原先曾考取部隊“紅旗”歌舞團,后因家庭底牌太花被淘汰。白漠本來覺得認識馬干盡很好玩的,盡管有點討厭他那被山羊胡子圍著的苞谷嘴里冒出的尿騷味,可是很快發覺馬干盡為人不行,明明施寒從廁所出來后,隔著花邊口罩向他表示,她想要院中槐樹上的愧花,他卻一把拎過又高又瘦的白漠命他上樹,白漠最恨哪個不把他當回事,尤其是當著女人面。他已瞄準旁邊半塊磚頭,預備就拿它敲狗日的腦袋。
那邊施寒又喊話了,她可不愿馬干盡傳喚別人,她就喜歡看像卡車一樣結實的馬干盡爬樹。
說實話,馬干盡有點精彩,一趟下來,施寒嫌花少,他又上樹,鬼搓鬼搓,再次下來神情就不對頭,雙手遮住褲襠前一大塊濕的朝屋里跑,白漠斷定狗日的已“跑馬”,他可不會放過出馬干盡洋相的機會,故意推開房門,馬干盡“嗷”的一聲,雙手遮住光胯。白漠頂不喜歡他粗著嗓子喚他過去,要他把他沾了“糨糊”的內褲拿去洗了。白漠恨得鬼火冒,但他不憨,馬干盡一身肌肉疙瘩,他手無寸鐵根本不是對手,不過他自有打算,一聲不吭,丟一床被子蒙住馬干盡,拎了內褲,連同其他衣褲一概用麻袋裝了提出來。準備拿去賣給金老鬼。
施寒正在北墻邊玩倒立,帶有大花朵圖案的長長毛衣裙一下倒落,露出紅色三角褲,白漠不由笑起來。施寒收了架式,并不臉紅,摘下口罩好奇地問馬干盡怎么回事?白漠把麻袋扔向門邊,添油加醋說馬干盡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沒有臉出來了。話音剛落,馬干盡從容不迫出門,穿了爹的褲子,敞著的“天窗”里仍然是光胯,他非常下流地告訴白漠,不穿內褲,和施寒搞事更方便。當時白漠強裝笑臉,心里已決定要拐走施寒。他認為馬干盡根本配不上施寒,他聽說馬廝兒死了婆娘后,身邊有不少女人,不是瘸腿就是吊眼。他特別討厭馬干盡還捏一捏他手背,厚顏無恥告訴他自己找女人就是為了下種,每人一個,將來把貓場改為馬場。施寒才不想聽他倆嘰嘰咕咕說哪樣,她一再問馬干盡還有什么能叫她開心的?不,她可不想看他表演擊打沙袋手劈磚頭,用牙齒撕咬指甲的絕技就免了,也不想再聽歌,她很騷地用腳后跟踢著丟來的毽子,一邊問貓場能聽到吉他嗎?她最近看了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被影片中的吉他迷住了。
白漠趕緊舉手,心里感謝老天終于給了他接近施寒的機會。
他火速回村去找下放到民小的趙老師,那人原是音樂學院的,會玩多種樂器,白漠跟他學過吉他,老趙當時都驚訝他能很快“臨摹”《微笑的波爾卡》和《鴿子》兩首曲子。當下他扛了趙老師吉他飛回朱家客棧演奏給施寒聽,不要說她,連墻外煤巴場的工人們也堵著院門聽。彈奏五遍以后,施寒拋開馬干盡只和白漠說話,她說自打來了貓場 ,現在最愉快。喂喂,馬干盡一膀讓他倆讓一下,一幫廝兒嘿唷嘿唷肩挑背扛籮筐背兜邁進門,一片的雞鴨鵝叫聲。施寒拉住白漠手臂,她想知道這些雞鴨怎么來的?“收漿打怪嘛”,白漠便向她表演丟米勾引雞到跟前一把捉住的動作,施寒笑了,說她感覺自己就像那只一步步走進圈套的雞。白漠一下覺得時機成熟,便向她俯過身,用手遮住嘴,悄聲告知趕緊溜出狼窩。施寒沒聽清,那時廚房里乒乒乓乓,被宰的雞嘰啦嗚叫,撲扇翅膀,施寒要他再進一遍,一伸手,接過馬干盡遞來的烤土豆,分一半給白漠,自己蘸了糊辣椒面大口啃著,呵欠,辣得打噴嚏,隨手扔掉的土豆砸得壇壇罐罐叮咚亂響。眼光又回到白漠身上,白漠建議還是彈吉他,她要他教自己,一邊拿起吉他,“媽耶”一聲,扔了琴,白漠才發現音箱里被塞進死老鼠。
馬干盡一旁壞笑。
施寒惱怒地推開馬干盡,顯然還沒有誰敢對他這樣,他愣了半響,才要發威又忍住,眼珠子一轉,把怒氣發到白漠身上,朝他一陣鬼吼。對白漠來說,真的是舊仇未了又添新恨,他實在受不了,已決定拿出對付茍大毛那一招放翻馬干盡,他正要蹲下身,好在施寒叫停了馬干盡,她威風凜凜一抬長腿隔在他們中間,可是她沒系鞋帶的白球鞋飛出老遠,惹來一片哄笑。
馬干盡幫她撿回球鞋,答應不打白漠,但必須趕走!白漠和施寒目光相碰,走就走。
白漠當然不會告訴妻這段經歷,這么多年他一直守口如瓶,只有他知道,那天在暮色籠罩的巷子里終于見到溜出客棧的施寒時有多么激動。本來她要他陪自己去車站的,是他告知晚上沒有車,不如去他那里吃東西,那天他從馬干盡家偷走好大一只雞。另外,他告訴她,村子附近工廠當晚放映朝鮮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她同意一起去看。
躲開馬干盡的搜尋,兩人穿過晚霞燒紅的田野,走進他嘰嘎作響的木板房。施寒站在半明不暗的燈泡下,問有一股子什么味道?白漠沒說,這里原先可是豬圈。她又問開水在哪里?口渴死了。白漠彎腰移開墻角石板,伸手從鄰家木桶里舀來一瓢冷水遞給她,不好意思,他也喝這個。
屋子突然搖晃,屋頂掉下的瓦片噼哩啪啦砸在格子窗下,白漠習以為常地安慰施寒不要驚慌,是隊上收工回來的老母牛在屋角刮癢。施寒笑了一半,忽然睜大雙眼,一把抓牢白漠,她看見他身后墻壁在動,真的,一會兒墻上板子被卸掉,一只黝黑爪子伸進來拿走桌上鹽巴瓶,順帶又撈走半塊肥皂。施寒拐開白漠走上前,好奇地趴著門板朝那邊看,任由黑爪子從下端起她的胸,白漠趕緊上前制止鄰居劉幺爺。重新上好木板后,施寒忽然笑起來,稱他這里太精彩。白漠搞不清她是夸還是貶,反正沒生氣就好,他自己是不會和劉幺爺計較的,這不光是因為老屁兒是民兵連長的舅公,酒醉后敢扇連長,主要是他早就降服了光棍劉幺爺的干女兒小順英,那個丑姑娘不僅趁干爹不在乖乖交還物品,還倒貼上洋芋和一大碗素白菜讓他清火。稍施壓力,還會蠻愉快地交出藏在碗櫥里的回鍋肉。不過白漠并不滿意,想起原先偷看過的《紅與黑》中于連能憑相貌勾引貴夫人,自己只能靠抱一抱丑女騙碗殘湯剩水,心就酸呵。不過今天他可開心,尤其是施寒的手搭在他肩上時。她笑問你什么都沒有,怎么燉雞給我吃?這個當然難不倒白漠,敲一敲墻,等木板卸掉,他把雞遞過去,同時悄聲叮囑劉幺爺不能去隊上點水他帶女的回來。對方半眼不看他,稱只要有雞,逼毛日飛起來都不關他的事。施寒湊過來問,你們說什么?白漠拍一拍重新上好的木板,告知叮囑劉幺爺燉好后端過來。施寒雙手合十,笑問,你平時不開伙?
白漠聳聳肩說,一年只分四斤半谷子開哪樣伙!他真不是吹牛,自來插隊后,貧下中農們就不安逸他來參與分糧,出工時總不通知他,年底憑他那點可憐工分他都羞于去領幾斤谷子,現在只能靠變賣家里帶來的物品。
白漠一伸手,請坐。馬上抱歉,屋里沒椅子,只能坐床上。
施寒“媽耶”一聲停在床邊,指著床上開了無數天窗的破棉絮,問,你就蓋這個?
風從屋頂小青瓦上跑過。
白漠再次不好意思,以為不會再冷,好的都賣了,沒想到會有倒春寒。施寒沒有跟著笑,她注意到床頭上放著的改做煙灰缸的煉乳筒,他解釋是父母下放前給的。噫,她不眨眼地盯著他,說,雖然他破衫爛帶,不過身上還透出一股沒落貴族氣,和貓場鎮的人是不一樣的。白漠閉了雙眼享受這句話,想起自己從小被父母縱容,上二年級就學會抽煙,惹多大事也不會被父母責罵多么愜意。不過他很快又睜開眼,問,是好還是壞?她笑,說,該批判。雙手一下抱著肩,冷,山區的春天,中午暴曬,晚上又涼。他卻暗自感謝屋里到處透風,因為怕冷,她向他伸出手,白漠得以順當地緊挨著她坐下。可她卻說,想去看《鮮花盛開的村莊》,白漠笑了,說現在就在鮮花盛開的村子里。施寒笑了一半停住,躲開他的手,不準動她頭巾,她在疊石子橋車站遭人誣陷被剃了光頭。咝——白漠不由倒吸一口氣,頓覺施寒經歷非凡,一時有點后悔帶她回來。施寒卻突然抱住他胳膊,悄聲告之門口有動靜。噓——白漠手指貼唇示意施寒不要聲張,踮著腳像駝鳥一樣到了門口,猛一拉門,劉幺爺一個狗吃屎撲倒在地,手中半鍋雞肉撒了一地。
唉呀,老狗日的爬起來連連跺腳,埋怨白漠過份,無非就是想聽聽你們搞哪樣嘛。拉白漠一邊,悄聲問,搞了幾回?
被白漠甩開手后,彎腰撿起半生不熟的雞肉丟進鍋里,殷勤地表示回去洗凈再拿來。白漠忽然玩一個腦筋,決定把施寒射給劉幺爺。便挽留對方,雞吃不吃沒關系,坐下休息嘛。
劉幺爺巴不得,立馬張開逼嘴說,他有一個戰友從銀沙來住宿。白漠要他打住,這話他聽了不下三百遍,其實他知道老劉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村子。劉幺爺自己也笑了,改稱家里來了親戚,小順英的堂姐堂妹一大幫,他沒去處,只能在他這里借住一宿,嘿嘿嘿,一張床怕哪樣,中間隔塊塑料布就可以了嘛。一只手捏一捏白漠,悄聲表明他不忌諱,你先搞了我接漏。白漠直冒雞皮疙瘩,暗罵劉幺爺給不得臉,一邊又慶幸自己可以順利擺脫施寒。他朝施寒一伸手,準備打聲招呼就去隔壁吃那半只雞,至于離開后兩人誰先撲向誰不關他的事。不料指尖觸到施寒的波,頓覺喉嚨發癢,面對施寒含笑的目光,他忽然后悔不該把嘴邊的“貓菜”讓給劉幺爺。可是劉幺爺已經不打算去別地了,他到墻角移開石板,拿瓢舀水沖了腳,拎著滴水的襪子就要上床。喂喂,施寒一旁緊扯白漠衣袖,神情復雜地要他制止劉幺爺,她擔心老屁兒身上有虱子。白漠有心逗她一下,便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他實在不好和劉幺爺翻臉,左鄰右舍的。那邊劉幺爺拎起搭在床頭的褲子比試一下,估摸還合身,就套上了,彎腰卷了幾圈褲角,抬頭看他們,奇怪他倆為啥還不歇息?哦,實在睡不著,我們三個就來擺擺龍門陣嘛。靸著鞋走到搖搖晃晃的桌子邊,建議干脆叫小順英撬開封火的稀煤,把雞肉燉了,炸盤花生米端來,再叮叮當當擺三個碗,喝點酒嘍。“嘰咕”飆一泡口水,斜一眼施寒,笑問,你說呢?一邊贊嘆外地馬子火子旺哦。兩只爪子跟上去又要端她的咪哆,被施寒“噼啪”一巴掌扇紅了手背,老雜種揮著拳頭要和施寒拼命,白漠再也忍不住,一腳踮射老廝兒一個趔趄,噫,老雜種要發毛,白漠說不怕,信不信搞死你!
劉幺爺呆了半響,一甩袖子出門兩步又返回,端走了那鍋雞。
白漠拿起劉幺爺忘在桌上的煙。
剛坐下點燃,施寒從身后抱住他,白漠一下心跳,他懂,最近才看了手抄本黃書《少女之心》,咋個不激動哦,肚子嘰咕亂叫算哪樣,想起馬干盡和茍大毛斗了半天,最后這道“貓菜”屬于自己,他就想笑。他加緊吸煙,預備抽完就和她上床。忽覺額頭一陣冰涼,奇怪哪里滴水?抬眼一看,施寒已上眼圈紅紅,他驚訝萬分,一再追問原因?施寒用手絹抹著淚說,他讓她感動,真的,孤獨善良,不像馬干盡,從飯店到他家,一路對她連摸帶掐。白漠可是不敢看她,嘴上干巴巴附合著罵了幾句馬干盡。施寒要白漠往旁邊挪一挪身子,緊挨著他坐下,面朝著他說,他們有相似之處,她也孤單,母親弟妹都遠在別的城市和鄉村。施寒撫摸著他的臉說,她喜歡他。白漠心里涌上無限的情意,同時又暗暗叫苦,這可不是他想要的,這會導致他此時不敢有半點雜念。聽著屋檐下滴嗒的雨聲,他忽然想哭。
那晚被毀掉雜念的他,給她蓋了棉絮再加上自己的外衣,他則在墻角坐了一夜,清晨打了一個盹,睜開眼時施寒已經離開,床頭留有她潮濕的手絹。
白漠渾身一顫,妻搖著他,她要喝水,等她再次靠著他閉目休息,白漠心還在跳,他還以為她猜到了什么。不過話說回來,她要真知道,或許會問馬干盡會放過你?白漠撇嘴,馬干盡咋個可能那么心善?狗東西得到劉幺爺點水,就派人來通知他去朱家客棧和施寒見面,他不知是計,進門后就被一頓悶棒打得傷筋動骨。此時看著妻,白漠忽然想問她,猜我怎么對付馬干盡?估計她多半認為他忍了。白漠好笑,當時他是忍了,甚至回村告訴劉幺爺他服了馬干盡,其實他一向能屈能伸,說起他的成熟和冷酷,父母都直搖頭。
一百天后,得了他好處的小拿抓跑去告知馬干盡驚天秘密,白漠從老家帶來一批值錢古字畫,被隊長搜走藏在庫房里,白漠決定晚上去偷。馬干盡瞪大一對鼓鼓眼,當晚便進村悄悄爬上庫房房頂,一把揪住候在那里的白漠,一番討價還價后,狗雜種急撈撈在腰間拴上連接的長繩子,揭瓦往下沉。白漠早在繩上做了手腳,兩根繩子中間打的是活疙瘩。馬干盡下到半空,兩繩脫落,狗日的只來得及喊一聲:我日你家先人,便一個倒栽蔥。白漠估計,就算落在裝滿谷子的麻袋上,斷幾匹肋骨也是肯定的。白漠按計劃通知隊長帶人抓小偷,照他想的,進了籠子,馬干盡不死也要脫層皮。豈料隊長他們和馬干盡都是熟的,還幫著把馬干盡抬回家。
這一來白漠闖下大禍,馬干盡揚言要殺了他!
所有貓場的混混們都認為白漠死定了,的確,兩人不在一個檔次,馬干盡是貓場真正的大鬼,方圓幾十里殺通不拐彎,哪怕那次生病躺床上,有人糾集了附近廠礦子弟上百人想趁機“剿統”貓場,鎮上廝兒們用擔架把馬干盡抬到街口,那幫雜皮頓時熄火退走。
可是白漠不想逃,除了明白“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的道理,他信奉“最好的逃跑就是進攻”的說法。他作了充分準備,先把兩手交叉在袖筒里,可憐兮兮往村東頭田里跑,為的是麻痹對方,他知道劉幺爺緊盯著他。他在樹林里拐了彎,悄悄走西進入貓場鎮。他才不會去朱家客棧,那里庭院深深等于找死。白漠抓把泥巴抹黑了臉,直奔鎮南一清街八浪橋旁楊二草藥房,楊二是有名的江湖醫生,專治跌打損傷,馬干盡定會找他敷藥。這正是他拿翻馬干盡的最好時機,因為人在治療時是最弱的。白漠躲在藥房對面電線桿后面,滿心的瞧不起馬干盡,無非就是一個有勇無謀的土流,栽在我手里才曉得鍋兒是鐵鑄的。下午馬干盡果然出現,一樣的穿著灌了水的大皮鞋,雄糾糾沒有受傷的樣子,身邊還張張揚揚跟著七八個廝兒。白漠一下愣住,就算七八個廝兒都幫自己,他也搞不翻馬干盡,他聽說過,馬干盡當初和鎮北小平接火時,硬是冒著對方無數刀劍沖上去砍翻小平。不過白漠頂多沮喪了兩秒鐘,憑他足智多謀,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眼見楊二老婆手臂吊了籃子出門買菜便有了主意,吐口水抹凈臉后跟上去搭訕,把偷來的肉和蛋塞滿了她菜籃,逗得死逼格格地笑,還翹起尖屁股頂他兩下,答應設法留馬干盡住一宿。看看,多么簡單,當他得知楊二謊稱病情需要留下拔火罐四個鐘,馬干盡只得乖乖服從時,差點要笑。
傍晚七八個廝兒散去后,白漠潛進藥鋪,上樓溜進為馬干盡準備的房間,他下掉燈泡丟進墻角尿罐里,然后鉆進黑咕隆冬的床角,豎起耳朵,屋外是流水聲和八浪橋上的二胡聲。再仔細,除了老鼠的吱叫,終于有了窸窸索索的腳步。白漠做好準備,他計劃等馬干盡上床后動手,聽說馬干盡喜歡打光胴胴睡覺,會把攜帶的刀和衣服一起扔下床。他正想著能不能用那些浸透藥臭味的衣褲悶昏馬干盡再動手?門已打開有人進來。噫,不是一個人,白漠大氣不敢出。忽然床被抬開,他暴露在重新亮起的燈光下,方知中了圈套。迅速爬起又被打趴下。馬干盡面朝天花板,捋著山羊胡子,旁邊的廝兒們一涌而上,張牙舞爪把白漠拖到馬干盡跟前,狗雜種半眼不看,一抬腳,粘了狗屎的鞋底壓著他臉來回搓夠了,命廝兒們給他燒天燈。白漠曉得燒天燈的滋味,咬緊牙關看他們把削尖的火柴棍插滿他手腳然后就要點火。白漠知道求饒是沒有用的,更明白這只是開始。忍受點折磨他能做到,可要真等死他又不甘,他可是還想見施寒哩。白漠開始玩腦筋,他認定粗壯又得勢的馬干盡也存在弱點。白漠便謊稱有重要寶貝要獻給馬干盡,狗東西嘴上說不稀奇,卻推開廝兒們要見一見寶貝。白漠蹲起身假裝從懷里掏東西,要馬干盡走近看。馬廝兒甩步前來,白漠暗數到第三步,趁他一彎腰站不穩,白漠猛然躍起一拳將其擊倒,再奪刀朝他腿上猛刺一刀,隨后轉身奔到窗邊,瘋一樣躍上窗臺踢開窗子,奮力跳到鄰家屋頂,踩著小青瓦逃走。老遠了還聽見馬干盡豬一樣的嚎叫:
傷口有一丈深哦!
手機在響,兒子打來的,問現在哪里?白漠才注意到車停半天了,看著漆黑的窗外回答,可能快到赤谷了吧。妻醒來接過電話和兒子聊,她經過推算,這里不是赤谷站,她也不認為停車原因是要錯車什么的,一定是前方暴雨不斷,安全起見,在檢查線路。妻要白漠去核實一下。白漠邊走邊想,妻什么都分析,就是從來不分析他。白漠轉一圈回來告訴妻,的確是因為暴雨緣故,前方在檢查線路。妻捂著胸口,贊嘆自己料事如神。一邊躲避對面小孩飆來的尿,這次可沒那么幸運,白漠摸出紙巾幫妻揩了衣服后,拉她去找列車長,看能否補上臥鋪票。直到車過西里洞才補到,但只有一張。白漠扶妻子在下鋪躺下,笑說剛才晃過的小鎮叫寧里,盡管現在山崗前建起了整齊劃一的小樓房,他也不會弄錯,這是進入貢朦山區前一站,進山后就快了。妻握住他手叫不要寬慰她,怎么會快了?正點也是凌晨五點到,何況現在晚點,她打著呵欠建議他倆輪流睡,兩小時后必須來換她。
白漠回走,其實他說的沒錯,進山第一站是埡口門,過了岔河,經柳鎮進入貢蒙山區腹地真的就快了,再往前就是骔嶺,他原先在那里守過工地。當時公社正修水渠,隊長安排他去的,是冬天,附近偶爾響起一兩聲鞭炮,時間已接近1977年元旦,天空明亮,空氣清冽。白漠認為這是他下鄉以來得到的最好活路,遠離貓場鎮,管吃管住,還記工分,他下決心賣了內褲也要報答隊長。
白漠在工地上跑進跑出,認真負責。半月后的晚上,吃了面條正洗碗筷,有人敲門,他喝問是誰一邊打開門,外面站著的竟然是施寒。白漠差點要歡呼。他已經好久沒見她了,施寒喘著氣說,她其實在看望父親后,一直在上下貓場游走。她“咣當”一聲把自行車丟在門外,跨進屋來,端起他遞去的茶缸就喝,她口太干,騎了半天山路,她等不到天明,今晚必須見到他。這是想我了。白漠瞇著眼享受片刻,加倍溫柔地問她,咋個知道我在這里?施寒坦承,馬干盡告訴她的。
馬干盡?白漠一下警覺,迅速滅燈,悄無聲息開條門縫,外面漆黑一片呼呼吹著風。回過身,開了燈問,他在哪里?
施寒皺著眉說,恨不得左右開弓,扇他和馬干盡,責備他倆真不該為了她打得驚天動地。其實白漠看得明白,施寒嘴角掠過的一絲笑意,說明她很開心。
不過現在白漠沒有心思講這個,得知她下午去找過馬干盡,一顆心便到了喉管,施寒忙說她是要馬干盡找人幫她沖洗膠卷的,并保證馬干盡變了,沒有對她動手動腳,很是斯文,提起他時還盡說好話,白漠才恢復正常,劃燃火柴給施寒點上一支煙,心里多少有點得意,看來馬干盡也不咋的,被他一刀殺怕了。白漠正想舒舒服服伸展一下手臂又打住,施寒說她今晚趕來,是因為馬干盡說他現在不彈吉他改玩攝影還自己沖洗膠卷。白漠懵了半晌,要她再說一遍。
施寒歪著頭笑了,她喜歡謙虛的人,尤其欣賞他的多才多藝,真的,連馬干盡都佩服他。施寒用腳踩滅煙頭,起身要他帶她去沖洗膠卷,她叫他不要裝了,馬干盡都告知屋后院子里搭的偏廈就是他的暗室。真的,她還問過馬干盡,沖洗120膠卷用什么藥水?他說生產隊的人都知道,你用D72,還說135膠卷用D76藥水。施寒邊說邊拉他,她有很重要的膠卷要沖洗,是她翻拍的父親的材料,明天交給有關人員,對父親伸冤很重要。慢著慢著,白漠確實需要清理一下頭緒,他搞不懂馬干盡為哪樣這么做?這相當于有意把嘴邊的“貓菜”送給他,或許根本就沒有這回事,是她思念他,又羞于明說,借著洗相片要和他去后面再度良宵?哦,白漠懂了!熱血沸騰哦!這個機會他哪里會放脫?!立馬也跟著鬼呼呼表示這就帶她去暗室,不忙,才下過雨,院里稀爛又黑燈瞎火,他要先把電池裝進電筒。施寒拍手表示她來幫忙找電池,一步到了東倒西歪桌子前,猛拉抽屜,嘩啦一聲,腐朽抽屜散了架,螺絲燈泡電池散落一地。白漠能理解她為何飛速去撿電池,但她說那樣洗完相片還要趕回去之類的屁話,就讓他不爽了,必須制止裝模作樣。便指指點點表示屋內要保持整潔,她必須把散落的小叮當裝進抽屜。趁她彎腰收拾,他一步出門拔掉了自行車前后輪的汽門芯。返回時,她高興地表示收拾完畢,他也高興地一伸胳膊,兩人牽著手來到后院。她說像不像第一次去你家那晚?也是很冷。白漠不由握緊她的手。真的好冷,飄著毛毛雨。施寒說再冷也得克服,她尿脹,脫了一半要他關閉手電筒,不準看,但不準他走,黑咕隆冬好害怕。白漠說手電筒有毛病,自己會亮,不能怪我哈,保證看得不清楚。施寒罵他不要臉,格格笑著,起身系好褲子,白漠把手電筒遞給她,摸出鑰匙正要開門。
前面傳來打門聲,乒乒乓乓非常兇猛。真的煩!白漠沖到前屋拉開門正要罵,立馬換上笑臉。隊長分開眾人跨進屋,吊著臉批評他不去巡夜,而在屋里耍馬子,曉不曉得工地鋼筋被盜?白漠嘻笑隊長今晚的頭式有點亂嘞。隊長威嚴地不準他靠近,他們已斷定這是里應外合,抓起來!
白漠真的以為對方是在嚇唬自己,一旦明白不是開玩笑,慌忙叫施寒快跑,可她出去剛跨上自行車便倒下來,白漠只能跺腳。派出所牛箍子趕到,一巴掌打掉白漠笑嘻嘻遞上的煙,喊聲銬起來!白漠急著剛叫一句冤枉,便挨一巴掌,好不容易止住暈頭轉向,怪自己沒說清,努力做到心平氣和分辨,牛箍子一皮帶抽得他嗷嗷地叫。施寒要求不要打人,白漠卻又挨一下,比第一次還狠,估計半邊臉都腫了。白漠不懂,莫非不準申辯?日你的鬼打,他忽然感覺到這里面名堂多多,在牛箍子又一次揚起皮帶時,便立馬承認是和偷兒里應外合,但不關施寒的事,真的,她只是路過進來找水喝的。他堅持要求放她走。牛箍子死個舅子也不聽,白漠只得又開始動腦筋,可是剛要蹲下身就被對方識破,硬是拉將起來,實在無法,干脆一頭撞向牛箍子,趁大家一起上前死拉,施寒得以逃脫。
牛箍子用邊三輪把他馱回所里,一腳射進地下室,自己叭嗒叭嗒甩著八字腳走了,當晚狗日的差點醉死在馬干盡的酒桌上,在座的還有隊長和公社史書記,馬干盡半蹲在史書記跟前,雙手捧上酒杯。這些事都是白漠后來聽說的,他一直懷疑還有施寒在場,不過當時他只能乖乖呆在地下室,餓得半死,虧得那天所里小毛到地下室藏東西發現他,白漠才得以返回村里。
隊長用薰黃的手指戳著他的額頭說:
你嘛,永遠留在村里接受再教育。
當時他都沒有意識到這事會影響到接下來的招工,真的,本來附近廠礦來公社招工點名要知青的,隊長和史書記理直氣壯表示公安機關不同意招白漠,從而推薦了馬干盡。正當招工干部去區委蓋最后公章,而白漠準備次日去流浪時,事情發生變化,區委表態,不招白漠,誰的章都不蓋。白漠最終有驚無險得以走進工廠,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吉人自有天相,既然老天有眼,他相信會有機會實施報復的。
果然,在一年后的廠區宿舍家庭舞會上,他遇見了施寒。
方知她父親已經平反返回甘城,這次她是和未婚夫一起陪父親舊地重游的,在區委書記的酒桌上,說起改革開放帶來的生活變化,才聽文書小茍陰悄悄告知這里時興黑燈舞小八步,特意托熟人帶來見識見識,甘城只玩光明通亮的“嘣嚓嚓”。白漠才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只是打定主意不會再放跑她,他抱著她邊跳邊說些思念之類的屁話。一曲完畢,燈光亮起,死抱在一起互相亂摸的男男女女迅速分開,整理衣襟。施寒說她總算見識了小八步,好骯臟,她簡直懷疑鞋底黏糊糊的是不是精液,呸,呸!廠里不管?白漠很討厭她現在的裝逼,有心要說正是管過火了,大家才轉入地下,其實這些人原先蠻單純。但他才不憨,而是順著她連哼鼻音,表示的確不像話,看著都惡心。同時心里罵自己卑鄙,不過罵歸罵,卑鄙的事還是要做。燈又滅時,他斯斯文文建議到陽臺上透透氣,他已瞄準那里沒有人,正好玩一個“趴壁虎”。施寒不動,她警惕性很高,她稱自己是要結婚的人,決不會和別的男人去沒有人的地方。白漠強壓怒火,更加溫柔地提醒她注意,背靠著的墻上經常爬著四腳蛇。施寒“媽耶”一聲往前跨一步,撞著白漠,嘿嘿,他剛好伸手摟住她。施寒下死勁地掙扎,罵他流氓。白漠裝聾,施寒急了跺他一腳。白漠夸張地叫了半聲,便被她捂住嘴,求他千萬不要嚷,別人聽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多有損形象。白漠強忍惡心,索性抓住她手親一下。施寒驚呼你得寸進尺?迅速縮回手,好害臊呵!白漠卻非常嚴肅地說,你看你聲音多大,多不注意影響,肯定有人注意我們了,燈亮后會有好多人過來問的。施寒討厭這個,她難得解釋。他說只能回避,不藏窗簾后面就去陽臺。施寒死活不肯用窗簾包裹自己,挺難看的。
隨他去了陽臺。
那里半明不暗,陣雨剛停,云層飄浮,露出半個月亮。兩人的目光又到了對方臉上,她要求他保持距離,不準嬉皮笑臉。他真就不動。施寒深吸一口雨后的空氣,活動一下四肢,問起他的近況。白漠一挺胸,差點就要說幸虧沒被你們害死,忙改為:全心全意努力工作。說得施寒笑起來,她知道他因家庭問題被趕出車間,領了簸箕掃帚只管打掃衛生,參加高考又因數學零分落選。白漠不笑,這么說,她來前打聽過他,她是為他而來?良心發現?剛興奮又想抽自己,真是改不了的爛毛病。于是,恢復慣有嘴臉,笑稱自己雖然是清潔工,但是廠里追他的女生成千上萬,黑壓壓一大片。
對視著。
施寒說真的希望這種場合他只是偶爾來消遣,千萬不要甘心沉淪。白漠嘴上應著,卻是借著月光注意到她眼珠跟著室內音樂四下波動,這說明她根本就是口是心非,白漠心領神會,建議就偶爾消遣跳上一曲?正抬手伸向她的腰,陽臺門忽然一響,一個小丑女沖上來抱住施寒,興高采烈告訴她,在隔壁打牌又贏了,一邊猛抬肘子拐開白漠,不準靠近施姐。施寒笑了,告訴白漠,來人是她家小保姆,要不是未婚夫陪父親喝酒,他就陪她來了。白漠斷定,她才不會要那個草包來。帶上這么個小丑女多好呀,不僅襯得她更為動人,還可充當她的保鏢。真的,自打她出現,就像膏藥一樣黏著施寒,白漠休想靠近,才揉好被拐痛的肚子,腿上又挨她一個“地格爪”,他的齜牙咧嘴惹得施寒好一陣笑。這讓白漠非常頭痛,但他不會灰心,無非調整一下計劃,首先必須設法分開她倆,那時屋里音樂又響,白漠再邀跳舞,施寒爽快答應,卻是拉著保姆進屋,大聲喊不要關燈,放節奏快的曲子。她倆在燈光下緊摟著旋轉,嘻嘻哈哈好開心。
所有人都在議論施寒,騷哦,怕是鳥小的降服不了她哦。
一曲完畢,在掌聲中,施寒說她在貓場要呆幾天,想好好玩一下,她建議大家不要縮在黑屋子里,現在是四月,春光明媚,應該去郊游。
一片贊同聲中,唯獨白漠不表態,他對大家一起游玩,一同分享施寒不感興趣。他很見不慣房主人冷歪嘴,急撈撈向大家建議去郊外吃燒烤,他來操辦,每人五十,拿來拿來。白漠不耐煩歪嘴扯他衣袖,罵他就曉得吃,要玩也要有點品位,去享受春光,不如星期天去四涼丫口,坐船去,玩一天。施寒第一個響應,大家也說好,白漠卻悔得想跺腳,這離他想單獨跟施寒在一起的目的越來越遠。不過他告訴自己沉住氣,郊游不是不好,起碼他倆還有見面機會,關鍵是弄出點利用價值就高了。正想著,小個子冷歪嘴的長手又伸過來,這次白漠沒有反對交錢,什么船票和吃的,他懶得和歪嘴啰嗦,交了錢后要歪嘴快去準備宵夜,那時已近凌晨,屋外雨聲不絕,大家早餓了。歪嘴燉鍋燒水,一邊拍碎了生姜一邊扭著屁股唱歌:戒煙戒酒活到九十九。白漠夸他快樂,歪嘴不否認,說不快樂咋個行,爹媽死得早,從小在山上放牛,好不容易活出個人樣。扯著嗓子喊大家進廚房端面,自己放調料。白漠背著手不端面,等大家出去,才對歪嘴說要吃餛飩。一把揪住朝外溜的歪嘴,指出他碗櫥里藏有餛飩,冷歪嘴承認是留給施寒的,長得丑就靠巴結來吸引美女眼球嘛,他要求白漠輕一點,答應也給他煮一碗,至于小丑女,就免了。那邊施寒走過來,說她不吃了,歪嘴尖叫,施寒說她很飽,吃了要吐,歪嘴踱起腳表示只管吐,他用嘴接著。施寒咕咕地笑,說她打算回去了。白漠忙說這么大的雨怎么走,又沒有傘。看得出她態度在變化,可是偏偏小保姆一旁表示可以脫外衣給施姐遮擋。把白漠氣得,冷歪嘴也煩丑女,舀一瓢水“不經意”地撥向小保姆,忙又道歉,安排她去隔壁換衣服。白漠這下真的想表揚冷歪嘴,抓緊時機對施寒說吃的品種不一樣,被大家看見多不好,不如先上屋頂,叫歪嘴煮好端上來。施寒猶豫一下,還是隨他爬梯子上了屋頂。雨已停,水氣彌漫的四周是亂七八糟的花缽里東倒西歪的花。白漠正要撲向她,又忽然停住,開不得玩笑,充其量今晚只能抱抱,而如果引起她反感,兩天后的郊游就泡湯了。施寒奇怪他咋個一動不動?白漠一臉嚴肅提醒她四周的花都長著刺,一動就糟。看著她乖乖地站著,白漠心里直發顫,要是沒有陷害她那檔子事該有多好,只能讓她品嘗苦果了。忽然換上笑臉,彎腰抹去凳上雨水讓她坐。哽哩咣啷,歪嘴上來,在石桌子上放下兩碗餛飩后仍賴著不走,直到施寒要他去照看小保姆。狗日的下樓就喊小丑女,稱施姐在屋頂等她。白漠滿以為施寒高興她來,不料她卻是迅速拉了他躲到雜物后面,咬著他耳朵說可不想讓保姆看見他倆單獨在一起。又擰著他手背警告千萬不要把餛飩湯潑灑到她身上。白漠痛得齜牙咧嘴,掙扎時碰著了雜物,趕緊抱著她躲開掉下的花缽,施寒顧不了罵白漠,她憤怒的是小保姆威嚇再不出來,就要朝雜物后面潑尿。放肆哈,施寒推開雜物,沖出去揚手就扇她,白漠攔都攔不住。小丑女哭著扭頭奔下樓。施寒嘴上說,才不怕保姆回去對未婚夫亂講,雙腳卻是邁向樓梯。白漠下來,施寒已走。陽臺門一響,有女角匆匆朝外跑,茍日隆眨著眼睛跟出來,雙手拉著拉鏈,斜叼著煙說:
女人嘛,都服鄙!
有人告訴白漠,茍日隆和女人在陽臺上玩“趴壁虎”,女的可是著便裝的箍子,叫肖歡。白漠一下停住,頃刻冒出一個鬼點子。
次日他到鎮上公用電話亭,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告知肖歡參加了黑燈舞,建議盤問肖歡,會有更重要的收獲。
返回時遇見楊二,說起馬干盡,才知道栽了,房子被沒收不說,被他玩過的女人們正聯名告他,消息走漏,一窩蜂好多人沖進他家索回被強占的水膠鞋、不銹鋼飯鍋和一板車蜂窩煤。楊二還說,馬干盡不想被箍子抓住,用土制火管槍自殺,可是只被煙薰黑了太陽穴,后改吃老鼠藥,竟又吃到假藥,現在仍躺在醫院里。
白漠決定去看看馬干盡,他一定得向他炫耀和施寒的約會,最好能把他當場氣死。他可沒想到馬干盡聽完他添油加醋的敘述后,一點不生氣,還祝他玩得開心。他忍不住問,真的愿意他和施寒好?馬干盡撩開搭在被口的山羊胡子,飆一泡口水,笑說他無所謂,他是吃飽的鴨子不下水了,還說他有一位好朋友住在里村,條件很好,建議白漠帶施寒去那里。這簡直讓白漠驚訝,莫非走近過死神的人會改變?說實話,白漠是有點感動的,發誓把過去和馬干盡那些滴滴嗒嗒鬼打事一筆勾銷。
不過施寒又把白漠惹惱一回,說好星期天上午坐船的,她姍姍來遲不說,來了又表示她已改變主意,要在旅店陪父親和未婚夫。她非常小心地移動涼帽遮住斜射過來的陽光后,轉身要走。大家都勸白漠放棄,他才不吃施寒裝逼這一套,硬拉著她奔向渡口躍上船,施寒不停地打他罵他,末了要他保證下午一定回來。白漠嘴上應著,一邊拉她逃離甲板,懸崖上飛瀑直瀉,施寒尖叫著緊緊抱住他,兩人渾身濕透。
冷歪嘴擠進船艙,對施寒說,我這里有干凈外衣。
施寒注目河面上閃爍不定的四月陽光,一言不發。
冷歪嘴躲開白漠的右腳尖,嘿嘿干笑著,繞了一圈又回來,到了涼口上岸,又殷勤地牽著施寒走過跳板下到河灘。白漠好笑,他肯定冷歪嘴嘗不到半點油腥后會打退堂鼓。
大家準備在河灘上搞野炊。
冷歪嘴安排大家去拾木柴,并邀施寒和他一組。施寒看白漠一眼,他表示無所謂。看著他倆走遠,正要脫下衣服擰水,忽然不放心,冷歪嘴可是枯惱火了的,便趕緊追上去。歪嘴果然不懷好意,半根木柴不拾,帶著施寒朝旮旮縫縫里鉆,她最終停下不肯再走,不耐煩聽歪嘴啰哩啰嗦的解釋,索性扭頭回走,和白漠碰個正著,她笑了一下,突然回身挽住歪嘴,要一起走。白漠二話不說上前拉她,施寒甩開他手,白漠指出她手背上已劃出道道血痕。歪嘴忙說讓我來,吐泡口水消消毒。施寒剛要罵,歪嘴一踮腳,揚手摘下一朵迎春花插她頭上,施寒高興地挽住歪嘴回走,還側臉小聲警告白漠不能欺負歪嘴,他長那樣也很可憐的。
白漠忍氣吞聲跟著走。
回到河灘上,施寒任由冷歪嘴像狗一樣貼著她嗅,還彈一彈他額頭,笑說,好煩。
吃完燒烤時,暮色正濃。
施寒沒有提走的事,提也沒用,船老板說了,九點半開船。
大家走進樹林,在林中空地跳舞,那時月光時隱時現,空氣中彌漫著樹木的芳香,不過白漠可沒心思領略這個,他嘴上跟隨錄音機哼著鄧麗君《逍遙自在》,眼光留意著朝施寒靠攏的冷歪嘴,這次他可不能再客氣,一翹屁股頂開冷歪嘴,伸手把掙扎的施寒攬入懷中,一個旋轉,隔著她頭發,注意到肖歡鬼鬼祟祟溜進林子另一頭,他知道她去干哪樣。
施寒說你往哪里帶我?憨呵,到空地邊上了。
白漠一點都不憨,他有他的目的和打算,腦筋非常多,他拉她進了樹林,貼著她耳邊警告不要出聲。
林子另一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高喊,快跑,箍子來了。
空地上一片混亂,男女們四下奔逃,白漠拉了施寒就跑。
他們爬坡過坎,黑咕隆冬中朝著他設好的線路前奔,好幾次她氣喘吁吁想停下,他架著她提醒堅持住,箍子馬上追上來。施寒當然只有聽他的,她可不想被抓住,傳出去讓父親老臉蒙羞。爬過第四匹坡,果然聽見河水聲。照馬干盡說的,河對岸是陽長村屬陽關區,朝左走,穿過樹林就是里村了。當眼前終于出現點點燈光時,施寒興奮得直拍手,有村就有路,攔一輛馬車或拖拉機就能到鎮上了。是的,她急著回去,未婚夫還等著她哩。施寒催他加快腳步。白漠嘴上應著,下面卻是伸腳絆她一個趔趄倒在他身上,嘿嘿,還有哪樣講的,先趁機抱一下再說。施寒并不生氣,甚至把臉貼過來讓他親一下,真的感謝他救她一回,然后牽著他往前加油走。白漠不急,你沒聽見雷聲?她聽見了。他說有雷跟著雨就下來,村民是不會跑運輸的。她問咋個辦?他說涼拌,先管現在,口干得要命。她也有同感。他提議進村里翠塔巷81號花家喝口水再說。施寒問那是什么地方?白漠說那是叫做“天上人間”的農家樂,有吃有喝還有——他把“住”字吞下去。施寒仍然想趕路,白漠說先避避雨。那時天邊滾過的雷聲越來越響,施寒也顧不了許多了,兩人牽著手趕在暴雨降落前跑進翠塔巷81號。照馬干盡那天說的,農家樂是仿蘇州園林建造的,人家會張燈結彩歡迎你。
卵燈卵彩!
眼前就是黑燈瞎火一所老房子,每走一步,吱嘎作響,大有垮塌的危險。白漠趕緊寬慰,這家店主玩幽默,所有開關掌握在總臺,找到后立馬亮堂堂的。施寒抱住白漠,建議出去。白漠不動,還能去哪里?
雨點密集地打著茂盛的樹葉沙沙地響,夾著恐怖的閃電,白漠預備著施寒撲上來打罵他。施寒卻是平靜地笑,說既來之則安之,雨停了再走,天亮前總能回到鎮上。白漠舒一口氣,又假裝關心,回去后咋個解釋?她稱解釋不清的,誰叫她做不了淑女呢,骨子里就是一個壞蛋,才會丟棄家人跑來和他玩。白漠忽然有點感動,這才是最初認識的那個施寒哩。嘿嘿,他提議,那就抱一抱。任憑屋外電閃雷鳴,兩個人不管不顧箍在一起,可是當他要脫她衣服時,卻遭到她激烈反抗。白漠幾乎要笑,到了這般田地又要裝?他可不會就此罷手,馬干盡說過,施寒是個怪逼,越是裝得正經,越是渴望對她玩鄙!兩個人都使出渾身力氣,房子山搖地動。完事后,他照事先想好的,稱去撒泡尿就冒雨跑了。老實說,他心里還是有斗爭的,因為他才曉得施寒還是處女。可是另一種聲音又叫他把鄙玩到底,想一想她當初咋個對你的。不過他最終還是停住,因為他遠遠聽見房屋倒塌的聲音,白漠猛然醒悟,馬干盡是要借即將拆除的危房砸死他倆。他急急忙忙趕回去,翠塔巷廢墟前圍滿了人,他的心提到喉嚨管,他看見有人用擔架抬著死者出來,他拼命擠上去,簡直不敢相信,竟是冷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