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育善 陜西省丹鳳縣棣花鎮苗溝村人。政府公務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等報刊雜志發表小說、散文等數百篇?!多l鎮干部》《一個村子的選舉》先后被《新華文摘》等刊選載,獲各類文學獎十幾項。出版有《李育善散文集》《山里的事》。
霜降過后,秦嶺山上的樹葉都在急切地魔幻般變化著色彩,生怕錯過這一年在山里最后登場的機會,真是秋的萬花筒走火入魔一般。隨便用手機拍一張發上微信,贏得的“贊”能把機子撐破?!八~紅于二月花”,是一幅幅真實的畫面,不但是顏色的豐富多彩,給人收獲的厚重讓人也踏踏實實的。播種時我在包扶的柞水縣鳳凰鎮皂河村住了幾日,如今到了收獲的季節,我要去看看貧困戶到底收成咋樣,口袋鼓起來了沒有。于是,放下手頭的工作,到村里住了幾天,走村串戶,跑各個合作社,見到的一張張粗糙的笑臉,還有聽到那一陣陣爽朗的笑聲,我心里好個瓷實呀。
一
天變冷了,我想起包扶的老匡家的倆兒子,一早就跑到商店給娃買棉襖。電話問了娃的身高,可商店沒開門,到九點多,在一家童裝店反反復復挑選才買到。司機小陳笑著說:“您從來沒給女兒買過吧。”我說:“這還是真的?!边@一折騰,到上午11點半才到村上修橋的地方。危橋拆了,正在修建,車子都到文書老四商店的對面了,只好掉頭,返回從東溝口下到河里走。這是修橋改的臨時便道。車子在河道里顛簸過一個灣,鄭支書在指揮挖掘機給車裝石頭,打過招呼,他去忙了。我們已經處得像一家人了,像平凹先生說的,見面不用握手,也不用說客套話。到工地上,我見兩邊的底座已砌好石練。老鄭說:“水泥柱子、打現澆的水泥鋼筋都買好了。”我說:“一定把好質量關?!彼χf:“你看那個高個子就是技術監理,天天都在黑著臉訓人。這一點領導放心,我不能拿我的人頭當尿壺?!鼻靶凶吡瞬坏?00米,也就是村委會門口那座橋,是副支書老盧負責。他跟我同年,看上去卻比我顯老。我拍著他的肩膀說:“同年呀,修橋是大事,一點兒都不能馬虎?!彼χf:“同齡領導放一百二十四個心,絕對沒麻達?!彼职櫫税櫭碱^說:“前幾天這雨下得河里漲水了,河中間的柱子沒法施工啊,急瞎了,想上凍前做好哩?!笔⑾募竟澪乙瞾碜∵^幾天,河里干枯,一點兒水也沒有,現在卻成了小河淌水嘩啦啦了。走到村委會住地,已經是12點半了,我們匆忙做飯吃。
飯后,鄭支書陪著我先到包扶的老匡家。叫“老匡”,其實比我小好多。他家門大開著,還是那五間石板房。門口墻上掛滿了苞谷串串,黃成一片金色。他從房后面出來,笑笑的,又是忙著發煙,又是拿凳子,還要去倒水,我一把拉他坐下。問了問今年的收入情況,他苦笑著說:“唉,種的重樓連一苗都沒出。”我急切地問:“咋回事兒?種子的問題吧?!彼麩o奈地說:“說不來,反正沒見苗子。電話打過去人家還不好好接,說給補幾斤種子哩。”我詳細一問才知道,他是從外地訂購的種子,一斤600多元,買了20斤,花了一萬二?,F在門口一大片地里全是荒草。我氣憤地說:“不行,告他們?!敝f:“咋告呀,沒跟對方簽合同。當初我勸他,又不聽。”老匡低下了頭,我心里也憋屈。他前幾年在礦上打工,落下個硅肺病,也干不了重體力活。我調整了自己的情緒,給他鼓勁兒說:“沒事兒,從頭再來?!蔽医o他送了兩個娃過冬的棉襖,他手在衣服上蹭,說:“哎,哎,這咋好意思哩。”我塞到他懷里。娃在鎮上上學,妻子陪著。妻子在一家酒店打工,一月收入一兩千元。我說:“開春想法把房子蓋了,再種些丹參、荊芥,種苗我來解決?!彼ь^感激地拉著我的手說:“領導,這……這……咋謝你哩么?!?/p>
離開老匡家,我心里沉沉的,支書卻說:“他還是我本家妹夫哩,好人,脾氣瞎,在外打工只買了電視和摩托,也沒置辦啥家當,跟人一說話就嚷。春上,給鎮派出所修房,讓他去看場子,一月給3000元,還嫌麻煩。是個大錢掙不來、小錢看不上的主兒,提不起。”我說:“看來扶志才是最重要的?!?/p>
二
太陽都爬到山頂了,我們來到小陳的香菇廠。
他正在往冷庫裝鮮香菇,見我來了忙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來握手。看那一筐筐鮮香菇胖乎乎、圓嘟嘟的很可愛,我心里也熱乎起來。
大棚外場地上坐著成十個婦女在剪香菇把兒,他們有說有笑,很開心的樣子。我問一位中年婦女,她笑著說:“一天能剪30多筐,坐著干活也不累,還給管飯吃哩,一天給七八十元哩?!毙£愓f:“這些全都是貧困戶,從春上到現在少說在這里也干過上百天了?!蔽野蛋狄凰?,光勞務一個人就能掙近萬元哩。我見香菇把把堆了一地,問咋不也賣了呢,小陳笑著說:“剪下的把把還要把接菌料袋的一頭剪了,再烘干,一斤賣2元錢,劃不來,就讓干活的背回去上地去,這可是最好的有機肥啊。”小陳說:“今年價錢不好,一斤鮮的賣3元,掙一塊錢,估計能產15萬斤?!彼贿吀苫?,一邊說著。又拉我進棚里看,他說:“這段時間是休眠期,過了再給菌袋注水,加蓋一層塑料薄膜,還能再出一茬子哩。”他已有好幾年的經驗,技術上頂呱呱了。鮮香菇大多銷往西安,冷庫存3噸多,周轉剩下的就烘干賣干的。他讓我給縣扶貧局說話,聽說政府有扶持資金,明年他想發展40多個貧困戶入股哩,合同都準備好了。只要扶持,他保證40多戶一年內脫貧。我立馬給扶貧局長打了電話,說好明天讓到縣上對接。小陳高興地拉著我的手說:“謝謝,我替那些貧困戶再謝謝你啦?!蔽乙埠芘d奮,興奮明年又多了幾十戶摘掉貧困的帽子。
三
夜幕降臨,山頂霧氣彌漫,我們來到和泰養雞合作社負責人老吳家。淡綠色鐵絲網圍成的幾畝地里有好幾排雞舍,各種顏色的公雞母雞擠成了一疙瘩一疙瘩。夏季來時,雞苗還在種的青菜地里出沒,現在連草根也被雞吃沒了,個個長得都有五六斤重的樣子。
院子里輪椅上坐著一位老人,支書說是老吳他母親,問老吳呢,老人指了指雞舍。雞群像有組織跑操一樣,一會兒一溜溜跑向東,一會兒一溜溜跑向西,個個看著精神抖擻的樣子。雞群里有一種樓花雞,個兒矮。支書說這種雞長得慢,雞和雞蛋都賣得貴。不一會兒,老吳從雞舍出來,雞們包圍著這個“雞司令”。他走出雞舍,一群雞也跟著出來,被他吆回去了。出來把手在褲子上擦擦,跑上前給我們掏煙。老吳母親見我們來到院子,只微笑著點頭,又專心地看那些雞去了。老吳齜著牙笑著說:“今年養了2萬多只,已賣了3000多只了,一斤12元,比去年便宜了。一只雞6斤左右,凈掙二三十元。只是從南京拉回來的2500只鵝死得只剩二三百只了,賠了5萬多塊哩?!笨此f到賠5萬元時,依然笑笑的,我有點納悶,他瞅著我笑著說,等忙過這一陣子叫娃到南京去,當時簽有合同。問到帶動貧困戶情況,他仄瘦的臉上掛滿了笑,說:“領導放心,現在有11戶入股了,我再賠都不讓他們賠的?!蔽乙春贤跋嚓P資料,他一邊給上坡干活的兒子打電話,一邊在屋里翻找。不一會兒,他抱了一摞摞出來。我讓司機小陳把11戶花名冊拍了照。老吳拿著合同讓我看。老吳說:“有一戶委托養了3000只雞,只拿1000元,等雞出售后扣除成本,凈收入中每只雞給提10元,其余給人家?!彼榱艘淮罂跓?,又說:“這樣的話,貧困戶也不用操心了,干些其他事情也能多掙幾個,還把屋里照看了,一舉兩得么?!?/p>
雞群一堆一堆的,“咯咯咯”叫著,有的進了雞舍。夜幕也拉下來了。老吳硬拉著不讓走,叫吃了飯再走,我們還有事情就告辭了。
晚上,在支書看修橋材料的帳篷里吃飯,他和妻子在路邊搭起的帳篷里吃住。他笑著說:“讓領導受委屈了,不過也是另一番感受么?!蔽乙哺吲d得點頭稱是。聽著嘩嘩嘩的小河淌水,加上偶爾幾聲狗叫,抿著支書自家釀的苞谷酒,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四
第二天一早在雞叫聲中醒來,晨霧漫到小學操場上,滿眼都是霧,臉上都潮潮的。“白云生處有人家”,在這里才是真實的存在。早飯后,霧也散開了,太陽也照到半山腰了。沒有讓村干部陪,我們自由去看看。先到養牛合作社,養牛場正好在通村公路下邊的地里。那里幾個男人正在間下用锨拌著石子、沙子和水泥,打牛圈的另一半地平。他們見來人了,向牛圈里喊了一聲,一個長頭發的小伙子走出來,他就是合作社的頭兒殷書富,見我笑著說:“領導你來了?!壁s忙在身上抹了一下手,掏煙給發。我問了發展情況。他笑著說:“買了20頭牛,這幾天,白天在山溝放,晚上趕回圈里?!蔽曳磫柕溃骸吧洗蝸砟悴皇钦f養100頭哩么?”他一搖頭說:“再甭提了,讓人家給騙了,交定金時說好一頭200斤左右的牛5000元,拉牛時要6000元,只好少買些了?!彼f今年入股的有6戶貧困戶。其中李玉蓮一戶入了3萬,殷世同入了1萬,還有大股東鄭傳華。問到咋樣分紅時,他說,除過成本,像苞谷、麥皮、豆稈等都有票據,加上人工費等,按入股情況分紅。他還告訴我,一個月牛能長一尺左右,圈養的話一天長3斤左右,一月就是百十斤,放養成本低,可長得慢。圈養出欄需8到12個月,放養得13到16個月。他現在是放養、圈養結合。出欄時,公牛一般在1400~1600斤,母牛在1100斤左右,市面價一斤15元,一頭牛凈掙4000元左右。他拉著我的手進到牛圈里,指著給我說,這些是西門塔爾牛,那兩頭是梨木贊牛,梨木贊出肉率高,正常比西門塔爾牛多出50斤左右。現在以母牛為主。他還很注意衛生,一天打掃一次,三天消毒一次。他說:“妻子得癌癥不在了,拉下一屁股債,打工也還得差不多了。養牛不怕賣不出去,廠家每斤13元收哩。”說著一甩長發,接著說道:“已經和23戶貧困戶說好了,春節一過就到東北去,明年再發展四五十頭。”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干,我也會支持你的?!?/p>
太陽已經照遍了整個皂河村的山山水水了。我又來到林下經濟合作社。這個社領頭的是任扶春,他曾經是東垣村支書,合并村后任副主任。他上縣里去了,妻子和兒子在廠子里。兒子看著很精干,二十來歲。任扶春告訴我,現在雞存欄2萬多只,已經出售了上萬只,公雞一斤8元,母雞一斤6元,還養了上千只烏雞,從河南引進的。烏雞的冠都是黑的,渾身一抹黑又亮。烏雞蛋一斤25元,比土雞蛋貴一半多哩。合作社還無代價管理核桃樹,核桃肥都是免費送上門讓家家戶戶施肥的。他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一顆雞蛋,過來笑著說:“領導看,這就是烏雞蛋,比土雞蛋小點兒?!蔽乙矝]看出有啥區別,確實能小點兒。他滿有信心地說:“明年要擴大到600畝,再種點兒藥材啥的。現在有二十來戶貧困戶入股了,加上勞務三十多了,明年爭取帶動四五十戶。”看著小伙子明亮的眼睛,我心里十分踏實。
五
來到我包扶的黃邦成家,門口堆了不少板栗的毛刺殼,邊上放個火盆正在燒著板栗毛刺殼,沒有焰,只有煙。小張敲門沒人應,推開門沒人,到公路邊找到邦成的母親,她手里拉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女孩。問老人家邦成呢,她笑著說:“到街上去了。”邦成在石場干活就能掙3萬元,又兼護林員,一年下來也拿好幾千元。我笑著說有錢了,趕緊給娶個媳婦。老人笑著搖頭說:“沒得跟的。”看著七十好幾的老人比上次見臉上更光堂,說明過得不錯呀。她要給倒水,我不讓,在院子站了一會兒,就回到屋里去了。不大一會兒出來,走到我面前,從她那紅格子呢子外衣口袋掏出一把板栗給我吃,我不要,她硬塞到我手里,又給同行的小陳、小張一人手里塞了一把。我要給那小女孩板栗,她笑著說都給過了。她看我用牙咬開板栗皮剝著吃,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了,和額頭上的皺紋平行一并擺了。我說今年板栗收成不錯么,這么多毛刺殼。老人說:“我愛烤火,都是鄰里送的?!崩先烁舯诶吓艘彩俏业陌鰬簦T開著,一問才知道是在江蘇打工的二兒子回來了,他說他爸和他哥到河南去了,他從無錫電子廠剛回來。去了半年,一月3000塊,也掙了一萬八,給家里了5000元。他說年前不去了,把家里收拾收拾。陽光下邦成母親和老潘二兒子的臉上都亮堂堂的,看著人心里也滋潤。
六
快到中午12點了才趕到東溝殷主任家。她家院子外靠山根兒建了不少雞舍,用綠鐵絲網網著。一群公雞“喔喔喔”接二連三叫著,雞冠在陽光下紅得發亮,身上的毛也是油光可鑒。一群母雞在“咯蛋咯蛋”叫著。他們把房后面山坡根兒上也圍起來,讓雞們自由上山找蟲子吃。
我們沿著土路朝溝里走,這路已經列入明年打水泥路計劃。路兩邊散居戶,家家門口都掛著一串串苞谷。一位老人坐在路邊石頭上曬暖暖,問他話,他說耳朵聽不見,說他八十有二了,腰疼干不成啥了,靠娃們了。老人臉上的淡定從容讓我覺得他過得很幸福。兩個中年婦女,一個在對面地里,一個在路邊隔著小溪說話,說到那棵柿子樹上的葫蘆包蜂窩,路邊那位婦女說:“把人都害咋了?!闭f了一大堆話,那方言有些沒聽懂。問我們是旅游的吧,我說是扶貧的。她笑著說:“那好么,多給些錢哦?!蔽抑恍α诵?。
回到殷主任家的院子,坐在一堆豆稈邊上曬太陽。我隨手剝了黃豆角,豆子咋是棕紅色的,問正在做飯的殷主任,她說那是黑豆。我又剝了另一株真是黑豆。我把剝出的棕紅色豆子放在小桌上曬,有一炷香工夫豆子慢慢變黑了。殷主任的老漢老劉從平房頂上曬苞谷下來,抓了一只公雞到小溪邊,說殺了給我們嘗,我咋樣攔也攔不住。
坐在院子看那山上,仿佛是無數個秋色圖案組成的一場盛大的畫展,讓人咋也看不夠。頭頂上沒有一絲云朵,是深遠的藍天。這里真是神仙福地。住在這里不長壽不由人,難怪90歲老人隨處可見。
殷主任的合作社也帶動了東溝十幾戶貧困戶,說到這些,她臉上總是蕩漾著自豪和得意。
下午5點左右,我們在殷主任帶領下又來到七組養羊合作社。陳延濤家養了近200只,大多是布爾山羊,母羊有60多只,有位五十來歲盆盆臉的婦女,見我們來笑呵呵的,她就是延濤的母親。場子已有幾只母羊也是上午剛產下羊羔。小羊羔一個個“咩咩”地叫,走路穩穩實實。那女的說她在縣城打工,養羊人手不夠了,就回來了。她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一只羊羔去吃那只母羊的奶,母羊用蹄子踢了一下,嚇得羊羔跑開。她笑著說:“那只不是它生的,不給吃。”另一只羊羔去吃,它很溫順。山腰一群羊在“咩咩”叫,看上去就像一堆雪,或像一片云呢。她告訴我們,一只羊出欄時有七八十斤,能掙一二百元。兒子出去聯系貧困戶了,明年要多發展些。
天已經黑了,看到滿天繁星閃爍,仿佛一家一戶脫貧的希望之光,我的心里一下子也有無數星光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