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秉筆直書,不隱惡,不虛美。被認為是中國古代史官的史德。
史官,是歷史的記錄人,也是事實曲直的責任界定者。“在齊太史簡,在晉董孤筆”,這句詩里講了《左傳》里的兩段故事。齊國的權臣崔抒殺了齊莊公,另立新君。史官如實記載:“崔抒弒其君”,被崔抒推出殿外斬了。史官的二弟繼任,再寫“崔抒弒其君”,再被斬。三弟繼任仍寫“崔抒弒其君”,又被斬。最幼的弟弟赴任后,還是如此書寫。鄰國的史官聞訊后,都捧著“崔抒弒其君”的史簡來到齊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前往”。崔抒害怕了,不得已接受了這樣的史記。中國古代的歷史觀,不是以古鑒今,而是“以史制君”,“君史兩立”。撰寫歷史的第一要義是制約當朝君主,給胡亂作為的昏君賊臣披上“惡名”,遺臭在后世朝代里。“其有賊臣逆子,淫君亂主,茍直抒其事。不掩其瑕,則穢跡彰于一朝,惡名被于千載”。古代的史官地位很高,由最有學問的人擔任,如同爵位,可以家傳世襲。
趙盾是晉國失寵的權臣,為躲避晉靈公的政治迫害,逃往鄰國,但尚未出國境,晉靈公就被另一個大臣殺了,他知道后返回都城,繼續主理國政。董孤是晉國的史官。他對這個事件的記載是“趙盾弒其君”。趙盾對此很惱火,讓董孤作出解釋。董孤說,“您身為國家正卿,雖然出逃了,但沒有出國境。回來后也沒有懲辦兇手。這就是記載您弒君的原因”。趙盾盡管委屈,但還是勉強接受了。孔子對這兩個人均給予了高度評價,“董孤,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盾),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懲。惜也,越競(境)乃免”。
司馬遷是西漢的史官,受過腐刑,被政府割去了男根,但他干出的是真爺們的活。身為史官,胸中有正義,有擔當,腦袋里也裝著醒時醒世察人心的史家衡尺,對國家形態,以及社會生態的記述,包括對當朝皇帝的判斷,做到了秉筆直書,不隱惡、不虛美。寫漢高祖劉邦,既寫他的建國偉業,也寫他的“慢而侮人”,同時還寫他的死對頭項羽,劉邦叫《高祖本紀》、項羽叫《項羽本紀》,不僅規格一樣,而且把項羽放在劉邦前面。寫第二代皇帝惠帝劉盈,因為他羸弱無為,一切聽命于母親呂后,甚至不設“惠帝本紀”,而是設《呂太后本紀》,把劉盈的具體事跡納入其中。寫第三代皇帝文帝劉恒,既寫他親民養國,尤其寫到免除 老百姓十二年的田租(農業稅),也寫他的賞罰不分明。寫第五代皇帝武帝劉徹,寫他勵精圖治,拓展國家大局面,也寫他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賣官鬻爵。這樣的體例設置,以及這樣的具體筆法,放在后世,恐怕是要掉好幾回腦袋的。唐代的史學家劉知畿, 盛譽上邊幾位史官有“強項之風”,項是后脖梗子,不管怎么往下按,都是不肯低頭的。
中國的史官制度,到唐代被李世民終結的,改為史館制度,國家歷史由一個人寫,改為集體編撰,“領班大臣總知其務,書成進御。”宰相擔任總撰官,史書寫成后由皇帝審定。“以史制君”“君史兩立”的體統至此成為過去式。李世民為什么進行史官制度改革,說穿了,就是擔心對自己的歷史結論,因為他是采用非正常手段登基做皇帝的。
史官的存在價值是督察政治霧霾,使社會清醒。如果歷史學家集體閉嘴,不發出聲音,放棄他們的責任和擔當,茍活安命,或者去升官發財,這樣的時代會失真的。
穆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