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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盼(中篇)

2017-02-24 21:44:09王建章
神劍 2016年6期

王建章

因工作需要,我到過一次“將軍府”。

基地領導派我前往海南參與某新型航天發射場建設的宣傳報道任務。我拖著沉重的行李氣喘如牛地走出機場,一股黏膩的風熱情主動地撲了過來,我的臉上像糊了張熱氣騰騰剛出鍋的煎餅,這令我胸腔壓抑呼吸困難。正值傍晚時分,余暉斜照,太陽通紅透亮地掛在西天。路旁的棕櫚樹像禮兵般有序齊整,迎接著八方來客,樹的影子被光線胡亂扯倒在地,倒也整齊有序。我頭一次來海南,棕櫚樹讓我覺得新奇,使我焦躁不安的心得到些許慰藉。

眼前人頭攢動、車流如潮。我給前來接站的胡干事打電話,電話通了,嘟了兩聲,又被掛斷了。胡干事很快回電話過來。胡干事說,王干事你站著別動,我看見你了。我舉著電話環顧四周,茫茫的人海里,我看不出胡干事是哪一個,就像奔騰的浪花里,我不知道胡干事是哪一朵。我只好掛斷電話,原地等著。

胡干事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身后,像是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胡干事說,王干事你好。我急忙折回頭,看見胡干事笑容滿面地出現在我眼前。胡干事高我一頭,身著青綠色的林地迷彩服,長得白凈清爽,正哈著腰把雙手遞過來。我握住了胡干事的手。我松開了胡干事的手。胡干事忙把我的行李搶在手中,說,走吧。

胡干事把我引上一輛軍車,司機發動了引擎,車子受到鼓勵般向前跑去。七拐八拐,就拐丟了夕陽。光線漸漸黯淡下來。我好奇地盯著車窗外急速倒退的奇特風景,直到夜色像墨一樣涂黑了車窗,什么都看不見了。胡干事探回頭說,王干事你睡會兒吧,還早著呢。我說沒事,我不困。我瞪大了眼睛。汽車也瞪大了眼睛,把炯炯的兩束燈光拼命探向前方。我著實沒想睡,可晃動的汽車像個搖籃,把困意一點一點搖上來,越搖越濃。我的眼皮滯澀麻木,我的哈欠接二連三。胡干事又探回頭說,王干事你睡會兒吧。我沒再抗爭,把眼睛一閉,在鋪天蓋地的瞌睡攻擊下,徹底淪陷了。

再睜開眼時,車子停在了某農村的一個院落。胡干事說,這里原本是所小學,航天發射場動工開建時,把老百姓遷了出去,學校也就空了,如今就成了旅部機關所在地。在胡干事的引導下,我見到了政治部楊主任。又在楊主任的引導下,我見到了李政委。李政委大校對我這個基地來的小干事格外重視,熱情洋溢地向我致歡迎詞,說了一堆好聽的客套話,令我倍感惶恐。末了,李政委問楊主任,王干事的住處安排好了沒有?楊主任說,都安頓好了,住一號院。李政委說,好,住一號院好,一號院不簡單吶,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

辭別了李政委和楊主任,胡干事又把我帶上車。車子繼續向前跑,疙疙瘩瘩的土路把汽車顛簸得像風浪中的小舟。車外一團漆黑,不辨東西南北。約莫五六分鐘,車子停在了一處民宅。司機摁響了喇叭,車子發出有恃無恐的尖叫。從民宅里跑出兩個人,一個穿背心短褲,趿拉著拖鞋。另一個穿著短褲,光著上身,也趿拉著拖鞋。

一號院就是所謂的將軍府,換言之,將軍府就是所謂的一號院。就像人有學名小名一樣,一號院是它的學名,將軍府是它的小名。官兵私下里更喜歡叫它將軍府。

第二日清晨,我認真參觀了將軍府。我對這塊陌生土地的好奇心依然強烈,好奇心重是我從事新聞工作多年落下的職業病。將軍府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民宅,南北一式兩進,東邊一溜廂房。院里是水泥地面,但已粗糙霉黑渾似鱷魚的脊背,顯見年代久遠。出院要推開兩道門,靠內是朱紅色的木門,一碰便吱呀呀地響。靠外是銀灰色的鐵門,一碰便嚯啷啷地響。出得院來,四周全是密密匝匝的樹木,不親到這里,你很難想象植被的覆蓋率有多高。以椰子樹居多,動輒十幾米高,或青色或金色或紅色的椰子緊緊抱成一團,如帆的枝葉由上垂下,像撐著一把碧綠的傘。瘦瘦矮矮的木瓜樹上懸吊著成串兒的果實,葉子支棱著頗似鵝掌。蓮霧樹高大茁壯,紅色的蓮霧果閃爍在層層疊疊的葉子之間,如嬰孩燦爛的笑臉,讓我想起了西游記中的人參果。還有香蕉樹、芒果樹、野菠蘿、番荔枝等等我知名和不知名的形色各異的植物,我一時有點傻眼,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旭日初升,太陽羞紅著臉隱藏在椰林之后。空氣清新,無與倫比的清新,我貪婪地大口呼吸。東邊應離海不遠,浪潮聲此起彼伏清晰可聞。老吳從院里出來了,他神色憔悴,似乎夜里沒有睡好,額頭上溝壑縱橫,皺紋如刀刻斧鑿一般,腦袋謝頂得厲害,光禿禿的頭皮反射著絢爛的陽光。老吳看見了我,與我攀談起來。我正是從他口中得知了將軍府的來歷。

此地原本是一片村莊,有上百戶人家,村莊的名字老吳也告訴過我,可是被我忘掉了。航天發射場動工建設,村里的老百姓都搬遷了出去,房子自然要拆毀。可也不是全部拆毀,學校被保留下來用作部隊駐扎和辦公的地方,小學附近也保留了八九棟民宅,作為官兵居住生活的場所。又在學校以東約一公里處單獨留了一棟房子,改建成臨時的招待所,主要招待重要領導,這就是一號院。一號只是部隊賦予民宅的編號。據老吳說,一號院接待的都是將軍以上的領導,還曾接待過兩個中將。這就是官兵為什么稱它將軍府的原因。而今新的正式的招待所已經建成并投入使用,將軍們再也不光顧一號院了。將軍府從此風光不再,沒了將軍,只剩下兩個兵

四級軍士長老吳和列兵小茍。遺憾的是,他倆都是在一號院沒落后才被派來的,別說接待將軍了,連將軍的影子都沒見過。

于是乎我想起昨晚老吳說的一句話,“日日盼將軍,夜夜盼將軍,將軍沒盼來,倒盼來一個秀才。”話語之中充滿了失望落寞。老吳是在他的宿舍里說的,我是在我的房間里聽的。老吳不是有意說給我聽,我也不是有意偷聽,奈何兩個房間僅一墻之隔,而這房間的隔音效果實在不好。

老吳是一年前被調到這里來的。

說實話,老吳不愿意來。原單位地處艱苦偏遠地區,政策上有優惠,四級軍士長的家屬可以隨軍。老吳和老婆兩地分居四五年,老婆一個人拉扯孩子很辛苦,好不容易老吳套上了四級軍士長,實指望苦日子熬出了頭。急忙打申請報批遷戶口轉關系,足足折騰了三四個月,老婆孩子如愿住進了單位家屬樓,從此再不用牛郎織女隔河相望了,把老吳高興得嘴天天咧著。可嘴咧了不到一個月,老吳就高興不起來了,一紙命令把他調到了海南。你說氣人不氣人?

每每講到此處,老吳必提一個人,原單位軍務科靳參謀。老吳總是大動肝火,罵聲不絕,恨不得把靳參謀生吞活剝了。事先早就有調人去海南的風聲,老吳就想打探打探都調誰去,他自然想到了去找靳參謀。這主要因為他跟靳參謀私交甚好,同縣的老鄉,鐵打的兄弟,感情好得一塌糊涂。再者軍務直接負責士兵調動,到底什么情況靳參謀最清楚。一天晚上,老吳拎著一瓶酒和幾樣菜,到靳參謀宿舍里喝酒。倆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老吳問,調人去海南的事是真是假?靳參謀說,當然是真的,那還能假?老吳又問,都調誰去?靳參謀說,方案沒確定,上頭還在研究,調動范圍不小,干部戰士都有,以戰士居多。老吳說,我不想走,我就想在這兒待著。靳參謀說,不想走的居多,沒幾個想走的,但那也得走啊,這是命令,上級交代的任務總要完成。老吳又說,我不管那些,反正這酒你不能白喝,你得把我留下。靳參謀說,我盡力吧。老吳瞪大了眼睛,訓斥起了靳參謀,倒好像他是參謀長。老吳說,什么叫盡力?必須把我留下,沒得商量。靳參謀賠上了笑臉,好好好,肯定把你留下,這回滿意了吧?

晚上老吳睡不著,就和老婆聊天。窗外月光如練,光線透過窗簾浸透進來,稀釋了屋里的黑暗。老吳能看清窗簾上一朵朵盛開的牡丹花,還能看見一旁酣睡著的女兒嬌嫩的臉。老吳就和老婆說起調兵的事。老婆似有疑慮,就問老吳,靳參謀說話管用嗎?用不用再找找上邊?老吳說,放心吧,縣官不如現管,找靳參謀最實用。老婆又問,靳參謀這個人靠譜嗎?老吳說,靠譜,十多年的好兄弟了。老婆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老吳摸索著往老婆身上爬,老婆踢了他一腳,說,你不要命了?你可剛從上面下來。老吳討好似的不住央求。老婆又說,你怎么沒完沒了的?老吳說,好不容易才團聚了,你說牛郎織女團聚一天能干啥?老婆打了一下老吳的頭,嫵媚地說,流氓。

你也許會問,老吳和他老婆沒完沒了的事我是怎么知道的?難道老吳會把床上那些事都告訴我嗎?呃……你要真這么問可叫我無言以對了,甚至尷尬惶恐惴惴不安。我不想辯解,還是照直坦白吧。我搞了多年新聞工作,寫了不少新聞稿,自覺不自覺地形成了一種毛病,對事件的描述難免出現夸大、虛構、適當的想象、帶情感的臆測等情況。這也是職業病的一種。我不敢保證我所有的稿子都真實可信不摻水分,哪個新聞干事又敢保證呢?一個戰友笑話我的工作,說新聞干事胡說八道滿嘴放炮,成天胡編亂造些除了領導沒人看的假新聞。他的話顯然是錯誤的,我懶得跟他爭辯。而且我還有一個毛病,明明虛構的事情,多看兩遍就會認為是真的。不光我認為是真的,那些先進典型們也認為是真的。我曾經報道過一個典型,他小時候家里窮,我就展開合理想象,只怕窮得沒有鞋穿,那就得光著腳走路,到了冬天怎么辦?腳冷啊。為了達到感人的效果,我就在路邊虛設了一大攤熱乎乎的牛糞,讓他把光腳踩進牛糞里取暖。稿件發表后,他信以為真。再有記者采訪他時,他就添油加醋娓娓道來,說冬天腳冷得受不了,走個三五步就得把腳伸進熱牛糞里取暖。我不知道他哪兒來的牛屎運,隔三五步就有一攤熱牛糞等著他。他還信誓旦旦地說,你們不信可以聞聞我的腳,到現在還有牛屎味兒。不好意思,我扯遠了,還是回到老吳和他老婆沒完沒了的事上來,或許老吳跟我提了一嘴,或許沒提,或許是我合理想象了并在此基礎上信以為真。大家又何必這么認真呢?你只需想想,兩地分居對青年夫妻來說,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老吳說他特別后悔沒聽老婆的話,錯就錯在對靳參謀太信任。這期間老吳還問過靳參謀幾次,靳參謀都拍著胸脯做了保證。就在宣布命令的前一天晚上,老吳還問過他。靳參謀說,老吳你怎么婆婆媽媽的,能不能把你那顆杞人憂天的心踏踏實實擱進肚子里?為此老吳還心生慚愧,為不信任靳參謀而慚愧。第二天上午八點,全體人員在訓練場集合,旅長站在臺上宣讀調令。盡管有靳參謀的內部消息,可老吳還是底氣不足,戰戰兢兢忐忑不安地聽著。在聽到自己名字的一霎,眼前一黑,險些沒暈倒。頭上仿佛有九個太陽飛速旋轉,眼前金星直冒,無數只金蝴蝶翩翩起舞。政委開始做動員了,講調動的重大意義,講使命的神圣崇高,講奉獻的難能可貴。老吳懶得去聽這些廢話,悄悄問身邊的戰友,剛才是不是念我的名字了?戰友目不斜視地說,念了,有你。老吳的心徹底涼透了。大會結束,老吳看到衣帽整齊人模狗樣的靳參謀整隊向旅長報告,一股恨意油然而生。老吳咬了咬牙,罵道,媽的,狗雜種!

部隊解散,各單位回營收拾行裝,翌日啟程,行動之快讓老吳措手不及。老吳都不記得是怎樣走回家中的,只覺得腿腳沉重、步履艱難。他陰郁著臉,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了老婆,又罵起了靳參謀。老婆倒來寬慰他,去就去吧,又不是你一個人去,說不定那邊比這邊還好。快四歲的女兒尚不懂事,但似乎感知到了父親的離去。她顛兒顛兒地跑過來,扯住了老吳的褲子,說,爸爸,爸爸,你要去哪兒?你不要我和媽媽了嗎?說得老吳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老吳把女兒緊緊抱在懷里,抽抽噎噎。他老婆也被悲傷的氣氛熏染,抬手揩了揩眼角。女兒最是天真,一見父母如此,便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家人只哭得凄凄慘慘戚戚。

靳參謀給老吳打電話,喊他去宿舍喝酒。老吳說去你媽的,喝個鳥蛋!靳參謀說老吳你聽我解釋。老吳說去你媽的,解釋個鳥蛋。老吳不肯來,靳參謀就提著酒自己登門了,卻被老吳堵在了門外。靳參謀隔著鐵門向老吳解釋著,老吳不想聽,只管叫靳參謀滾蛋。末了,靳參謀滿含深情地說了一句頗含哲理的話。靳參謀說,老吳你錯怪我了,我要是你我就會原諒我。老吳冷笑了一聲,什么鳥蛋話,我要是你我都得掐死我。

到底有多恨靳參謀?老吳搖搖頭,苦笑著對我說,其實早就不恨他了,我們連隊是一刀切,都到海南來了,他也沒辦法。最令我耿耿于懷的是他自始至終瞞著我,都馬上宣布命令了他還不肯對我說實話,哪還有一點兄弟感情?或許他早說一步,我還能想想別的辦法。我說或許他就是怕你想別的辦法才故意瞞著你的。老吳說可能是吧,他倒跟我說過,這件事上頭管得嚴,找誰都沒有用。我說這就對了,槍打出頭鳥,他怕你出頭,其實是保護你。老吳說但愿是吧,然后又嘆惋一聲。

老吳說他就像一株弱小的植物,被連根兒拔起,移栽到了新的土地上。我完全可以合理想象,當他告別妻女,踏上南去的列車,透過車窗望著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心情是何等的復雜。以他的性格,他當時一定落淚了。以他的性格,他肯定還會想,移栽過去能適應得了那里的環境氣候嗎?能成活嗎?

小茍長得胖胖乎乎憨態可掬,一笑臉左右對稱地陷出兩個很深的酒窩。海南天氣熱,胖子又愛出汗,小茍就光著膀子,讓亮晶晶的汗水在白花花的肉上流。老吳讓他穿個背心,他不聽,我行我素,還跟老吳說,反正天高皇帝遠,穿那么整齊給誰看?

小茍沒事的時候就在餐廳里待著。說是餐廳,其實就是一個大房間,里面擺著兩個大圓桌,是原來首長們用餐的地方。后來我才知道,這里也算是小茍的臥室。他雖跟老吳一個宿舍,但老吳常常失眠,小茍又打呼嚕,小茍影響老吳,老吳也影響小茍,干脆分開了單住。我進到餐廳的時候他正在一排椅子上躺著,這排椅子就是他的床。小茍頭枕著幾本書,手里正玩著游戲機。聽到我進去,他霍地坐了起來,笑瞇瞇地瞅著我,說,王干事好!

我環顧四周。桌子上散亂地攤放著幾本書,幾包開口的零食,一瓶喝了一半兒的可口可樂,一包云煙,煙上頭壓著一個打火機,打火機上印著一個大胸美女。椅子上放著卷作一團的毛巾被,地上是小茍的拖鞋,拖鞋右邊是一個亮著燈的電蚊香,左邊是一盤冒著煙的普通蚊香,墻角的電風扇正對著小茍勁吹,只吹得香煙游絲凌亂。小茍的臉上全是汗,被他躺過的椅子油光光濕漉漉的。海南的天氣真是熱!

我翻了翻桌子上的書。通常寫文章的人也愛看書,我就有這毛病,不管什么書,看見了就想翻。我邊翻邊問小茍,你在復習考學?

小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不想考,我爸非逼我考,特地把書給我寄了來。我實在是不想學,跟天書一般,什么也看不懂,比要我的命還難受。

確實如此,每一頁書都新嶄嶄的,沒有留下被人研讀的痕跡。倒是有好幾處都寫著三個字,茍欣茹。據我推測,應該是一個女人的名字,而且很可能正值妙齡。小茍又說,我要是愛學習還用來當兵嗎?早考上大學了。我爸媽真是笨得很,這么簡單的道理他們都不懂!

望子成龍嘛。我說,可憐天下父母心,等你有了孩子就能理解他們的苦心嘍。

小茍從煙盒里抽出兩支煙,叼一支在嘴上,遞一支給我。我擺手示意不會抽。他愣了下,把香煙塞回煙盒里,又把嘴上那支摘下來,也塞進了煙盒。

小茍說,我要有了孩子肯定不逼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愛學習就是我爸媽逼得,他們恨不得我一睜開眼就學習,我就偏不愛學習。人都有逆反心理的。

我說,或許他們不是逼你,只是你們的溝通出了問題。

小茍說,后來他們就逼我當兵,還逼我考軍校,說考不上軍校就轉士官,我爸就想讓部隊好好收拾收拾我,我偏不遂他的意,義務兵干完我就退伍回去!小茍說得斬釘截鐵怨恨滿腔,好像他是飽受舊社會苦難跟著后爹后娘長大的。

我說,這么堅決嗎?說不定你會喜歡上這里的,沒準兒你會改套士官。

怎么可能?我都快煩死這里了。小茍很不屑地笑笑,似乎在聽比六月飛雪鐵樹開花還荒謬詭異的事情。

我開玩笑說,我可是研究過易經八卦的,能掐會算,預測的事十有九準,依我看,你肯定會轉士官,不信咱倆打賭。

小茍更加不屑,王干事你可別逗了,我去意已決。再待下去我就跟他一樣,離瘋不遠了。

小茍說的他應該是指老吳吧,我覺得是。老吳給我的印象有點神神道道,你說神經不正常吧,也基本正常,你說完全正常吧,又不太像,模棱兩可的。

剛到的那天晚上,我正在房間收拾行李,聽得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老吳滿臉陰郁地站在門口。我說請進。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做選擇,然后才邁腿進來,坐在了椅子上。我心想他肯定是有事,但又不好直接問,就等著他開口。可老吳就是不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僵硬,我只好找紙杯給他倒水,以掩飾我的尷尬。

老吳見我倒水,終于開口說話了。老吳說,別倒了,我不渴。

老吳又說,晚上睡覺前把蚊香點上,這邊的蚊子個兒大,一群一群的,咬得人受不了,起的包比花生米都大。如果點一盤蚊香不管用,你就多點一盤。老吳說話細聲細語,綿軟無力,徐徐緩緩,悠悠蕩蕩,像餓了三天似的。

我說謝謝,把水遞給了他。

老吳又說,晚上如果聽到什么怪叫你別害怕,那是壁虎在叫,習慣了就好了。

壁虎怎么會叫呢?我滿腹狐疑。后來我才切身體會到,壁虎真的會發出很駭人的嘶叫聲,一長串一長串的,像貓頭鷹在浪笑,又像小孩子在號哭,陰森恐怖。這里的壁虎又肥又嫩,體若透明,成群結隊地在墻上東竄西爬。為了讓首長休息好,墻壁四周貼了一圈寬膠帶,有黏性的一面在外,爬上膠帶的壁虎會被牢牢粘住,再難脫身,直到死亡。現在的墻上就留有姿態各異的壁虎尸體,有昂首怒號的,有扭著身軀的,有凌空一爪的,還有缺胳膊少腿的,都像標本一樣風干了,我仿佛是進了壁虎展覽館。一只新鮮的壁虎還在掙扎,用力扭動著身子。它的屁股被粘住了。奮力掙扎的結果只能是越粘越緊,直到體力耗盡完全動彈不得。我猜想首長進駐前肯定會打掃戰場清理壁虎尸體,我還猜想首長肯定很久沒來所以壁虎尸體如此眾多,我又猜想老吳肯定想犯不著為我一個秀才搬梯子上墻大動干戈。

我不說話,靜靜地看著老吳,等著他說。

老吳又說,這里蛤蟆多,路上院里哪兒都是。還經常會跳到房間里來,鉆進鞋窠里。你每次穿鞋前最好先看看鞋里有沒有蛤蟆。

我說聲謝謝,心里已不耐煩。老吳始終耷拉著頭,無精打采,面如菜色,抬頭紋似車轍,眼睛里充滿了憂郁。老吳意識到我在看他,眼神變得躲躲閃閃的。

老吳又說,晚上最好別出去,出去的話一定要帶手電筒。海南毒蛇特別多,咬上一口可不得了,說不定就把命搭上了。

我心說這人怎么婆婆媽媽的?哪像個軍人?

老吳又說,王干事,你在軍機關工作,認識人多,你知道怎么能調回去嗎?

老吳終于切入了正題,原來他葫蘆里賣的是這味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再調回原單位,但支持海南發射場建設是大勢所趨,進海南容易出海南難,我本來就不愛管閑事,再說這個閑事我也管不了。

我說,這真的很難,愛莫能助啊。

老吳幽幽地說,我不是怕吃苦,也不是不愿意奉獻,可是我的老婆孩子不在身邊,他們本來都隨軍了的,戶口都遷過來了,家庭困難補助也領上了,可我又調到了海南,我老婆天天跟我抱怨,我女兒天天跟我哭鬧,我女兒本來是挺乖的,我調走后他們無依無靠,又回老家去了,兩地分居苦著呢,都不容易……

老吳像個怨婦,自顧自地絮叨著。我強撐著聽他敘說。老吳嘮叨了一陣,可能是感覺到了我的冷淡,就住了口。老吳說,你早點睡吧,有什么需要的就找我。晚上把窗戶關好,海南潮,濕氣重。

送走老吳,我苦笑不迭,心說他可真夠婆婆媽媽的。這時,我聽見隔壁傳來一聲長嘆,緊接著就聽見了老吳的那句話,“日日盼將軍,夜夜盼將軍,將軍沒盼來,倒盼來一個秀才”。老吳以為我聽不到,可是我聽到了,聽得還很真切。

這破房間的隔音效果實在不好。

胡干事帶著我四處采訪。出于好奇心,我也順帶了解一下老吳和小茍的情況。令我驚詫的是,他倆并不是大家眼中的好兵,甚至連兵也算不上。我曾采訪過一個一級軍士長,老士官眨巴著眼睛問我,你說誰?我跟他提起了將軍府,將軍府里的那倆兵。老士官恍然大悟,哼哼哈哈了兩聲,他倆啊,那算什么兵!放牛的嘛。

勤務連韓指導員給我介紹了老吳和小茍的情況。韓指導員說,他倆起初表現一般,不過現在是越來越好了。

老吳風塵仆仆地來到海南,在小學安頓了下來。單位正處于創業時期,條件確實艱苦,老吳本想著盡快把老婆孩子接過來,可看到官兵尚且寄居在學校民房里,哪兒還有供家屬居住的場所?一顆火熱的心兀自涼了半截。誰知,他家屬隨軍后的困難補助金又未到賬,去查問,得到的回復是,海南不屬于艱苦偏遠地區,四級軍士長不符合家屬隨軍條件,急得老吳起了一嘴燎泡。他找韓指導員訴苦,“我都已經隨了軍了,老婆孩子戶口都遷過來了,不能隨軍生活也就忍了,條件不具備嘛,可補助金不能不發啊,我老婆天天跟我抱怨,我女兒天天跟我哭鬧……”翻來覆去地說,真把韓指導員說煩了。韓指導員都能把這段話背誦下來,可他自然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老吳就去找軍務科科長,少不了又是這番訴苦。軍務科科長也無可奈何,老吳又去找參謀長、政治部主任,最后找到了旅長、政委。首長們倒也重視,畢竟涉及官兵切身利益,專門請示了上級相關部門,得到的批復是“駐地地處國際旅游島,不屬于艱苦偏遠地區,應嚴格按政策辦理”。老吳自然是不符合隨軍條件的。從旅首長到韓指導員,又一級一級做老吳的思想工作。氣得老吳恨天罵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還不艱苦?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還不艱苦?這吃沒得吃住沒得住還不艱苦?尿窩挪到屎窩里了還不艱苦?鳥蛋的國際旅游島!

老吳的心病就此種下了,逢人就嘮叨,當面大家總不免欷歔一番,可背轉身誰還惦記他那點兒破事?不過冷眼旁觀罷了。老吳成了現實版的祥林嫂,整夜整夜失眠,人日顯憔悴。后來實在扛不住,上醫院弄了幾服中藥,天天熬苦藥湯子喝,但睡眠質量并未好轉,直到現在仍經常失眠。老吳一天到晚憂愁個臉,我想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可憂愁的,我又不好直接問他。但我的確問過小茍,問他知不知道老吳每天憂愁什么。小茍說,杞人憂天唄。哦,杞人憂天,好熟悉的詞。

老吳深知隨軍無望,便又萌生了調回去的心思。只要能調回去,依然可以隨軍,老婆孩子就又能團聚了。從此求爺爺告奶奶,逢神下拜見廟燒香,就連我這樣的小干事也不放過,似乎溺水之人哪怕一根稻草都要死命抓在手里。可惜沒有人能幫他的忙,大家只不過聽聽,然后一笑而過。分到將軍府后,老吳天天盼著將軍重現,哪怕只來一個將軍,聽他說說苦衷,可能就把問題解決了。于是老吳日日盼、夜夜盼,結果將軍沒盼來,倒把我給盼來了,難怪老吳會失望。

老吳的失眠已經嚴重影響了工作,連里決定給他調整崗位,派他到將軍府駐勤,工作無非就是看門護院打掃衛生。老吳心想,去將軍府也好,說不定就能遇到將軍,說不定就能把他調回去了。這并非鏡花水月,而是有先例可循的,之前在將軍府駐守的士官,就因接待工作做得好,被將軍看中而調走了。老吳一心一意在將軍府看門護院,靜候將軍大駕光臨。后來,連里加強農副業生產,買了十多頭牛,把養牛的任務交給了老吳。老吳也不推諉,讓養牛就養牛,只是少不了牢騷一句,鳥蛋的,這下真成牛郎了!

老吳的牛養得膘肥體壯。談起養牛心得,老吳跟我說,牛跟人一樣,都有感情,你得跟它們交心,知道它們想什么。于是我想起兵之間的傳言,有人說老吳懂牛語,有人說老吳跟牛搞對象,更有惡作劇者,說看見老吳光著腚趴在了牛尾上。我猜想老吳一定會和牛們說話的,一定會嘮叨他那些苦衷。人聽多了會生厭,但牛不會,哪怕嘮叨千遍萬遍,它們也會靜靜地聆聽,時不時低頭啃一口草,咀嚼著繼續聽。興許老吳說到動情處還會抱著牛脖子哭一鼻子,說不定牛眼里還會滾落下大顆大顆的眼淚。我的腦子里總是出現這樣一副畫面,落日斜照彩霞滿天,一片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原野,椰林掩映椰影婆娑,小河流曲浮光耀金,一個身著林地迷彩服的老兵,抱著一頭健壯的黃牛抽泣呢喃,七八頭牛散落田間,用或同情或無辜或懵懂或茫然的眼神凝視著他。背后是拔地而起的發射塔架,鋼筋鐵骨,巍峨高聳,與渺小的人和牛形成強烈反差。我曾幾次嘗試著把它畫下來,但因技藝拙劣,均半途而廢。

據韓指導員說,老吳是個勤快能干的人,他在養牛的同時,還營務出一塊兒菜地。這不是連隊要求的,完全是老吳的自發行為。他把菜地收拾得整整齊齊,弄些菜籽種進去,海南氣候適宜,菜們較著勁兒地瘋長,西紅柿比拳頭還大,黃瓜比小臂還長,辣椒紅紅火火像小燈籠。老吳隔三岔五地拎一袋子新鮮菜蔬到炊事班,把連長指導員喜得眉開眼笑,節省開支是小,關鍵是新鮮環保,這吃著多放心!

成年的風吹日曬又把老吳還原成一個農民(他入伍前就在農村種地),每次下地干活都是戴一頂草帽穿一雙膠鞋,扛著鋤頭鐵锨而去。海南強烈的紫外線曬得他面目黧黑,你很難想象他曾經是一名為火箭加注燃料的航天戰士。老吳傾心照料著他的牛和菜,就像在老家時一樣。不知道老吳會不會想家?會不會想起遠方的父母妻兒?想家的時候就和牛菜們說說話吧,它們一定會專心致志地聽,絕不打岔。

大中午的,小茍非要給我砍椰子喝,我沒有拒絕。來海南怎么能不喝椰子呢?況且這里遍地椰林,純天然無污染,當然要喝!

小茍左手拎著一雙爬桿鞋,右手拎著一把砍刀,出了門。我也跟出來,叮囑他多加小心。小茍顯然已深諳此道,把鞋套在腳上,把刀叼在嘴里,手腳并用,眨眼就攀上了高高的椰樹。其敏捷的身手怎么看也不像是個胖子。即使是胖子也是個靈巧的胖子。太陽銳利刺眼,小茍嘴里的刀閃耀著爛銀樣的光芒。小茍對準一嘟嚕椰子痛下殺手,三刀過后,連成一體的五個椰子同時落地,咚的一聲鈍響,沙土地被砸出一個凹坑。

小茍從樹上下來,胸前背后汗水直流,萬千小溪齊奔腰部而來,被短褲像大壩一樣橫腰攔住。汗水肆意向前,浸濕了短褲的上沿。我讓小茍歇口氣擦把汗,小茍支吾了一聲,但并沒停下手里的活。他挑出一個椰子,三兩下便砍去綠色的皮,露出了堅硬的椰殼。小茍用刀尖對準椰殼頂部一磕,椰殼破了,一線椰汁像箭一樣滋出來。小茍往椰子里插了一根吸管,雙手捧著遞給我。小茍說,喝吧,中午砍得椰子最好喝。

小茍沒有騙我,椰汁確實甘甜冽香,我猛吸了一氣,爽!

喝著椰汁,小茍跟我聊起到海南后的感受。當然,是我先問他的,這也是當新聞干事后落下的職業病,有事沒事總想打探點什么。這顯得我很八卦。

小茍是帶著極大的不情愿來參軍的。他爹說,他要是不去當兵就打折他的腿。于是小茍帶著不情愿和兩條怕折的腿來到部隊,依次發配,最后到了海南。眼前的一切讓小茍的不情愿更加濃重了。小茍說,這哪像是部隊?就是一群農民工么。小茍雖有夸大其詞之嫌,但也并非完全空穴來風。部隊剛剛組建,人員尚不齊整,大部分都派到各試驗場、研究所跟蹤學習新型火箭技術去了,留在駐地的就剩下領導和勤雜人員。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搞好基礎建設,開荒修路、種樹種草、建房造屋、清理河溝等等,都是跟航天沾不上邊兒的事情。值班員一吹集合哨,后面跟著的肯定是“著迷彩服、帶鐵鍬鎬頭樓下集合”。在這里槍桿子看不到一個,看到的都是鍬把子。集合就是勞動勞動勞動,回來還得站崗站崗站崗,周末還讓加班,加班干什么?勞動!勞動!!勞動!!!

小茍說,到海南一個月,把他十年的體力活都干了。天天一身灰一身土,手上的血泡像雨后春筍般往外冒,皮膚很快曬得黢黑,體重也下降不少。也就是一個月,小茍就不干了,賴在床上裝病叫苦,什么腰酸背痛腿抽筋兒,統統鬼魂一樣附了體。連長一看這哪行,跟少爺一樣,還得安排人伺候他,就去找韓指導員商量。韓指導員思忖片刻,說,讓他去將軍府看門吧,老吳不正跟我們要人呢嘛。連長撓撓頭皮,說,這能行嗎?一個失眠的加一個裝病的,要這樣下去哪兒還是什么將軍府,都成福利院了。韓指導員說,讓他去吧,負負得正,興許他倆相互一刺激,就都變好了呢?

事實還真被韓指導員言中了,我懷疑他是不是研究過易經八卦能掐會算。小茍的到來真就刺激了老吳,老吳也反過來刺激小茍。老吳說到底就是失眠,責任心還是很強的,否則也不會把牛和菜養得那么好。小茍說到底就是懶,怕吃苦,但也不是一點苦也吃不了,否則也不會滿手血泡還堅持勞動一個月。他們都是有優點的,關鍵是如何發揮出他們的優點,這就是所謂的用兵之道了吧?

一開始,老吳和小茍有著激烈的矛盾沖突。老吳不顧晚上失眠,大早上喊小茍起來出操。小茍惺忪著睡眼,心想有病啊?兩個人出得哪門子操?老吳偏要拽他起來,倆人在院子里訓練隊列。老吳在前面喊口令,小茍在下面做動作。老吳一對一地訓練小茍,這讓小茍覺得很別扭,以至于老吳喊“向右看齊”時,小茍都不知道該不該擺頭。擺也不是,不擺也不是。好在老吳意識到這個口令有問題,也就不再喊了。內務要求比連隊里還嚴格,被子疊不好,一把扯掉重疊。放牛、下菜地勞動,你說干完就干完了吧,非弄什么講評。老吳講得激情四射,小茍聽得垂頭喪氣。牛們散漫一旁,時不時好奇地脧一眼這兩個奇怪的人。風過菜葉子嘩啦嘩啦響,似乎也在笑話他們愚蠢的舉動。老吳講評完畢,喊一聲“解散”,小茍搖晃著腦袋走開。老吳又把小茍喊住,問他為什么不喊“殺”。小茍沒好氣地說,殺誰?是殺你殺我還是殺它們?小茍對著牛群指指點點。能喘氣的無非就這幾個了。老吳不管這些,說隊伍解散時喊“殺”是傳統,最能體現部隊士氣,必須得喊,喊得不響重來。老吳重說了一遍“解散”,小茍滿腔怒火地吼了一聲“殺”,確實振聾發聵士氣高昂。老吳很滿意。小茍卻殺意未盡,趁老吳不備,連根拔出一棵結滿果實的西紅柿秧子。

在我想來,韓指導員的預見是有道理的。我相信老吳一個人時肯定不出操,被子也不一定就疊成豆腐塊,作風可能也稀拉。但有了新兵就不一樣了,身為四級軍士長,他再稀拉也不能在一個新兵蛋子面前稀拉,他再軟蛋也不能在一個新兵蛋子面前軟蛋。他只可能吆五喝六地要求新兵蛋子這這那那,絕不可能伙同新兵蛋子一起渾渾噩噩。小茍可能會對老吳反感,但絕對會服從,他可能會壯起膽子頂撞排長連長指導員等干部,但他不會去頂撞一個四級軍士長。似乎很荒謬,但又真實存在。兵有兵的思維和語言。他只能在老吳的監督下越變越好,沒有辦法,老吳天天就盯著他一個人,想不變好都不行。小茍曾笑著和我說,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好兵了。言語中,小茍流露出對老吳的欽佩。要求小茍做到的,老吳總是先做到,而且做得比小茍還好,這叫率先垂范以身作則,小茍怎能不服氣呢?倆人互相督促,于是就有了將軍府井井有條、菜茂牛肥的良好局面。只是老吳的睡眠依舊不見好轉,他一個人獨處時還是會婆婆媽媽,小茍經常看見他對著一頭牛或一棵樹或一面墻嘮嘮叨叨。似乎老吳身體里有兩種模式,面對小茍是一種模式,背轉身又是另一種模式。

彈指之間,半個多月過去了。我的采訪任務已完成,馬上就要離開。我拿著相機,嘁哩喀喳給老吳小茍拍照,在將軍府、椰林、菜地、牛棚等拍了很多。老吳堅持要去發射塔架前拍照,那里正在施工、塵土飛揚,尚未完工的塔架像一個龐大的鋼鐵怪物。老吳極認真地站進我的鏡頭,表情突然變得神圣凝重,與之前大為不同。我迅速摁動快門,捕捉下老吳的表情。老吳又招呼小茍,在塔架前拍了一張合影,小茍摟著老吳的胳膊,十分親密。

送我走的時候,小茍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我一句,王干事,你真會算卦嗎?

我沖他笑笑,不置可否。

小茍又說,你說我能考上軍校嗎?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思考之后,我對小茍說,事在人為,付出自有收獲。我就此打住,其實真正想說而沒說出口的是,你不付出怎么會有收獲呢?

點到為止,至于弦外之音,讓小茍自己悟去吧。

還是因工作需要,我又到過一次將軍府。

那已是兩年之后。幾乎是相同的原因,在相同的季節,我乘坐相同的航班,在相同的地點等胡干事來接我。不,應該稱呼胡科長了。已經晉升為宣傳科科長的胡干事、不再是宣傳科干事的胡科長,又一次笑容滿面地出現在我面前。

兩年的時間雖然不長,但足以讓這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新型的航天發射場已經建成,這塊曾經榛杞遍野的土地,將成為未來中國航天的主戰場,吸引并聚焦全世界的目光。實在抱歉,這太像新聞干事的口吻了。事實證明,從事新聞工作是會落下很多職業病的。

我主動要求住在將軍府。當我推開嚯啷啷歡唱著的鐵門和吱呀呀吟哦著的木門進入將軍府時,重新找回了久違的熟悉感。小茍迎了出來,這令我驚詫。我想著他已經退役了,因為當年他想退伍的信念那么堅決,是椰風都擋不住的堅決。我沒有理由相信他會留隊,當年之所以說他會留隊,并不是我真的懂什么易經八卦,我只是想告訴他,生活存在很多變數,不要輕易給自己下結論,僅此而已。沒想到他真的留隊了,在令我驚詫的同時,更增強了小茍對我的個人崇拜。他一臉虔誠地對我說,王干事你太厲害了,你的卦算得太準了,打死我都不相信的事,真就如你所料地發生了!

老吳復員回家了!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四級軍士長干到頭,老吳也不指望能套上三級軍士長,這個跨越說實話是具有相當高難度的。所以老吳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復員,但留戀部隊之情還是濃厚的。據小茍說,老吳天天去看發射塔架,只嫌發射塔建得慢,恨不得揠苗助長往起拔高一截才好。其實老吳是有心愿的,希望能在退伍前看到發射場建成,如果可能的話,參加一次任務就更好了。然而天不遂人愿,老吳11月底離隊返家,轉年1月份發射場建成,就差了一個多月。宣布退伍命令那天,全旅在未落成的塔架前舉行老兵向軍旗告別儀式,禮兵持著鮮艷的八一軍旗走過老兵陣列,矗立在氣勢恢宏的塔架前。當旅長摘掉老吳的領花肩章時,他沒有哭。可就在參謀長下達“向軍旗敬禮”時,老吳面對如火似楓的軍旗,面對鋼筋鐵骨的塔架,眼淚忍不住地簌簌而落,銀光光亮閃閃的,在臉上流成了兩條小河。老吳緩慢地把右手抬到太陽穴,似乎手臂有千斤重,莊重地敬了一個軍禮。參謀長下達了“禮畢”的口令,可老吳的手還停留在那里,仿佛被定住了一樣。

當然,老吳也舍不得他的牛和菜,常常泡在田間地頭,跟菜聊天,陪牛說話。小茍說,這倒是老吳原本婆婆媽媽的性格。可小茍想不到,老吳對牛和菜的感情很深,甚至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這讓小茍肅然起敬,被老吳的敬業精神所折服感化。小茍講起一次臺風來襲,雖然老吳小茍做了防臺風準備,加固了牛棚,采摘了蔬菜。當暴風驟雨來臨時,老吳在房間里坐立不安。老吳感到臺風的實際強度超過了預期,他擔心他的牛,萬一牛棚不結實倒了怎么辦?萬一牛棚漏水怎么辦?萬一牛受到驚嚇沖出牛棚怎么辦?老吳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穿上雨衣雨鞋出了門。小茍不放心他,在后面跟來。天地間一片混沌迷蒙,烏黑的云層像巨大的鍋蓋罩在空中,把白晝遮掩得如同黑夜。閃電似利劍從云中劈下來,似龍爪從云里探出來,在空中撕扯出一串串的火花,駭人異常。風太大了,從椰林呼嘯而過,像一把篦子薅扯住椰樹的枝葉,扯得眾椰樹塌背彎腰順風而倒。風把椰樹的頭發都扯掉了,離開母體的葉子在風中失魂落魄地飄蕩盤旋,像一艘艘陷入漩渦的船。高處不勝寒,沉甸甸的椰子再也堅持不住,從樹頂跳下,摔死在雨水橫流的地上,濺起一片水花。雨太猛了,密集的雨線如箭鏃射得臉上生疼,雨線交織成雨布,遮住了視線。路上積水有一尺多深,平陸已變湖海。身上的雨衣除了阻絆前行的腳步外不起一點作用,內里的衣服早被雨水澆得精濕。老吳和小茍不斷摔倒在雨里,滿身泥水。小茍后悔跟著老吳在這個連蛤蟆都躲了起來的操蛋天氣里出門。好不容易趕到了牛棚,老吳仔細查看,見牛棚完好無損,這才放下心來。進了牛棚,群牛見到老吳就像見到了親人,慢慢圍攏過來。小茍看見牛的眼睛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像電燈泡一般,照亮了整座牛棚。臺風過后,老吳看著被暴風雨蹂躪得一片狼藉的菜地,撫摸著那些顛三倒四橫七豎八的蔬菜們的尸體,默默地哭了。

老吳當時一定落淚了,以他的性格,他會哭的。我想。

老吳就這樣走了。回去未嘗不是好事呢?兩地分居太熬人,從此老婆孩子熱炕頭,合家團聚其樂融融,老吳就不會再有那么多煩心事了吧?我又想。

我進到小茍的房間,也就是當初老吳的房間。老吳退伍后,小茍從餐廳搬回了臥室、從椅子睡回了床。小茍正在用熱水泡腳,手里捧著本書。我看到桌子上擺著一個相框,相片上是個清純美麗的女孩,長得跟電影明星似的,煞是好看。

小茍見我盯著相片看,解釋說,我女朋友。

我說別急,讓我算算。于是我仰著頭合著眼,右手拇指在剩余四指上來回掐著,似乎我真的能掐會算一樣。我手上比畫著,腦子里也不空閑,苦苦思索那個似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它就在記憶的觸手可及處,可就是摸不著。這令我十分辛苦。經過一番追憶,我終于還是記起來了,這得感謝我多年從事新聞工作練就的好記性。我長舒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并停下手里的動作,意韻悠長地對小茍說,她的名字是不是叫茍欣茹?

小茍被我驚得又呆又傻,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嘴巴大張著,像個砍開了的椰殼。小茍一激動,差點把洗腳盆踢翻,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小茍興奮地說,就是的,就是的,王干事你太神了,你是怎么算到的?

我一仰脖,發出哈哈哈地一串長笑。那心情、那神態、那感覺,戴上綸巾搖個羽扇就與諸葛孔明無二了。

我故意裝妖弄鬼,說,天機不可泄露。

小茍說,我真是服了你了。當時誰都沒指望我留隊,包括我自己,可就你算出了我會留隊,真厲害!

小茍的話正中我下懷。我也迫切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小茍選擇了留隊。于是我問他,說說你當時是怎么想的?

小茍說,當時的想法很多,也很復雜,應該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吧。我軍校沒考上,爸媽希望我能留隊,而我聽了你的卦后,可能心里早有了留隊的暗示和預期,接受起來也沒有多抗拒。最主要的還是因為老吳吧,沒辦法,我欠他的。

小茍給我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去年6月份,小茍和老吳在菜地勞動。小茍在草叢中行走,忽然小腿一陣刺痛,像中電一樣。小茍意識到壞了,很可能被蛇咬了。部隊已經發生過幾起毒蛇咬傷事件。小茍低頭一看,不看則已,一看驚人,后脊梁颼颼往外冒涼氣。一條兩米多長、三指來粗的金環蛇正蜿蜒逃去。金環蛇又名佛光蛇,身上均勻分布著一環環金色的花紋,在陽光照耀下更顯金光燦燦。之前的咬傷事件多為竹葉青所為,是一種碧綠通透的蛇,毒性已然很強。可金環蛇的毒性比竹葉青還要厲害。小茍的心緊張地亂抖,全身觳觫難禁,聲音也哆哆嗦嗦顫顫巍巍。老吳聽到小茍的求救聲,慌里慌張跑來,追上逃逸的金環蛇,舉起手中鐵鍬,三兩下把蛇打死,拎著死蛇奔回小茍身邊。老吳安慰小茍說,你要冷靜,別慌別緊張,越緊張血液循環越快,你放松,越放松越好。老吳脫下身上的體能訓練服,從中撕成兩半兒,在小茍膝蓋處打了一道結,又在大腿根部打了一道結,老吳雙手摁在傷口四周,拼命往外擠,擠出幾滴黑血,直到血液見了紅才罷手。小茍只覺腿疼得厲害,連驚帶嚇,早茫然不知所措,傻愣愣地任憑老吳擺布。老吳給旅衛生隊打了電話,救護車即刻派出。老吳背起小茍就走,一手托著小茍的屁股,一手拽著死蛇的尾巴,從菜地往回疾跑。小茍漸覺頭腦昏沉、口干舌燥,精神恍惚起來。他只記得在老吳背上顛簸,像躺在了船的甲板上,再往后就什么也不記得了。救護車趕到時小茍早已昏死了過去。司機看見單薄憔悴的老吳背著肥厚壯實的小茍,跑得飛快,不知道老吳哪里來的力量。趕到醫院時小茍已經很危險了,醫生說幸虧送來得及時,更重要的是老吳帶來了死蛇,使醫生能夠在最短時間內找到對癥的解毒血清,否則小茍的命能不能保住還真的很難說。

小茍說,我欠老吳一條命,我就得還給他。可他不要我的命,他希望我能聽從父母的話,留在部隊好好干。他這么說當然是為了我好,是從我父母的角度,希望我不要再叛逆。但我知道他是有心愿的,他想看著發射場建成,想看到第一次火箭發射。既然他看不到了,那我就留下來替他實現愿望,多少能彌補一下他的遺憾。

我點點頭,說,老吳還有盼著將軍來的愿望呢,實現了嗎?

小茍苦笑著搖了搖頭,你還別說,真有將軍到將軍府來了,可老吳偏偏不在,你說是不是命運的作弄?他真該找你算上一卦的。

小茍說,老吳被失眠折磨得受不了,就請假去市區的醫院拿藥。他前腳剛走,一輛小轎車就停在了將軍府門口。車門開處,走下來一位將軍,肩膀上的將星灼人眼目。陪同前來的李政委介紹說,這是基地的賈政委,慌得小茍趕緊敬禮。原來賈政委正在旅部視察工作,突然想起了一號院

他不止一次居住過的地方,心血來潮地萌生了故地重游的念頭。賈政委詢問小茍一號院人員情況,小茍戰戰兢兢支支吾吾,舌頭像打了結,話總說不順溜。李政委適時接過話茬,這為小茍解了圍。李政委介紹起老吳的情況,如何從原單位調來,妻女如何隨了軍又分居兩地,如何兢兢業業種菜養牛,養的牛會說話,種的菜會唱歌……小茍心里直納悶,領導們一年也來不了幾回,怎么對一號院的情況如此清楚?簡直了如指掌洞察秋毫,不愧是當領導的,高明!實實的高明!賈政委被老吳的事跡感動了。賈政委對李政委說,也是對小茍說,基地黨委一直惦記著大家,你們在這里臥薪嘗膽艱苦創業,淡泊名利無私奉獻,為祖國的航天事業做出了突出貢獻,你們是新發射場的創業者,你們是新發射場的奠基石,基地正在籌劃建設一面榮譽墻,把每一位建設者的名字刻上去,讓歷史銘記,供后人瞻仰,永垂不朽,萬古流芳。屆時就會有你的名字,還有你們吳班長的名字……

小茍說,其實老吳在不在場都一樣,即便他在場,在那種氛圍下,也斷不可能說出請求調動的話。基地政委都說了無私奉獻了,都準備把名字鐫刻到石碑上去了,怎么好意思再提自己肚子里那點私心雜念呢?老吳從醫院回來,小茍把賈政委及李政委的話給他學了一遍,老吳聽后沉默半晌,之后說出三個字,也值了!

這次我只待了三天,便要匆忙離去。臨行前,小茍又讓我去發射塔架前為他照相。建成后的發射塔漂亮壯觀,小茍在我的鏡頭里東挪西扭地擺姿勢。我問他,準備好了嗎?小茍說,準備好了。小茍的表情瞬間變得凝重莊嚴,仿佛在塔架前照相本身就是件神圣的事情。這讓我想起兩年前老吳在塔架前照相時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小茍的右臂端著,小臂彎曲內攏,像摟著什么東西。哦是了,兩年前,他就是這樣摟著老吳照了一張相,動作也和兩年前一模一樣呢。

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我問小茍,你說老吳的失眠好點了嗎?

責任編輯/劉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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