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鴻雁
(天津工業大學 人文與法學院,天津 300387)
天津是中國最先開埠的城市之一,是近代史上最大的對外貿易中心、工業中心和金融中心,可謂北方的經濟中心。天津同時還是近代教育的發源地,中國第一所大學——北洋大學就誕生于此;曾有過九國租界,處于中外文化交融的前沿。活躍的經濟生活、文化生活必然要求法律能與此相適應,因此天津也是近代史上法制活動十分獨特、活躍、引人矚目的城市,開創了中國近代法制史上的種種第一:創辦了中國最早的高等學校——北洋大學,北洋大學法律系自然成為了中國近代法學高等教育的源頭;作為新式審判廳的試辦地,天津在中國率先開始了近代司法審判體制的改革與建設;清末天津對司法專門人才的遴選考試,成為中國最早的司法考試;罪犯工藝所的創設,使天津再次走在近代監獄改革的前沿。
1895年10月2日,時任直隸津海關道兼直隸津海關監督、有“中國實業之父”之稱的盛宣懷通過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王文韶,稟奏光緒皇帝設立新式學堂。他在奏折中說:“自強首在儲才,儲才必先興學”、“西國人材之盛皆出于學堂”。在他的倡議下,1895年10月2日,光緒帝御筆欽準,成立天津北洋西學學堂(1896年學校更名為北洋大學,也是現在天津大學的前身)。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所官辦大學,這一天也成為中國第一所大學建校紀念日。
在學制上,北洋西學學堂以美國哈佛、耶魯大學學制為藍本,分設頭等、二等學堂各一所。其頭等學堂的畢業生可免試進入美國哈佛、耶魯等著名大學。北洋西學學堂在專業設置上,針對當時清王朝在處理內政外交上急需熟悉法律的人才,以及急需開發礦業資源、發展機械加工工業的實際,開設了法律、土木工程、采礦冶金、機械工程等學科,并隨著事業的變化,及時添設新的專業。在教學管理上,采用專家辦學模式,奏明皇帝“須遴選深通西學體用之員總理”,聘請美國教育家丁家立具體掌管,并聘請了一批外籍教員。所用課本也均援用英文版本。
北洋西學學堂頭等學堂開設工程學、電學、礦務學、律例學幾門學科。其中律例學講授大清律例、各國通商條約、萬國公法等課程,是中國近代法學高等教育的源頭。
1899年,學堂因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入侵而陷于停頓。1902年,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恢復天津西學學堂,1903年新校又恢復了北洋大學堂名稱。重建后的北洋大學改制為法科正科四年,預備班三年。法律科設置以下課程:國文國史、英文(兼習法文或德文)西史、生理、天文、大清律例要義、中國近外交史、憲法史、憲法、法律總義、法律學原理、羅馬法律史、合同律例、刑法、交涉法、羅馬法、商法、損傷賠償法、田產學、成案比較、船法、訴訟法則、約章及交涉法參考、理財學、兵學、兵操。[1]
1924年,北洋大學法科并入北京大學,自此,北洋大學法科教育中斷,保留下來的北洋法政學堂先后改稱直隸法政學堂、河北省立法政專門學校,最后定名河北省立法商學院,將北洋大學堂的法學教育一脈傳承下來。
北洋西學學堂頭等學堂第一班25人是該校首批畢業的學生,在這批學生中,就有后來成為民國時期著名法學家、政治家、外交家的王寵惠。
王寵惠(1881年—1958年)字亮疇。廣東東莞人。1895年,剛設立的北洋西學學堂開始在全國招考學員,王寵惠在港報名參加了這次考試,并以優異成績被錄取,進入天津北洋西學學堂頭等學堂攻讀法科法律學門。在這所新式學校里,中西學根底俱佳的王寵惠終身的治學方向初步奠定。
1899年,王寵惠以最優成績畢業,并獲頒發畢業文憑。這張畢業文憑是我國的第一張大學畢業文憑。這張文憑頒發于1900年元月。文憑的形狀為上梯形下矩形,最上方有“考憑”(即文憑)字樣,文憑的正文被龍蝠圖案所包圍,圖案花紋上方是一個蝙蝠,左右兩側四條大龍,下方為海水波浪,文憑外圍左右書有“欽字第壹號”。文憑正文開頭書有“欽差大臣辦理北洋通商事務直隸總督部堂裕為……”,文憑內有對北洋西學學堂的簡介、對學生的介紹和鑒定、學生所學課程等內容,另外還寫有文憑獲得者王寵惠的曾祖父、祖父、父親的姓名。因為領受該文憑的是我國第一所新型大學的第一屆畢業生,又是“欽字第壹號”文憑,所以稱為我國第一張大學畢業文憑,文憑的原件現存臺灣。《北洋大學——天津大學校史》一書收入了該文憑的影印件。因此,王寵惠可以說是中國有據可查的第一個在本土大學畢業的大學生。
1906年,清王朝實行司法改革,改刑部為法部,專掌司法行政;改大理寺為大理院,為全國最高審判機關;并設總檢察廳,為全國最高檢察機關。同時,各省分期籌設各級審判廳也將陸續展開。但這是一項前所未有的改革任務,面臨人才、經費、經驗等諸多問題,正如袁世凱所說:“司法獨立,萬國通例。吾國地方官兼司聽斷,救過不遑。近今新政繁興,諸需整頓,亟宜將司法一事,分員而治,各專責成,以漸合立憲各國制度。便勢成積重,若一旦同時并舉,使劃然分享,則法官既少專家,布置亦難藉手。”為此,建議“惟有逐漸分析,擇一二處先行試辦,視情形實無窒礙,然后以次推行。”清廷也正有此意,希望先選一個地方進行試點后,總結經驗教訓,而后才在全國全面推開。
選哪里作為籌設審判廳的試點城市呢?天津成為不二選擇。1903年,袁世凱為試行審判改革,在天津設立發審公所(后改名為讞法研究所,隨后又改名為審判研究所),由凌福彭主持,培養審判改革人才,加之1904年天津已在全國率先創立罪犯習藝所,這些前期成果,為天津司法改革奠定了堅實基礎,因此,清廷選定天津為籌設審判廳的試點城市。天津籌設審判廳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自此,地方行政兼理司法的傳統開始了被新的司法審判制度代替的過程。
1907年,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即令天津知府凌福彭一面制定審判廳章程,一面籌辦審判廳。審判廳章程于同年10月擬成,定名為《天津府屬試辦審判廳章程》,并在11月上旬出版的《北洋法政學報》第10期上刊出。該章程分4編146條(后修改為145條),成為國內第一個地方性試辦審判廳法規。章程規定:府設高等審判廳分庭,縣設地方審判廳,縣下按巡警所定區域設四個鄉讞局(后根據清政府《法院編制法》統稱為初級審判廳),分別設在永豐屯、趙家場、咸水沽、楊柳青。天津府所設審判廳,名為直隸高等審判廳分廳,*地址就在天津市南開區南馬路188號,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現址。天津縣所設地方審判廳,名為天津地方審判廳。而“向設之府縣發審局及南段巡警發審處概行裁撤。”[2]
與此同時還制定了《天津府屬試辦審判廳員弁職守》,其中包括審判廳辦事規則、書記規則、司法警察規則、承發吏規則、堂丁規則等。
天津試辦審判廳過程中,除了建筑修造而外,要使審判廳真正運轉起來,最重要的莫過于人才了。按天津的實踐,新式審判廳的組成人員主要分為兩大類:一是審判人員,一是雇用的輔助人員。兩類人員均須通過考試才能任用。
袁世凱向清廷奏報天津地方試辦審判廳情況時,具體匯報了天津遴選新式審判人員的做法。根據當時的實際情形,新設的審判廳審判人員主要從兩部分人員中遴選:一是歸國的留洋政法學生,二是原有府縣發審人員。對這些人員須“先令學習研究,試驗及格,按照分數高下,分別派充”,[3]1493也就是說他們并非自動可以成為審判人員或預審官,而是必須經過學習及考試,合格者才能充任,審判的專業化帶來了明顯的效果,考試遴選制度促使人們潛心鉆研,防止了濫竽充數情況的發生。幾個月后,天津府縣“積牘一空,民間稱便”。[3]1492
審判廳雇用的輔助人員,包括寫狀錄供、整理公牘的書記生,收受民事訴狀、遞送文書傳票的承發吏,搜查、逮捕、執行、處刑的司法巡警。這些人員的錄用亦須通過招考而得,且“優給工食”,以“嚴杜需索”[3]1493。
審判廳在設立時,除了審判廳本身的建設外,還考慮了配套機構的設立,主要包括待質所與管收所。傳統司法審判中,證人到庭等待作證時,因為沒有地方可去,往往與衙門中的書吏、衙役雜處,很容易滋生司法弊端。為此,新式審判廳特設待質所,內分紳商、平民、婦女三室,供身份不同的證人等待作證時使用,隔離證人與書差,防止作弊,擾亂司法審判。
對于那些尚未定罪且不宜保釋的緊要人犯,則設立管收所,允許其親友到管收所探視、送食物。兩所均安排人員負責清潔掃除,噴灑防疫藥水,保證場所衛生。
傳統訴訟中,訴訟費用的名目繁多,且是在結案之后才征收,當事人往往延期不繳,又因為已經結案,催繳變得更加困難。為此,新式審判廳試辦時對訴訟費作了變通,規定當事人若要訴訟,必需購買由審判廳發賣的狀紙去寫訴狀,并按規定貼用印紙后,審判廳才受理該案。每一狀紙的價格是制錢五十文,這里已將訴訟費用包含在內了。
另外,傳統司法行政體系下,衙門中的書吏是沒有薪俸的,他們的辦公用品如筆、墨、紙、硯等都需自掏腰包。一方面書吏、衙役們辦理訴訟事宜如遞送文書、現場勘查的差旅及與審訊相關的文具、燈油蠟燭等等均需要費用,另一方面政府又不提供財政支持,因此,書吏、衙役向當事人索取“規費”,在各級官府已成為一種慣例,被視為傳統行政體制的一個組成部分而為社會所默認。[4]78-81
天津試辦新式審判廳,必然面對書吏“規費”問題。天津的作法是將這些規費名目及上限確定下來,所收規費先交審判廳存儲起來,用以支付承發吏為訴訟案件支出的費用。與以前的這項費用比較起來,當事人的負擔減輕不少。故此,袁世凱就訴訟費用向朝廷報告說:“既有劃一章程,絲毫不容出入,是以行之數月,民間翕然從風,良由費省而事便,無從上下其手。此明定訟費之實在情形也。”[3]1494
在傳統糾問式審判模式下,司法與行政不分,上至君主,下至宰守,作為司法審判的主導者而推進訴訟。同時由于“一人身而兼刑、憲、政三權”,分司不明,容易發生流弊,審判難保公平。為此遭到西方列強的猛烈抨擊,并引致司法主權的喪失、“領事裁判權”的產生。
1843年10月英國政府強迫中國政府簽訂的《中英五口通商章程》中首次出現領事裁判權,中國的司法主權受到了嚴重侵害。按照領事裁判權的約定,凡華洋之間的民事案件,應由中外官員各自調處,調處不成則由中外官員會同訊斷。[5]自此以后,外國領事裁判權一直持續到1949年才真正撤銷。
領事裁判權設立的目的當然是要保護該國國民、經濟組織的在華利益,其基礎就是赤裸裸的霸權,無所謂公平、公正可言。因此在當時的涉外訴訟中,外方為了獲取利益的最大化,必然要求將糾紛呈至本國領事解決。
清末各級審判廳建立的目的之一,就在于消解外國列強以中國沒有獨立的司法機構、司法腐敗導致司法不公,因而需要領事裁判權來維護本國國民的借口。
未設審判廳以前,凡外國商民控告華人事件,均先向領事衙門投稟,再由領事轉交海關道,由道員自行訊斷或發交縣衙判決。這里雖然未由領事直接審判,但案件由領事轉交而非由當事人自行起訴的過程本身,已經充滿了對傳統審判的不信任,傳遞出外國列強施加的巨大壓力。
天津試辦審判廳后,情形有了變化。外國商民與華人的訴訟案件,不再由縣署或關道審理,其所受案件均移交審判廳審理,同時也出現了外商不先赴該國領事投稟而逕自來審判廳起訴的情形。在已審結的華洋訴訟案件中,外國人在開庭審理時,脫帽致敬,并在結案時按照審判廳的規定繳納訴訟費。凡此種種,表明試辦審判廳初步獲得了領事國人民的信任,審判廳各項規定得到了很好的執行。這對于撤銷領事裁判權起到了很好的引領作用。
試辦審判廳的主要目的是促使行政與司法分離,實現司法獨立。但是,這畢竟是一個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天津府、縣試辦了高等審判分廳、地方審判廳、初級審判廳三級,獨立的審判機構建立起來了,也有了專門的司法審判人員,原來的府縣最高行政長官已不再親自審理案件,但卻依然兼任各審判廳廳長之職。行政與司法顯然未能實現完全獨立。這一方面是試辦者考慮到交接期間的報案及文書移送仍需加蓋知府、縣令的印信,另一方面也為了使行政長官對于新式審判廳的布置建筑等方方面面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不致推脫。這當然是過渡時期的暫時舉措,要徹底解決行政與司法分離的問題,顯然不是天津地方力所能及,必須依賴清廷的頂層設計。
在制度層面上,傳統社會司法與行政不分,但司法需要專門知識卻是不爭的事實。于是這就構成了一對矛盾。應運而生的幕友制度就是對這種體制缺陷進行補救的結果。幕友產生與發展的根基就是知識的專業化,及社會對專家的需求。正因為如此,瞿同祖先生對幕友作出了“專家”的定位。[4]156-157
在司法與行政不分的體制下,需要大量的刑名幕友以專家的身份對司法事務進行處理與指導。司法獨立于行政過后,各級審判廳專司司法審判事務,對專業人員的需求大大增加了。袁世凱在向清廷奏報天津試辦地方審判廳情況的奏折中說:“法官既少專家,布置亦難藉手。”[3]1492傳遞出這樣的信息:法官應當是專家,但現實是當時很少法官堪稱“專家”。
受西方大陸法系注重法官專業化的影響,天津各級審判廳在設立之時,同時注意到了法官的專業化問題。于是為了遴選具有法律專業知識的人進入法官系列,在參考大陸法系各國的普遍做法后,法官考試也成為了清末法制變革以后,遴選法律專門人才的主要途徑。
在全國性正式的法官考試舉辦以前,天津在試辦各級審判廳的過程中,實際上已經開始了用考試的辦法遴選法律專門人才的探索。
天津府各級審判廳是于光緒三十三年二月初十成立的。所設各級審判廳的情況為:天津城鄉均分后,設立鄉讞局四處;在天津縣設地方審判廳一所;在天津府設高等審判分廳一所。“所有兩廳及讞局辦事人員,就平日研究讞法暨由日本法政學校畢業回國之成績最優者,并原有府縣發審各員,先令學習研究,試驗及格,按照分數高下,分別派充。故人爭濯磨,尚無濫竽充數之事。此設置廳局、選用官員之實在情形也。”不僅法官如此,而且連“廳局雇用之人,皆由招考而得。寫狀錄供,整理公牘,則有書記生,收受民事訴狀、遞送文書傳票,則有承發吏,搜查、逮捕、執行、處刑,則有司法巡警,以上三者,皆優給工食,嚴杜需索”。[3]1493該辦法中所說的“試驗”就是考試的意思。有資格參加考試的人分別為平日研究讞法者、日本法政學校畢業回國成績最優者及原有府縣發審各員。可見,參考人員限定在有法律專業背景的范圍內,考試的內容則完全是法律專業的內容,最后按考試分數擇優錄用。這樣在保證法官的專業性前提下又兼顧了法官的質量。有了專業人員作保障,天津各級審判廳的試辦效果不錯。據袁世凱稱:“現經試辦數月,積牘一空,民間稱便。”[3]1492
天津遴選法律專門人才的考試制度雖然還比較粗疏,但卻是中國歷史上首次法官職業考試,稱得上是中國司法考試之濫觴,對我國司法職業考試制度影響深遠。
天津各級審判廳采用考試錄用法官的辦法為全國法官考試提供了初步經驗。在此基礎上,宣統二年(1910年)上半年,法部公布了《法官考試任用暫行章程》及其《法官考試任用暫行章程施行細則》,[6]249作為全國法官考試的法律依據,宣布在下半年舉行全國性的法官考試。這年清政府如期舉行了第一次全國性法官考試。
按《法官考試任用暫行章程》的規定,法官考試由第一次考試、第二次考試及兩次考試之間進行的實地練習三部分共同組成。
第一次考試分“筆述”與“口述”。筆述及格者,再進行口述考試。成績合格后,接下來就將被分派至初級審判廳、檢察廳,以學習人員的身份進行實習。實習期滿再進行第二次考試。第二次考試合格者才能作為候補推事候、補檢察官,補充到各初級審判廳、檢察廳任職。對于在高等以下審判廳、檢察廳實習,成績最優秀者,可以酌補高等以下審判廳法官的職位。若第二次考試不合格,則要將其發往原審判廳、檢察廳再學習一年,期滿再考試,仍不及格者不得再錄用為法官。
關于考試的科目,全國性法官考試在天津經驗基礎上進行了完善。《法官考試任用暫行章程》第五、六兩條作了大致規定。“第一次考試科目如左:1.奏定憲法綱要。2.現行刑律。3.現行各項法律及暫行章程。4.各國民法、商法、刑法及訴訟法。(準由各人自行呈明,就其所學種類考試,但至少須認兩種)。5.國際法。右列各款,以第二至第四為主要科,主要科分數不及格者,余科分數雖多,不得錄取……口述科目以主要科為限,筆述除第五條所定各科外,應再令擬論說一篇,以主要科命題。”[6]249
第二次考試也分筆述與口述,但考試側重于對實際辦案能力的測試。因此,這次的筆述題是以實際案件為題,讓考生據此擬定包含詳敘事實、理由及判決結果的判決書。
清末,朝廷在內憂外患之下,推行變法修律,改革司法制度,其中一項就是獄政改革。天津是全國獄政改革的先行者,此地最先創辦的習藝所成為全國范圍內首家近代意義上的罪犯改造機構,在中國近代司法獄政史中具有里程碑意義。1904年7月31日《大公報》對此有過公允的評價:“游惰感知工藝,頑梗化為善良,野無游民,路不拾遺,皆以是為始基矣”;《教育雜志》刊文則稱罪犯習藝所的創建,乃“中國數百年積弊,此其改良之起點乎!”
天津習藝所的開創是中國監獄史上的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變革,標志著中國監獄近代化的起步。自此以后,天津習藝所成為各地興建監獄的模式范本,大大推進了中國獄制改革的進程。
天津習藝所的創立,有賴于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與天津知府凌福彭兩位地方官員的鼎力支持,凌福彭更是天津府監獄改革的實際執行人。
凌福彭(約1856—1931),字仲桓,原名凌福添,字仲桓,號潤臺,廣東番禺縣金鼎鄉(現廣州市黃埔區深井村)人。其父凌朝庚為當地巨富,家境殷實。青年時代的凌福彭便頗具才情,1893年得中舉人,1895年進京會試得中進士。
1900年庚子事變爆發后,凌福彭與眾人暫避居懷柔縣,同年10月回到北京,立即被補授天津府知府,但因八國聯軍正控制天津,所以直到兩年后才上任。1907年授天津道,1908年任順天府府尹,1910年初起,任直隸布政使。
凌福彭在津任職期間,與趙秉鈞一道成功地從八國聯軍手中接管了天津,并在此推行新政,成績斐然。新政中引人注目的一項就是改革監獄制度。
凌福彭認為“內政之要,首在刑律,監獄一日不改,則刑律一日不能修”,認識到了獄政改革與刑事法典修改之間的連動關系。1903年,天津知府凌福彭被率先派往日本,考察了東京、士谷、巢鴨、崛川、大阪等地的監獄,其考察情況在當時天津《大公報》上,以《天津府凌太守福彭陳明調查日本監獄習藝詳細情形節略》為題,自1903年12月19日至12月22日連續登載。凌福彭從五個方面總結了日本監獄改良情況:一是日本獄制改革之緣起;二是日本監獄沿革之大略;三是日本監獄制度之大略;四是日本監獄建筑之大略;五是日本監獄經費之大略。其中日本監獄“分途而治”的管理模式最為凌所強調。所謂“分途而治”指的是監獄可劃分為未決監、已決監、民事監、懲治監四種,分別收管被人告發候審者、審實定罪示期監禁者、債務詞訟者及游惰無賴。對這四類監獄的管理各不相同,旨在群分而區別之,既便于管理,也可以預防罪犯之間相互感染、交叉犯罪。這為此后天津府罪犯習藝所創辦總結了可資借鑒的經驗。
回津后的凌福彭將上述考察情況向袁世凱做了詳細稟報,認為應該效法日本,對犯人進行生活技能的培養,“講求工藝以辟其生機,修改刑律以寬其手足,明罰敕法,禁民為非。監獄中多一囚徒,則閭里中少一匪類;工場中多一手業,則廛市中少一惰民,似于治理不無裨益”。袁世凱非常滿意,批示由凌福彭與南北巡警局協商推動獄制改革。1904年,凌福彭在天津創辦罪犯習藝所,直接采用日本成法,制定《天津監獄習藝所辦法》。據此,以日本監獄為模式的罪犯習藝所正式開辦,數月后已是“極形整齊,成效顯著”。
因創辦罪犯習藝所等卓異表現,袁世凱在光緒三十三年(1907)二月向光緒帝保薦凌福彭。在奏議中袁世凱說:“二十八年秋間隨臣到津,接受地面,部署善后事宜,井井有條。三十年,委赴日本考察監獄、工藝,各得其精意之所在。差竣回國,縷晰條陳。天津習藝所之設,皆由該員手訂,保定踵而行之,化莠為良,囚徒受福。”[7]應當說,這樣的評價是實至名歸的。
按照最初的構想,習藝所應按道來分別設立。以直隸省而言,共分五道,則應設五所。但當時從中央到地方,府庫空虛,不可能五所同時并舉,只能在省城、天津先設兩所,并規定天津、河間、永平、宣化四府,遵化州,及東西南北四路廳所屬及張家口、獨石口,多倫諾爾三廳的人犯,均歸天津習藝所收留。[8]
預計習藝所開辦第一年,所內各職司員守及解所各犯共二百人左右,第二年這一數字應當翻倍,總體應以能容納四百人為宜。
開辦之初,習藝所罪犯的口糧由所轄各廳、州、縣按缺分優劣分攤,待以后工藝所中罪犯工藝所得有盈余時,逐漸裁減各地的攤派。罪犯在工藝所中制造軍衣、皮鞋、布料、麻繩等等有用之物,學得一技之長,還能賺到工資,將來出獄后可用以謀生糊口,又部分解決了監獄經費,可謂一舉數得。凌福彭此舉可謂開了日后“勞動改造”的先聲。
至于工藝所各職司夫役的薪水、醫藥費用及日常開支各項成本,由天津的育黎堂、教養局原有經費充用,不夠之數則由賑撫局添撥。
天津罪犯習藝所房屋是在天津教養局基址上建造起來的,共有大小房屋二百四十一間,廳屋、工廠、醫室、病室、廚房、廁所一應俱全。由于天津設有巡警局,其罰充苦力的人犯也須收所習藝,比起直隸省工藝所接收的人犯要多,因此,天津工藝所尚須擴充。已建成的工藝所工料銀花費二萬九千余兩,加上所用油漆、鋪陳、器具及職司夫役薪水及其他各項開辦經費三千兩,先后由賑撫局照數撥付。正是有了財政支持,天津罪犯工藝所才能在1904年6月順利竣工。
天津習藝所在建設之初就采用了較為先進的制度,制定了從收所習藝到教誨作業和獄政管理、平日生活起居考核、生產勞作考核以及所內獄政官吏看守制度等管理規則。據《天津罪犯習藝所章程》11條羅列的30項內容,有不少監房、設備等的改良規定。監獄建筑結構要求改變舊獄破裂殘缺、地溝淤塞、房舍潮濕、腥穢逼人、疾疫叢生的狀況,要符合管理、衛生、教育的要求,“庶足以示威儀而嚴防范”;每監要修筑墻壁以防囚犯交往和逃亡;工場要區別不同監獄及成人、未成人囚犯勞作的強度和工種;監房和工場必須陽光映射、空氣流通,以合衛生防疫,易于防救水火風雨等非常災害。
天津習藝所設有罪犯教誨制度。罪犯入所后,要接受教誨。教誨分為集體與個別兩種。前者主要在星期日、免役日聚集囚犯由教誨師宣講演說,平日則在罪犯居所休息時間進行;后者則在犯人入獄、出獄、移送他所、遭喪、受罰、生病住院等情況時進行。教誨內容主要是宣傳圣諭和道德大義。
除教誨外,工藝所還對罪犯進行普通文化教育。《天津罪犯習藝所增訂員司職守章程》規定,對青少年犯要教以習算知識,15-20歲以下的犯人,依照小學程度授以修身、讀書、算術、圖畫、習字、體操等普通學科,并根據學業優劣編制表冊,供典獄官檢閱。
天津習藝所的建立,使犯人不必再到邊遠的地方充軍流放,而是在本地的監獄中服刑,在有一定期限的強制勞動中懺悔罪過,改過自新。按照清朝刑部批準的罪犯習藝所收押范圍和年限規定:徒犯不再發配,一律收所習藝,按徒罪年限責令工作,限滿釋放;遣、軍、流罪各犯如系強盜、搶奪、會匪、棍徒等仍照定例發配,遣、軍者到配所加監禁10年,流罪者5年,“候監禁限滿,概行收所習藝,皆令身帶重鐐,充當折磨苦工,遣、軍以二十年為限,流犯以十年為限。”
正如現代學者所言:“天津習藝所已明顯區別于晚清封建府縣衙門的監獄,習藝所的開創,標志著中國監獄近代化的開始,體現了中國監獄制度的新陳代謝。”[9]
總之,無論在法學高等教育、司法審判改革、司法考試制度與監獄改革等法制建設的重要方面,清末民初的天津無不處于創新改革、先行先試的地位,為中國近代法制建設摸索了改革路徑,提供了改革樣板,積累了大量可復制可推廣的經驗做法,推動了近代中國法制改革由點到面的建設進程,為中國近代法制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
[1] 王健.中國近代的法律教育[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156.
[2] 《東方雜志》卷四,第三期。
[3] 袁世凱.袁世凱奏議·奏報天津地方試辦審判情形折[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
[4] 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
[5] 何勤華.華洋訴訟判決錄·前言[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2.
[6] 法官考試任用暫行章程[O].大清新法律匯編,麐章書局,宣統二年再版:249.
[7] 袁世凱.袁世凱奏議·保定知府凌福彭卓異引見臚陳政績片[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1459.
[8] 袁世凱.袁世凱奏議·創設罪犯習藝所辦理情形折[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1109.
[9] 薛梅卿,從金鵬.天津監獄史[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