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瑋杰
齊澤克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與左派辯證法
■黃瑋杰
在左派哲學回歸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大旗下,齊澤克利用拉康式的癥候概念將商品形式分析與剩余價值/階級斗爭以“視差”的方式結合起來,重構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矛頭直指當今資本主義社會的“創傷性內核”,進而將盧卡奇、索恩-雷特爾及資本邏輯學派的闡釋方案斥為唯心主義辯證法,最終把打碎資本體系的希望寄托在以否定性為核心的左派辯證法之上。
齊澤克;政治經濟學批判;黑格爾;拜物教;現實的抽象
盧卡奇、葛蘭西以降,文化研究逐漸成為西方左派批判的新范式,它由法蘭克福學派經伯明翰學派的深化一直延續至今。然而,套用拉康(Jacques Lacan)的話說,盡管文化批判以漫畫式的筆調諷刺了20世紀以來資本主義的“象征機制”,但它卻錯失了“資本邏輯”的“真實界硬核”。在此背景下,為了在全球化資本主義登峰造極的當代社會中尋找新的革命可能性,西方左派將目光重新投向了“資本邏輯”本身,于是復興政治經濟學批判成了當代共產主義政治學的一大要務。作為此要務的積極響應者,齊澤克(Slavoj Zizek)從2006年起正式開始詳細探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問題。那么,齊澤克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邏輯是如何展開的?這種新的理論動向是否彌補了他之前理論邏輯的“剩余”?本文將圍繞這些問題探索齊澤克“回歸政治經濟學批判”最新理論動向蘊藏的秘密及其中包含的辯證法內核,進而挖掘其中對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啟示。
熟知齊澤克理論的人一定留意到,“回歸政治經濟學批判”一直是齊澤克著力渲染的理念。在早期作品中,齊澤克已經圍繞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商品拜物教”“商品形式”“剩余價值”等一系列概念打造出帶有拉康色彩的闡釋。伴隨著這些概念的改造完成,一個嶄新的馬克思形象逐漸浮出水面。然而,在這個看似完整的理論嫁接邏輯中依然存在著三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第一,齊澤克一方面呼吁“回歸政治經濟學批判”、“重塑拜物教批判”,另一方面又貶斥馬克思的生產方式概念,這種對馬克思思想的矛盾態度究竟包含了怎樣的理論動機?第二,在馬克思那里,商品拜物教與剩余價值理論處于同一邏輯線索之下(眾所周知,列寧將此線索稱為“大寫的邏輯學”)。然而,齊澤克卻切割了商品拜物教批判與剩余價值理論:他一方面通過引述索恩-雷特爾(Alfred Sohn-Rethel)重新闡發商品形式和商品拜物教問題,另一方面又假借拉康的剩余快感概念以激活剩余價值理論,那么他如何縫合這個被他拆散的“大寫的邏輯學”?第三,齊澤克一直力圖將索恩-雷特爾的理論引入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中,但是,就像索恩-雷特爾的著作《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英文版的副標題“認識論批判”[1](P1)所展現的,索恩-雷特爾的批判對象主要是西方認識論,而非資本主義本身。那么,自稱“反資本主義的斗士”的齊澤克又該如何讓索恩-雷特爾的理論(或者說對商品形式的分析)具有批判資本主義的功效?
值得注意的是,2006年以后隨著《視差之見》(The Parallax View)與《活在末世》(Living in the End Time)等一系列作品的出版,齊澤克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總體闡釋框架最終展現在我們面前,但齊澤克的這一理論動向卻一直被學界忽視。在《視差之見》中,齊澤克認為馬克思通過重復康德在“視差”上的突破,有效處理了李嘉圖和貝利在經濟學方面的對立,馬克思的視差正是經濟(商品邏輯)和政治(階級斗爭)之間的視差:階級斗爭總是已經嵌入了經濟的內核之中。[2](P95)在《活在末世》中,齊澤克明確強調復興“政治經濟學批判”是當代共產主義政治學的要務,它觸及的正是資本邏輯的“真實硬核”。通過引述普殊同(Moishe Postone)對勞動價值論的捍衛,齊澤克梳理了馬克思哲學發展歷程,探討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真正蘊含(區別于盧卡奇、阿爾都塞以及資本邏輯學派辯證法)的辯證邏輯。[3](P181-243)
在這些文本中,齊澤克一方面透露了支撐其拜物教批判的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背景,另一方面則有效地回應了上文提出的三點疑問。以下筆者將試圖通過援引齊澤克“回歸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動向中出現的幾個理論契機分別對以上三個問題作出解答,分析齊澤克重構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深層結構,從而揭示出其“回歸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最終訴求。
眾所周知,齊澤克在《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以下簡稱為《崇高客體》)中將馬克思的商品形式概念放置到拉康的語境中,進而以癥候的方式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的內在結構。在這種理論運作下,馬克思儼然成了拉康理論的代言人,二者并無矛盾。然而,另一方面,齊澤克又時常將馬克思置于拉康的對立面。最典型的是,齊澤克在《易碎的絕對》中指出:
馬克思的根本錯誤在于,從這些洞察出發,他推斷出一個嶄新的更加高級的社會秩序(共產主義社會)是可能的,這樣一個秩序,它不僅能持續而且甚至還上升到更高的階段,并完全有效地釋放生產力螺旋型的自我增長潛能,這種潛能在資本主義制度中,由于其與生俱來的障礙/矛盾,是被社會中破壞性的經濟危機所反復阻撓的……如果我們清除這個障礙,克服這個資本主義內在矛盾,那我們就不能獲得完全解放生產力的動力,這種生產力最終是通過其阻力傳遞的,我們就正好失去了這個看起來似乎是由資本主義產生并同時被其阻撓的生產力——如果我們清除了這個障礙,則此障礙阻撓的真正潛能也就消散了……種種阻力和對抗性是生產力永久自我增長的社會之惟一可能的實際物質存在的框架。[4](P14)可見,齊澤克對馬克思批判主要基于后者忽略了“障礙/矛盾”的動力性機制,而這種機制恰恰就是拉康強調的“癥候性”。因此,齊澤克對馬克思態度分野的關鍵在于“癥候性”概念。這一點在他最近的理論動向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他將對“癥候性”的認識作為馬克思“認識論斷裂”的斷裂點(對“認識論斷裂”的看法齊澤克參考了普殊同對阿爾都塞的批判)[3](P187),并將經歷了“認識論斷裂”之后的馬克思稱為“非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3](P186)。至此之后,馬克思轉而強調癥候(形式),這種轉變恰恰建立于馬克思正式轉入政治經濟學批判研究之時。
齊澤克認為,這種“非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的理論主要具有兩個特點。第一是對形式性的強調。這一點在關于貨幣的討論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馬克思沒有像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那樣從“現實的人”出發,而是從純粹的形式規定性開始,直到最后他才達到“現實的人”使用的貨幣。[3](P190)作為帶有癥候性的價值形式的衍生物,貨幣形式同樣是癥候性的,正因為如此,齊澤克才會在《易碎的絕對》中以拉康式黑格爾辯證法的口吻寫道:“無限判斷‘自我即是貨幣(一塊金屬)’是顱相學‘精神即骨頭’無限判斷的新說法。”[4](P43)按照他對黑格爾辯證法的理解,每種確定的象征特征的分裂都在其對立面達到頂峰(本文第三部分將詳述這一觀點),因而貨幣形式作為價值形式的發展階段同時也是分裂進一步的發展階段,貨幣的本質無疑在于其內在分裂(癥候)。站在這一立場上,《視差之見》順理成章地批判了李嘉圖-蒲魯東式的“勞動貨幣”理論,這恰恰在邏輯上暗合于馬克思對貨幣形式的理解:
貨幣所以能夠克服物物交換中包含的困難,只是由于它使這種困難一般化,普遍化了。強制分離的而實質上互相聯系的要素,絕對必須通過暴力爆發,來證明自己是一種實質上互相聯系的東西的分離。[5](P95)
第二則是放棄了“馬克思主義”階段客觀現實與意識形態的二分模型并轉向拜物教批判,或者用齊澤克的話說,是以共時結構性分析替代了歷時性的宏大敘事,在此語境下,
馬克思發現的商品拜物教問題式作為幻象并非第二性質(作為現實的反映)的東西;相反,商品拜物教恰恰發生于現實生產過程的核心位置。在《資本論》關于商品拜物教的章節中,馬克思寫道:“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種簡單而平凡的東西。對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卻是一種很古怪的東西,充滿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馬克思沒有以《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的方式分析帶有神學意味的商品如何源自于日常真實的生活過程;相反,馬克思認為,批判性分析的要務是揭示平凡的東西中蘊藏的“充滿形而上學微妙和神學怪誕”。商品拜物教并不存在于我們的思維中,也不是我們對現實的誤認,而是社會現實本身。[3](P205)
基于“拜物教就是社會現實本身”的結論,齊澤克進而以馬克思的方式指認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癥候性特征:再也沒有明確的社會統治的必要,因為統治已經隱藏在生產過程之中,所以剩余價值在此變得尤為重要,它的存在揭示了資產階級市場意識形態所模糊化的剝削勞動。[3](P207)
由此可見,齊澤克的文本中之所以對馬克思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是因為他在馬克思文本中看到了兩種對“癥候性”的不同看法。站在拉康的立場上,齊澤克極力論證后期“非馬克思主義”(強調癥候-形式)的馬克思理論的正確性,進而將拉康對癥候的分析與馬克思對商品形式的分析嫁接起來,構建其自身的社會批判理論。那么,在此嫁接過程中,馬克思的概念是如何在新的語境中融貫起來的?此過程是否存在某種矛盾?以下筆者將進一步作出闡釋。
在《崇高客體》中,齊澤克通過類比“夢的形式”,以拉康的方式闡發了馬克思商品形式的概念,強調了商品形式的“形式規定性”。與此同時,齊澤克又假借拉康的剩余快感概念闡釋了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這樣,齊澤克就相當于以與拉康不同的概念圖式分別重釋了商品形式和剩余價值理論。從邏輯上看,齊澤克這么做實際上斷開了商品形式和剩余價值在馬克思原初語境中的內在聯系。那么,面對這種斷裂,齊澤克是否能以新的線索重新溝通商品形式與剩余價值理論。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們則不難斷定,齊澤克重釋馬克思理論的框架結構存在不融貫之處(incoherence)。筆者認為,此問題的關鍵在于齊澤克使用的兩個拉康式的概念工具“形式”與“剩余快感”之間是否存在完整的內在邏輯。以下我們將考察這兩個概念之間的關系。
當齊澤克強調“形式決定性”時,他絕非在形式主義意義上作此斷言,而是以拉康-黑格爾的癥候/“非-全”(Not-All)辯證法重釋“形式”,正如齊澤克在《幻想的瘟疫》中指出的:
試圖從一切肯定內容中找出形式結構的瘋狂的形式主義嘗試,永遠都標志著某個創傷性內容遭到的粗暴壓制——這個內容的最后痕跡是凍結的形式本身。[6](P116-117)
齊澤克所謂的“形式性”實際意指“癥候”,這也是拉康在《講座之十七》(Seminar XVII)中所謂的“馬克思發明了癥候概念”的真實語境。[7](P20)與此同時,在拉康語境下所謂歷史發展邏輯僅僅是癥候的“非-全”式展開(也即齊澤克所理解的黑格爾辯證法),因此“癥候性”也就同時指稱了“歷史性”。齊澤克正是由此推論出了“形式性=癥候性=歷史性”的概念等式,進而展開了一系列眼花繚亂的理論嫁接。
在此基礎上,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齊澤克會斷言 “迄今為止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與“資產階級是歷史上第一個階級”兩個命題具有相同內涵[3](P196):這兩個命題共同揭示了“階級(斗爭)”這一(社會)癥候,而只有到了資本主義階段階級結構(癥候結構)才真正出現(掙脫了等級、血緣關系),這就是為什么“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5](P43)。于是,馬克思的這一論斷在此重釋中站在了階級斗爭(社會癥候)的立場上,而剩余價值在此則與階級斗爭構成了一體(癥候)兩面。簡言之,如果把資本主義社會形式比作拉康意義上的能指系統,那么這一社會形式/能指系統的癥候一方面表現為階級斗爭,另一方面則表現為剩余價值,剩余價值在資本體系中扮演著剩余快感的角色,它作為創傷性的內核劃定了資本的界限,同時又是資本賴以維持自身的動力母體(matrix)。
所以,齊澤克“回歸政治經濟學批判”實際上是以拉康的方式重新搭建了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結構:剩余價值/階級斗爭(社會的真實界)在構建社會經濟幻象(在拉康意義上,幻象即現實)的同時構建了幻象的界限,這一幻象就是資本。資本與欲望具有同構性,它們都由能指體系的內在規律所支撐,而政治經濟學批判恰恰指出了這一能指體系的真實界。因此,齊澤克在《活在末世》中指出,政治經濟學的真實內涵在于,經濟學不能被還原為實證的存在秩序,因為它已經是政治學了[3](P196),這也是他在《視差之見》中“政治經濟學批判之視差”[2](P85)概念的真實所指:經濟學蘊含的階級斗爭政治學內涵是一個真實界范疇,它截開了整個社會有機體,阻止了后者的總體化。
結合齊澤克的最新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動向和《崇高客體》的拜物教批判,我們發現,齊澤克“回歸政治經濟學批判”無非是借馬克思的概念圖式將“以簡單商品為開端的分析建立在剩余價值剝削和階級斗爭的范疇上”[3](P201)。換言之,以對商品形式分析為開端的對價值體系的分析指出了這一體系的空能指——剩余價值,它是勞動價值論的秘密所在,與階級斗爭構成了資本主義商品形式(癥候)結構的一體兩面,二者共同指向《崇高客體》中所謂的“形式的秘密”。最耐人尋味的是,被壓制的創傷性內容的“最后痕跡是凍結的形式本身”[6](P117),而這個形式恰恰是現實(在拉康看來即幻象)借以投射的框架。也就是說,剩余價值/階級斗爭作為資本所極力壓制的創傷性內容,已然凝結為資本主義借以投射其現實(幻象)的框架形式,這恰好符合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論及商品價值及其形式時所說:“交換價值一般只能是某物的表現方式,是一個能夠和它區別的內容的現象形態。”[8](P62)商品價值是物化在商品內的社會勞動,它必須通過交換價值的形式才能實現和表現出來[9],這就導致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經驗到的“現實”已經是意識形態的產物——最終,“資本決定現實生活中會發生什么”[4](P13),資本在形式上由此形成了一個結構式近乎完美癥候體系——在這一點上,齊澤克倒是貼近馬克思批判拜物教之“似自然性”的原意。
上文已經談到,齊澤克試圖以新的方式闡發馬克思的商品形式概念。在此過程中不容忽視的是,齊澤克理解的商品形式概念已經蘊含了索恩-雷特爾理論的烙印,這一點國內已有學者指出。[10]然而,盡管齊澤克在《崇高客體》等文本中反復強調索恩-雷特爾理論的重要性,但在革命邏輯方面他并不接受索恩-雷特爾的方案。在齊澤克看來,索恩-雷特爾通過發掘商品形式與西方認知形式(epistemological form)的同構性而展開了對后者的批判,這一點與盧卡奇對“事實”概念以及實證科學等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產物的批判本質上并無二致。齊澤克由此認為索恩-雷特爾與盧卡奇處在同一邏輯平臺上,二者都從認識論的角度出發,揭示了西方認知形式背后隱藏的推手——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形式主義/二元論)。只不過在批判路徑上,盧卡奇走得更遠,他通過提出總體性辯證法,以“無產階級”替代“絕對精神”概念進而展開整個辯證體系[11](P146),而這在齊澤克看來“實在太唯心主義了”[3](P226)。
同樣“太唯心主義”的還有20世紀70年代形成于德國、巴西和日本的資本邏輯學派,他們認為黑格爾的邏輯是“資本邏輯”,馬克思用黑格爾描述實體向主體過渡的術語描繪了貨幣向資本的過渡:資本是自我布展和自我異化的實體,是由貨幣鑄成的主體。齊澤克認為,這種觀點將黑格爾辯證法作為資本主義統治邏輯的唯心主義(觀念論)形式。然而,資本(在馬克思那里)并非真正的實體-主體:真正的實體通過設置其自身的前提而再生產自身,而資本卻恰恰要依賴于對工人的剝削這一被意識形態遮蔽的真相。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唯心主義”?在批判了以上兩種方案后,齊澤克推出了他自己的辯證邏輯——“更加唯物主義”的黑格爾辯證法[3](P227)。對此,他改寫了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名言:“迄今的哲學家只是闡釋黑格爾;然而,關鍵在于還要改變他。”[3](P116)首先應該注意的是,這種唯物主義中所謂的“物”實際上拉康意義上的“原質物”(Ding),它處于真實界而無法被象征體系消化。因此,唯心主義(觀念論)與唯物主義的區別在于:前者只停留在現實(象征界)上,而后者則關注了象征界無法涵蓋的真實界。
基于這種理解,齊澤克所謂的“唯物主義”的黑格爾辯證法認為,主體和實體之間的和解并不意味著主體“吞食”實體;相反,和解意味著主體和實體分離的加倍:主體不得不從實體中異化并意識到實體與自身的分離。[3](P228)筆者認為,這意味著實體的本質屬性在于其自身的分裂性和差異性,它的主體化無非就是分裂和差異的道成肉身,這恰是拉康揭示的象征體系的“非-全”規律:象征體系的撕裂總是已經蘊含在象征體系自身之中,因而“實體總是已經主體化了”。所以,實體主體化可以被看作分裂性/差異性(用黑格爾-阿多諾的話來說即“否定性”)述行(performative)的歷程——在此歷程中,舍身外化(行動)與反身向內(回溯性地標記)是同一個過程,也是概念的當下現實。[12](P275)當資本作為實體時,(不同于資本邏輯學派)“實體主體化”的主體是資本的界限而非價值,因而絕對知識意味著“知不僅自知,而且也認識自身的否定, 或其界限。知道其界限,這意味著知道自我犧牲”[12](P273)。齊澤克通過對黑格爾“絕對知識”的闡釋,將辯證法的落腳點設在“知道其界限”上——在拉康意義上即承認癥候,所以對他來說,將共產主義視為主體對實體的最終勝利無疑“太唯心主義”,相反我們“應該接受阿多諾所謂的‘對象的優先性’:對于人類而言,擺脫主人統治的方式并不是去成為自然的集體主人,而是要意識到主人不過是個冒名頂替者而已”[3](P243)。
通過以上三方面的論述,我們就不難回答文章開頭提出的三個問題:首先,齊澤克對馬克思理論的矛盾態度與他對馬克思“認識論斷裂”的理解息息相關,他推崇的僅僅是分析了資本主義癥候的“非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第二,在處理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和“剩余價值”等概念上,齊澤克一方面引入拉康式的癥候概念指出剩余價值是價值體系下的空能指,從而將拜物教和剩余價值納入拉康的能指理論中闡述,使《崇高客體》中較為模糊的邏輯關系得以清晰化;另一方面則通過借用視差概念指明了“商品形式”(經濟學)與“階級斗爭”(政治學)之間的關系,從而突出了他“回歸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理論指向。第三,盡管齊澤克大量引用索恩-雷特爾關于“現實的抽象”方面的理論,但在革命方案上齊澤克與索恩-雷特爾相去甚遠,他將索恩-雷特爾的思路放在了與盧卡奇相同的層次上并加以批判,這主要是因為索恩-雷特爾的可能性方案與齊澤克以差異為核心的革命辯證法存在巨大差距。
與此同時,不難看出齊澤克所做的只是試圖將政治經濟學批判引入拉康“非-全”的能指結構理論中。資本由此變成了帶著癥候(階級斗爭/剩余價值)的能指結構,癥候一方面標志了資本的界限,一方面則推動著資本不斷地擴張[13](P33-34),而這種結構性運動恰恰就是齊澤克理解的黑格爾辯證法。這就是齊澤克理論的秘密所在:無論是借助于黑格爾辯證法還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齊澤克擺弄的把戲都不過是將社會(即他所謂的“大他者”或“象征秩序”)作為投射到主體的凝視來考察社會。換句話說,齊澤克考察和批判的社會秩序并非現實中實存的社會秩序(這一點顯然異質于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中結合精神分析和社會批判的套路),而是社會秩序在主體身上的投影。從這個角度上來看,齊澤克社會-個人/實體-主體理論倒是頗具黑格爾客觀唯心主義的氣質,他所意在調侃和嘲弄的不過是映現在主體身上的“影子的王國”。換言之,黑格爾的辯證法和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不過是齊澤克把玩的幌子,從本質而言,從個人(精神分析)到社會(政治批判)的過渡無須黑格爾和馬克思理論的幫助,因為(用齊澤克的話說)社會“總是已經”存在于主體內部了,齊澤克從來都是在主體的場域中談論社會的,而不像馬爾庫塞乃至其他法蘭克福學派學者那樣分析和批判資本主義社會運作的現實機制,更不像馬克思那樣真正深入資本運作中考察剩余價值的剝削機制。從這個角度來看,齊澤克顯然是不折不扣的拉康主義者,而這種帶有觀念論氣質的理論邏輯也很自然地讓齊澤克得以自如地談論黑格爾辯證法。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同樣強調資本與象征機制的關系,但相對于鮑德里亞和巴迪歐等激進哲學家從“廣義生產”角度出發理解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進而從符號政治權的角度解釋資本的統治,齊澤克則抓住了狹義生產(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生產)的自反性結構進行發揮,這恰恰是符合馬克思《資本論》邏輯的。在馬克思那里,從生產出發針對的是對資本的批判,而“勞動力”概念則標識了資本內部的結構性矛盾,齊澤克所做的更像是將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翻譯成拉康的語言,資本在此語境下表現出癥候結構進而與同樣具有癥候結構的“唯物主義”的黑格爾辯證法聯系起來從而呼喚出新的革命可能性。這就是齊澤克所說的“重復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而又不將共產主義的烏托邦意識形態觀點作為其內在標準”[4](P15)。不過,齊澤克重新召回政治經濟學批判依然具有重要意義。相對于西方文化研究,政治經濟學批判確實切中了當今資本主義社會的“創傷性內核”——根源于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鴻溝的經濟危機具象化為今天虛幻與真實世界間的張力:“一方面,我們進行著期貨、并購等瘋狂的、唯我獨尊的投機,遵循著其內在邏輯;另一方面,現實以生態災難、貧窮、第三世界社會生活崩塌之后爆發出來的疾病、瘋牛病等形式不斷地追了上來。”[13]顯然,這些涉及資本內在界限的根本問題都不是文化研究和象征機制可以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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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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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7)09-0055-07
黃瑋杰,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生。(江蘇南京 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