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冠連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研究中心,廣州510420)
美國中美后現代發展研究院王治河先生給上海高層論壇(2015.10.17)的賀信給了我們及時雨般的信息。其賀信主要信息摘取如下:
“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由于西方啟蒙哲學????(著重號由引者加)的影響,笛卡爾和康德式的基礎主義和二元論一統天下,當代的解構性后現代主義雖然走向另一個極端,但在思維模式上依然沒有跳出第一次啟蒙的窠臼。因此我們的時代迫切需要建設性的后現代思維,而建設性后現代思維則呼喚第二次啟蒙。
如果說第一次啟蒙是西方文明的獨唱的話,那么第二次啟蒙則是中外眾多文明共同譜寫的交響樂。她十分熱望中國學者的參與。
第二次啟蒙欣賞過程思想,倡導有機思維。將過程思維運用到語言學中,就是將一切存在看成生成中的存在,都看成‘動在’。這需要我們用‘水’的隱喻代替‘鏡子’的隱喻。意識到不僅意識是流變的,而且語言也流向創造性的未來。人的每一個符號不管多么私密或表面上與世界如何疏離,永遠是鑲嵌在時間中的,永遠是變化的,多元的,永遠是在運動和生成中的,這呼喚我們用一種動態和多元的目光看語言。
而有機思維則要求我們擯棄實體思維,將一切存在看作關系性的存在,將一切存在看作‘互在’,把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經驗與語言看作一個緊密相連、密不可分的有機整體。它們之間相互蘊涵,相互影響,相互成全。
不難看出,第二次啟蒙在根底上推崇的其實是一種‘中道’。這與以非此即彼為特征的凡事愛走極端的現代西方思維形成鮮明對照。作為《易經》的民族,中國人血液中流的是過程思維和有機思維的文化基因,這使我們可以在第二次啟蒙中大顯身手。在西方人所深度糾結的主客關系、思維與存在的關系、語言與經驗的關系、理性與感性的關系、語(言)與主(體)關系等問題上都可以創造性地走出一條新路,建設性地貢獻出自己的智慧。
期待有一天你們能把大會開到美國來,讓世界見證中國語言學家和語言哲學家的魅力。”
我們的感覺是,我們趕上了第二次哲學啟蒙,我們應該參與譜寫第二次啟蒙的交響樂,并唱出我們與之和諧的樂章。
為了趕上第二次哲學啟蒙,竊以為,下列幾個新問題雖然不是本文需要回答的東西,但無疑可以幫助我們深入理解第二次啟蒙:第一,什么是笛卡爾和康德式的基礎主義(見本文4)和二元論①?解構性后現代主義解構了基礎主義和二元論的一統天下,人們仍然認為解構性后現代主義在思想模式上沒有跳出第一次哲學啟蒙的窠臼,這是為何?第二,什么是過程思想與有機思維?第二次啟蒙為何要欣賞與倡導它們?第三,建設性后現代思維是什么?它為何呼喚第二次哲學啟蒙?
對“語言哲學”進行概念分析可以幫助我們準確理解后語言哲學,繼而由此加入到建設性后現代大潮中去。
什么是語言哲學?它的定義不是(the)philosophy+of+language疊加。正如漢語中的“吃飯”≠吃+飯(其實,吃的菜比飯講究得多,對菜的在意程度也比飯大得多)?!俺燥垺钡母拍钍菑氖聦嵵忻鑼懗鰜淼模粗^項與述謂的哲學功能。須要指出的是,我們要謹防現成的任何名稱或者名字都可能掩蓋它后面的事實。用語言哲學的說法是,詞語的概念不是詞語自身給出的,而是從它的(理論上無窮個)謂項通過述謂給出的(Frege 1960,錢冠連 2015a)。
試看述謂是怎么給出語言哲學的概念的(Baghramian 1999,Martinich 2001):
——(是)ontology和 epistemology兩個階段之后的一個階段,即是說,the linguistic turn(語言性轉向);
——19世紀末到20世紀70年代發生的一段哲學運動與思潮;
——以Frege為奠基人的那段哲學潮流;
——不耐煩metaphysics和討厭idealism又沒有自己的典型問題的、只是“用語言的方法重鑄哲學的千年老題的”哲學;
——分析傳統(意義上)的哲學(philosophy in the analytic tradition);
——其核心內容為(語言)意義與指稱的哲學;
——像 Moore,Russell和Wittgenstein等哲學家那樣做哲學的哲學;
——至少包括41個經典問題的分析哲學;
——從20世紀70年代才開始出現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這個標簽,并與老表達式analytic philosophy同時使用于哲學圈的哲學;
——為語義學、語用學和母語習得打下基礎,為原初翻譯的不確定性等闡明其根源的哲學;
……
綜上所述,可以澄清語言哲學的概念。我們特意用上面的敘述方式,就是為表明概念分析的方法——分析哲學之為分析哲學的獨特方式。
語言哲學之后是后語言哲學。理清“后語言哲學”的思路,無疑對我們參與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的大潮是一個必要的理論準備。
“后語言哲學”這個標簽始見于2007年“西語哲在中國:一種可能的發展之路”一文(錢冠連2006,2007,2015b)。 作者先使用“后—分析的語言哲學”(post-analytic philosophy)這個標簽,并定義出它的3個方面涵義(下見后語言哲學4項)。其間,有這樣一段話:“作者發現,這個標簽的英文post-analytic philosophy(譯成漢語便是‘后分析哲學’)早已被人使用,雖然涵義完全不一樣。Post-analytic philosophy的背景大致是:它是20世紀60-70年代以來的一種哲學傾向。后分析哲學的主要代表人物是 Quine,Davidson,Kuhn,Putnam,Dummett和Kripke等。他們對前期分析哲學困境的解決表現出一系列不同的新特征。放棄邏輯經驗主義對綜合命題與分析命題的嚴格區分,既是分析哲學內部邏輯經驗主義衰亡的象征,也是后分析哲學開始萌芽的標志??梢钥闯觯麄兊淖谥技捌渥鞣ǎc錢冠連(2007)使用的‘后—分析的語言哲學’的3個方面涵義完全不一樣。后來,我們將‘后—分析的語言哲學’這個標簽,干脆改成the post-philosophy of language(后語言哲學),這個術語與英語里的post-analytic philosophy相比,涵義上與字面上都不相同?!?/p>
真正身體力行地把這個“后語言哲學”推上臺面的是王寅先生。他在此后的多年間,在各種不同的場合大講現代主義的局限性,反復講解后現代主義思潮的種種突破,在我們學會內外推介后語言哲學。時至今日,當我們要謀劃后語言哲學如何參與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思潮的活動時,我們方才發現,王寅先生的眼光是超前的。
中國后語言哲學的基本理念是:(1)吸取西方語言哲學的老營養(所謂“老樹”,即不必回到分析哲學的老問題);(2)挖掘出新問題(所謂“新枝”);(3)入口在詞語分析,尤其重視漢語語料;(4)出口在對存在、對象、世界與人的思想進行思考……落腳點在哲學。但毫無疑問的是,語言哲學會深刻地推動語言學的發展與前進。
現在我們參考王治河對后現代主義中“后”的解釋(王治河2006:333),對“后語言哲學”的“后”做一個界定:“后語言哲學”確實發生在分析哲學潮流之后,但也不完全是在時間意義上用它(“后”),更不是在“反對”的意義上,而是在“揚棄”、“超越”的意義上講的。對分析哲學又吸收又超越的態度,是“后”的真正內涵。后語言哲學4條基本理念的前3條體現出對分析哲學又吸收又超越的態度。這樣,就為我們的后語言哲學參與第二次哲學啟蒙打入一個楔子(見下文)。
對于這個基本理念,當然是可以挑戰、批評的,甚至可以反對。正如科學哲學家波普說,“真正的科學家都是不固執己見的人,他們是努力尋找證據以證明自己的理論不對的人”。這個態度本身就是建設性后現代主義者的態度。
我們對其他路數的語言哲學研究,比如說,對經典的西方語言哲學(英美的、歐洲大陸的)的老題進行重新思考、重新批評、重新發現并引出新結論,也抱著非常歡迎的態度;甚至干脆回到老題,僅僅做些局部的修補,我們也坦然接受并與其和諧相處。這種態度本身也是建設性后現代主義主張的開放態度。
至于我們要做哪些工作、哪些課題,其間會出現哪些特點、哪些傾向、哪些分歧、哪些思潮與困難,怎樣克服困難,最后會產生什么樣的前途與未來。這一切都是需要我們以及后來者一步一步審時度勢地按照大思路不斷加以調整,以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態度走下去。至于梳理、總結,那更是后人10年、20年之后要做的事情。
既然“我們的時代迫切需要建設性的后現代思維,而建設性后現代思維則呼喚第二次啟蒙”(王治河語),那么我們自然地認為,第二次人類文明(不僅僅是西方文明)啟蒙能否成功地呼喚出來,就看建設性的后現代思維的建設是否真有成效。
就我們中國后語言哲學學者來說,就是不失時機地、清醒地參與并滲透到建設性后現代大潮之中。先看看我們要投入其中的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有什么樣的特征。王治河“把11個思潮歸宿到后現代旗下。它們是:非哲學②、非中心化思潮、反基礎主義、非理性主義、后人道主義、解構主義、視角主義、后現代解釋學、多元論、后現代哲學史編纂學和反美學”(同上:316),“把后現代的主要的、最有意義的特征界定為一種態度,一種向他者(the other)開放的態度,這要求一種海洋般的心胸”(同上)。他反復強調“開放的心態”。既然有這樣開放的心態,后現代思潮同樣就會向后語言哲學敞開它的胸懷,歡迎后者的投入。王治河指出,“懷特海對向他者開放的推重也為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在當今世界文化舞臺發揮積極作用提供一個平臺”(同上:326)。
上文曾提到,“后語言哲學體現出對分析哲學又吸收又超越的態度。這樣,就為我們的后語言哲學參與第二次哲學啟蒙,打入一個楔子?!本唧w地說,錢冠連多次指出,后語言哲學的基本思路之(1)與(2)是吸收分析哲學的營養和研究新問題(即不回到它的老問題,但是我們不反對、不輕視別的學者去研究老問題)。為什么我們主張不回到老問題?須知分析哲學中的老問題,是當時(19世紀末至20世紀70年代)厭惡形而上與反對唯心主義的產物?,F在已經是21世紀,分析哲學中的一些東西(比如“謙虛形式的基礎主義”)不得不被建設性后現代主義者重新審視。比如說,“反基礎”是后現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那么基礎主義又是什么呢?基礎主義有傳統的和現代的兩種形式。前者以笛卡爾為代表,后者以分析哲學為代表(注意:分析哲學是主張基礎主義的?。?。前者要直接為知識尋找到一個堅實的、不容置疑的、不可動搖的基礎。什么東西堅實?什么東西不容置疑?什么東西不可動搖?自然就找到“實體”(Spinoza 1632-1677)、“單子”(Leibniz 1646-1716)和“絕對精神”(Hegel 1770-1831)等作為知識的基礎?!岸F代基礎主義采取一種比較謙虛的形式——勾畫理性反思和講話的限度(界限),為知識提供證明,證明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在什么范圍內是合法的,在什么范圍內是非法的。”(同上:79)問題來了,分析哲學是“溫和地”主張基礎主義的,而反基礎主義(anti-foundationalism)也加盟后現代哲學思潮,成為其中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就不得不觸動分析哲學。在這個時代,我們順勢而為的話,就應該有一部分學者去研究新問題,發現新的視角,去參加新的哲學啟蒙。后語言哲學思路的前兩條(不必回到分析哲學的老問題,研究新問題)與反基礎主義殊途同歸,不謀而合。
敢請讀者特別注意后語言哲學思路的第三條:“入口在詞語分析,尤其重視漢語語料”。不要小看“尤其重視漢語語料”。漢語承載著中國文化基因,深藏著中國哲學與中國歷史,結晶著中國美學與中國文學,等等。漢語誕生出老子與莊子的哲學、司馬遷的《史記》和曹雪芹的《紅樓夢》,孕育出禪宗、《易經》、中庸之道……這些深藏大智大慧的世界觀與人生觀,不僅生成中國人的文化基因(過程思維與有機思維)、文化血脈,同時也使得“歐洲文化中心論”的霸道顯得多么蒼白與膚淺。應該指出如下的事實:各種“帝國主義霸權”對漢語文化視角的排斥,到頭來吃虧的是整個人類文明進程。我們的后語言哲學的第三個主張(重視漢語語料),與“第二次啟蒙在根底上推崇的其實是一種‘中道’”又是一次殊途同歸,與“作為《易經》的民族,中國人血液中流的是過程思維和有機思維的文化基因,這使我們可以在第二次啟蒙中大顯身手”又是一次不謀而合。
漢語語料的運用自然地讓中國文化基因、中國哲學、中國歷史和中國美學與文學等現身于世。劉利民論先秦名家詭辯命題(劉利民2007),王寅拿“楓橋夜泊”的40種英文翻譯說事(王寅2008),錢冠連拿中國人以108種“我”自稱立論(錢冠連2015c)以及他另一論文“‘吃面條悖論’與禪門元邏輯”(尚未發表)……凡此種種眼光、視角與新見,對建設性后現代而言,都不啻為正能量。
以上所有努力都是為推進人類文明的進程。
我們看見人類的文明前行的思想光芒。前行的人流中,必須有而且確實有華夏民族的身影。第二次哲學啟蒙不能再讓西方文明唱獨角戲,需要喚醒華夏文明參與其中的意識。
這個問題涉及學術共同體(學會),不是一個學者的個人行為,我個人的建議梳理如下:鼓勵更多的語言哲學家(無論分析哲學傳統的還是歐陸傳統的)選擇走后語言哲學之路,以便迅速地參與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思潮,即參與第二次哲學啟蒙;同時,我也認為,學會應該接受并尊重這樣的狀況:另一些語言哲學家選擇繼續研究分析哲學時代的老問題。這是學術之樹的自然分蘗,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結果依然是一樹繁花。
注釋
①什么是二元論?Dualism:“假設在某些領域,事物(thing)分為兩種(two kinds)可稱之為二元論。相對照的觀點是,事物唯一種(only one kind)可稱之為一元論。最著名的例子是身—心二元論,與一元論對比言之,是唯心論(only mind)或者唯身論(only body or matter)”(尼古拉斯·布寧 余紀元 2001)。請對照:Dualism:“實在由兩種基本實體組成(...reality is composed of two kinds of fundamental entities...),其中任何一種都不能還原為另一種”(Blackburn 1994/1996)。此外,還有笛卡爾的心—身二元論、性質二元論、羅素的因果二元論、柏拉圖的感覺世界和理念世界、康德的對象世界和本體世界……
②梅洛—龐蒂說,“真正的哲學嘲弄哲學,因為它是非哲學”(王治河 2006:33)。 另,“‘非哲學’并非是一種哲學流派,它是一種思潮、一種思維取向、一種態度、一種對傳統‘哲學’觀念進行非難的態度”(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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