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我所經歷的學校,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個又一個地點,構成了打開記憶的不同線索。許多學校消失了,好像曾經的我不見了一樣。反觀我的成長史,以及當代鄉村基礎教育史,就是不斷重塑記憶的過程。我長大了,但我老了。
大年初一到村里拜年,經過當年的小學門口。這所鄉村小學,二十年前就被一家養兔專業戶買下來,現在早蓋了房子,成為村里所有房舍的一部分。
關于地域文化、國家民族等身份認同,我在這里接受了最初的啟蒙。四年級時,我們每人發了一本《可愛的蒙陰》。每隔一星期,全校70多個學生聚集在一間教室里,由校長蘇老師帶領大家學習,期末還要考試。“蒙陰這埝啊,南北狹長,中間鼓一鼓,像一只豆蟲。”蘇老師拉長了腔調,我們盯著書的第一頁,那是一幅蒙陰地圖,確實像一只豎起來的豆蟲。
二十年后,我搜出當年的課本,封面和封底早沒有了,內頁只剩了三分之一,主要內容還在,包括縣委書記的序言和縣長的題詞,目錄上顯示出本縣的概況,山水形勝、名人典故和革命往事構成了基本的輪廓。一本小書,簡單明了告訴我這塊地域的歷史和地理,它在我所生存的國度中居于怎樣的位置。在我根深蒂固的早期記憶中,這本書的意義超越了所有曾讓人苦惱的教材,深植于內心。
除了學習《可愛的蒙陰》,我們偶爾也被攆到一間教室里,放假前校長叮囑不要下河游泳,按時完成暑假作業。平時,在這里學習歌曲。第一首歌是國歌《義勇軍進行曲》,校長把歌詞抄在黑板上,領著我們一句一句念。接下來的一些天,校園里到處飄揚著國歌的旋律,我們一邊打鬧,一邊高喊:“起來——”
有一年,學校雇人在校園中央挖了一個坑,運來一根二十多米長的金屬旗桿。蘇老師帶領我們去豎旗桿。坑很深,將近兩米,蘇老師和三個男生在一旁將旗桿推起來,另外三個男生在相反的方向拽著一根繩子使勁拉。人少,沒辦法,我們班只有六個男生。
有了旗桿就可以升國旗,站在校園里,聽著大喇叭里的音樂,盯著國旗冉冉升起。升旗儀式同樣成了村里的節日,很多準備下地的村民聚集在學校里,像看耍猴一樣饒有興致地盯著我們。國旗手比較生疏,往往國旗升到三分之二音樂就停了,趕緊一把將國旗拽到頂端,或者國旗已停穩了音樂還未停。如果升起一次恰到好處的國旗,音樂和速度合二為一,全場一片叫好聲。
那時候,我們被稱為“山羊羔子皮學生”,在書本和歌曲的教化下,在鄉野間瘋長。
我喜歡替老師買酒,學校和小賣部之間的山坡上留下了我和酒瓶愉快的奔跑。只要老師們中午喝酒,下午我們就放了鷹(“沒人管”的意思),只等從辦公室走出一個還沒有喝暈的老師敲響放學鈴,我們好做鳥獸散。春旱時,村里的蓄水池被抽干了,我們的盛典來臨,歡呼著去逮魚,校長站在門口捉住這個,丟了那個,最后校園里只剩下幾個光桿司令,繼續回辦公室喝酒。平時,我們在菜地里種菜、拔草、刨土豆,為老師們耕耘下酒菜;每人定期從家里帶一支锨,把男女廁所的糞便處理到菜地里。男生喜歡刮尿池,能從里面撿到平時扔的玻璃球,最多時有幾十個,這些玻璃球繼續在我們中間流傳,直到再次被扔進尿池,等待下一次相遇。夏天到汶河游泳,老師依舊攔不住,直到有人淹死了,他媽在家里哭得直打滾。秋天,去山上摘草種,漫山遍野全是我們的學生軍,草種賣了錢買粉筆和別的教學用具。冬天,所有的玻璃早被我們打碎了,每人帶一塊硬紙板,把窗子糊起來御寒,教室里沒有燈,白天也像黑夜,我們就扮鬼玩,男生扮吊死鬼,女生扮小腳妞,都是當地流傳的最狠的鬼。實在凍得難受,男生們就到教室門口“擠油”,抱作一團,互相取暖,身上覆蓋厚厚的楊樹葉,那是秋天給我們留下的被子。六只腦袋斜刺在慘淡的夕陽下,幸福地盯著冬天發呆。老師們則擠在辦公室里,守著全校唯一的電燈,用唯一的爐子烤火,爐膛里燃燒著我們從家里拿來的玉米棍。
小學消失二十年后,我的初中也壽終正寢了。
許多年里,我以為它會永遠存在,就像我們的呂老師,會永遠守著由宿舍改成的心理咨詢室,讀書、寫小說和電視劇。許多年前我被他引導,走向文學這條不歸途。前年畢業十五周年聚會后,準備寫的回憶文章一拖再拖,終是沒有動筆。學校卻在剛過去的一年突然消失了,我的回憶又缺失了三年的載體。
我以為所有的鎮中學都叫鎮中,后來發現自己錯了,只有我們鎮的初中叫鎮中,即使后來名字改成了“蒙城中學”,依然叫鎮中。這所據說縣城最爛的初中,被弟弟評價為“不堪回首”,上網、打架、叫家長,每個人的回憶似乎出奇相似。過年時和堂哥聊天,說到一個劉老頭,在男生宿舍旁開一家小書屋,我曾在里面淘過不少書,比如《三國演義》《山東革命烈士事跡選》《科幻世界》。受這些書粗淺的影響,我寫了兩篇萬字左右的小說,一篇寫一個少年在抗日戰場上奮勇殺敵,壯烈犧牲,留下的遺書把所有人都感動哭了;一篇寫我乘坐的宇宙飛船失事,降落在外星球,和一個外星人談起了戀愛,她幫我一起摧毀了外星人毀滅地球的計劃,又一起逃回地球,當然,“在太空中看到了長城”這樣的情節一定是要有的。
大年初五,因一次文學活動,我走進了縣一中。
鎮中消失后,這里就成了我在本縣唯一健在的母校(我還在姥娘村讀過一年小學,那所學校同樣不知所終)。許多新樓建了起來,我們曾經的教室顯得愈發破舊,好在沒有拆除。我站在樓下遙望二樓那間教室,十四年前的大年三十,我讓姥爺寫了春聯,在滿縣城的過年氣息中,騎自行車跑到學校貼到教室門口。寫春聯時,姥爺握筆的手抖得厲害,“業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毀于隨”幾個字寫了好幾遍。這位民國時的高小畢業生,當年夾著毛筆和墨盒到縣城上學,書法旁逸斜出,有一股米芾的味道。幾年后,姥爺就沒法握筆了,鄉村最后的書法家家里的春聯也換成了大集上買的印刷品。
春聯消逝于時間深處。在活動上,我見到了張校長。十幾年前在此讀書,他就是我們的校長,至今仍是校長。去年我曾在電視上看到他,記者走進學校尋找著名物理學家薛其坤的足跡,張校長和薛是高中同學,后來他們一個成了母校校長,一個成了清華大學副校長。
張校長向我們講述了他對地域文化和學校教育之間關系的認識。順著他的思路,我梳理了一下自己那些消失的母校,頗有一種蒼涼感。
鄉村和學校有著怎樣的關系?這些年,“沒有讀書聲的貧困村是可怕的”“沒了讀書聲村子就荒了”等言論甚囂塵上,將扶貧的指向從經濟領域延伸至文化、精神領域。過去,村莊的文化中心是學校,現在是廣場大舞臺。學校類似西方的教堂,守護著村莊的精神高地。鄉村有許多不成文的規定,比如拉糞的牛車繞開學校走,生怕攪擾了課堂的神圣;罵街的潑婦如果在圣人腳下撒潑,會被整個村莊的人鄙視。學校并非簡單的建筑,而是接受洗禮的場所,朗朗讀書聲是村莊活力最直接的呈現。
合并后的學校去了鎮上,去了縣里。那些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住宿的孩子,成為新的留守兒童,他們不是留守在爺爺奶奶身旁,而是遠離父母,留守在親人之外的另一群人中。其實,學校合并也是迫不得已,村莊空心化導致孩子越來越少,另有很多父母選擇將孩子送往更好的學校,那些留在村莊的孩子只能集中到一起讀書。然而,假以時日,這一代人如何定義親情?物質富足下的精神危機會以怎樣的形式出現?
再次回到我的村莊——也并非完全告別了學校,縣城西擴,村莊的土地上建起了西環路、汽車站、商城、汽貿城、度假村。汶河邊的野地里,還建了一所小學,那是縣一小的分校,極盡氣派,遠非村小學能比,是全縣家長們最向往的地方。
在這所學校里,還有人記得“山羊羔子皮學生”的含義嗎?還有人在黢黑的教室里凍得發抖嗎?許多年前,那個縮在楊樹葉子底下取暖的孩子,曾穿過這片野地,到汶河里游泳。許多年后,這里出現了一座建筑的天堂,而他卻回到記憶中的村莊,歌聲響起,他拎著一瓶酒,朝學校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