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緣政治的角度看,朝鮮半島對美國的重要性要低于對中國的重要性。在朝鮮半島戰略競爭和博弈中,中美兩國分別具有不同的優勢,同時也面臨著困境。從長期來看,中國可以接受一個中立的朝鮮半島,同時也必將走向“深藍”,而美國則不得不從朝鮮半島和日本縮減駐軍。這是歷史和現實的大勢所趨。
美國是當今世界唯一的霸權國家,對任何可能取代其全球霸主地位的國家都“虎視眈眈”。在東北亞,美國著力加強美日、美韓同盟,將美日韓同盟體系從應對朝鮮威脅轉向遏制中國崛起;中國是一個正在崛起的大國,當前重點放在了經略周邊和與其他與本國利益密切相關的地區,力圖突破美國的遏制,沖出第一島鏈。盡管中國無意挑戰美國的霸權地位,但是在東北亞地區中美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競爭和博弈狀態。
朝鮮半島對美國的戰略重要性要低于對中國的戰略重要性
朝鮮半島是中國重要的安全關切所在,“唇亡齒寒”已經占據了很多中國人的頭腦。盡管在當前技術條件下,朝鮮半島戰略緩沖區的意義已經明顯下降,但思維慣性使緩沖區意識仍然存留在中國的戰略決策中。對中國而言,朝鮮半島已成為自身崛起、“經營周邊”的重要依托,中國不僅要確保該地區不發生大的軍事沖突,為經濟發展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還要加強與半島南北雙方的聯系,在未來局勢變動中占據主動。
對美國而言,冷戰之初其戰略中心在歐洲,而不在亞洲。即便在亞洲地區,美國的戰略重心也是在日本,朝鮮半島只是處于邊緣地帶,并不重要。這正是1949年美國占領軍撤出韓國的主要原因。然而,朝鮮戰爭改變了半島在美國戰略布局中的地位。戰爭的爆發使朝鮮半島成為冷戰的前沿地帶。20世紀90年代以后,冷戰體制在全球已基本解體,但卻在朝鮮半島留下了“活化石”。進入21世紀,中國迅速崛起,美國遏制、防范中國的需求大幅上升,要維護在亞洲的領導力,自然要加強美日、美韓同盟。這是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核心。唐納德·特朗普當選新一屆美國總統,即便他放棄奧巴馬政府的“亞太再平衡”戰略,仍會繼續鞏固美日韓澳同盟體系,這是應對中國崛起所必需。
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講,朝鮮半島對美國的重要性要低于對中國的重要性。這至少包括兩方面的含義:一是美國可能不會以與中國相同的代價和戰略決心來捍衛其在朝鮮半島的利益;二是中國是主要的變量。即美國加強在東北亞的軍事存在,是為應對中國的崛起,處于守勢。當中國崛起呈現不可遏制之勢時,美國便不得不把周邊空間讓給中國。
中國在朝鮮半島競爭中的
主要優勢及困境
在朝鮮半島的戰略競爭和博弈中,中國最大的優勢在于對相關國家的經濟影響力,而其面臨的困境則在安全、歷史問題以及意識形態等領域。
在經濟層面,中韓兩國聯系密切,中國經濟對韓國的重要性遠超過韓國經濟對中國的重要性。朝鮮也同樣如此,中朝貿易是朝鮮對外貿易的主要組成部分,這個部分相對于中國巨大的外貿總額來說微乎其微。中韓和中朝都存在經濟聯系的不對稱性。根據羅伯特·基歐漢和約瑟夫·奈關于不對稱依賴產生權力的理論,在不對稱性相互依賴中,依賴性較小的行為體常常將相互依賴作為一種權力來源,在某些問題上討價還價甚至借之影響其他問題。[1]
韓國國內早就出現了對過于依賴中國的擔憂。韓國著名學者金炳局指出,韓國人對中國崛起抱有深深的憂慮和防范心理,韓國“在分享中國繁榮的過程中被拖進中國的增長和權力軌道。因為經濟依存必然包含著政治上的脆弱[2]”。至少韓國人感覺到,經濟是中國手里的一張牌,只是中國現在還沒有充分地利用這張牌。由于擔心對華過度依賴可能帶來的政治風險,韓國近年來一直在分散和轉移對華投資,試圖降低對華依賴。“韓國擔憂不對稱依賴可能成為中國的權力資源,于己不利,試圖通過與歐美簽署FTA 等降低對中國的經濟依賴。在既定貿易條件下,韓國對中國的不對稱依賴可能已經接近或達到峰值。”[3]
從中韓經濟關系來看,近年來韓國的對華貿易依存度的確出現了下降。首先,韓國經濟對外依存度逐年下降。根據韓國統計廳的數據,韓國進出口總額占國民收入的比例,已經從2011年的113.5%逐年下降至2015年的88.1%。其次,在對華貿易方面,韓國從中國獲得的貿易順差占其貿易總盈余的比重也出現了明顯的下降。2011年,韓國外貿總盈余約為186.6億美元,而對華貿易順差高達274.3億美元,對華貿易順差是其貿易總盈余的1.47倍。到2015年,韓國對華貿易順差只占其貿易總盈余的44.1%,韓國分散對外貿易依存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效果。[4]也就是說,因為韓國擔心中國利用經濟議題對其施加影響,所以及早采取措施,降低對華經濟依賴度。
同樣,朝鮮對華貿易依存度也很高。根據大韓貿易投資振興公社(KOTRA)發布的數據,2015年,中朝貿易額為57.1億美元,比2014年下降17%。朝鮮對華貿易依存度在2005年首次超過50%關口,達到52.6%;此后逐年上升,2015年達到91.3%。[5]按照基歐漢和奈不對稱依賴產生權力的理論,朝鮮對中國的經濟依賴如此之深,中國確有可能對朝鮮發揮巨大的影響力。
不過,在朝鮮半島競爭中,中國也面臨著困境。中朝軍事條約的存在,以及中國堅決反對在朝鮮半島發生戰爭,使美國及其盟國在東北亞地區發動軍事打擊的行動變得更為謹慎,并更多地考慮維持與中國的合作。就朝鮮而言,認為只有自己研發核武器才使得美韓不敢動手。不僅如此,正是由于朝鮮看準了中國反對任何一方在朝鮮半島發動戰爭的底牌,從而認為美韓的威脅很難得逞,這使朝鮮可以一定程度上無視中國所施加的影響力。
在深化與韓國的關系時,中國面臨的不利因素是歷史問題和意識形態問題。在歷史問題上,韓國人關于古代中國與朝鮮半島關系的歷史記憶基本上是負面的,他們認為韓國在華夷秩序下飽受強盛中國的“侵略”和“欺凌”。意識形態的問題也是如此。冷戰時期,韓國的反共宣傳強化了中韓之間的意識形態差異。直到現在,韓國的教科書、軍隊教育、保守媒體等刻畫中國意識形態“怪物”的宣傳依然隨處可見。中國和朝鮮的關系,在韓國被視為社會主義國家的“血盟”關系。在韓國的戰爭博物館、教科書中,中國“援朝參戰”乃韓國“敵國”的內容無處不在,這些負面因素不斷地被灌輸到新一代韓國人頭腦中。中國要想越過意識形態的障礙,突破歷史的束縛,贏得韓國人的好感和信任,短期內恐難實現。
美國手中的籌碼和軟肋
“超脫”的地理位置、獨特的軟實力、世界第一的硬實力,使美國在東北亞地區與中國的博弈中占據明顯優勢。從地理位置來看,美國遠離韓國,即便是同樣強大的中國與美國,韓國也會因與美國距離較遠而不怎么感受得到美國的威脅,卻很容易對中國的崛起有不適感、壓抑感。中國強烈擔心朝鮮研發核武器可能造成的核事故和核泄漏所產生的巨大災難性影響,擔心朝鮮一旦出現政局不穩導致大規模難民進入中國境內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對美國基本沒有什么影響,地理位置就可以使美國在很大程度上“置身度外”,在外交政策上比中國“超脫”得多。
1950年,美國介入朝鮮戰爭,扭轉了戰局,將韓國“拯救出來”,韓國人對此感恩戴德。從價值觀上來看,日本和韓國被拉入了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體系,在意識形態上保持高度一致。準確地說,中國是在與以美國為首的同盟體系,而不是僅僅與美國在東北亞進行博弈。
客觀地看,朝鮮已成為美國強化其在東北亞軍事存在、鞏固其同盟體系、放任日本進一步再武裝的重要借口。2010年“天安艦事件”發生之后,美國立刻站出來,表明自己“保衛”韓國的決心和意志,給韓國以可資依賴的“靠山”。韓國政府順勢提出將戰時軍事指揮權移交韓國的時間推遲。在2016年朝鮮接連進行核試驗和導彈發射試驗之后,韓國轉向呼應美國多年的要求,決定部署薩德導彈防御系統。實際上,如果不是朝鮮屢次違反聯合國決議強行進行核試驗和發射導彈,韓國國內不會形成歡迎美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的民意。美國再次以朝鮮的威脅為由,大大強化了在東北亞的軍事存在,獲益頗豐。薩德是韓國的一小步,卻是美國加強軍事存在、構筑全球導彈防御體系、監視中國軍事行動的一大步。這也是為什么中國強調美國在解決朝核問題上并不積極、“夾帶私貨”的原因。王毅外長明確指出,薩德反導系統覆蓋范圍,特別是其X波段雷達監測范圍遠遠超出半島防衛需求,深入亞洲大陸腹地,不僅將直接損害中國的戰略安全利益,也將損害本地區其他國家的安全利益。中方的立場很明確,我們堅決反對任何國家企圖借用半島核問題侵害中國的正當權益。[6]
當然,美國在東北亞也存在軟肋,那就是其軍事存在的合法性問題。目前,美國在日本和韓國保有大規模駐軍,盡管得到各自國內保守派的大力支持,但無疑也遭到了國內進步力量的抗議。隨著韓國的日益強大,其對美國軍事保護的需求自然要下降。并且,隨著韓國民族主義的日益高漲,年輕人要求美軍撤離、至少在統一后應撤離的呼聲遠高于其長輩。多數韓國人認為,統一以后美軍繼續駐扎朝鮮半島的“名分”將不存在,盡管美軍可能不會主動撤離。在日本,也存在一定的反美聲音,主要集中在美國的軍事基地附近,多因環境問題、駐軍的劣跡等而引發。
中美在朝鮮半島競爭的
前景與中國的進取之道
當前在東北亞,美國的軟實力和硬實力仍處于優勢。從中短期來看,美國在東北亞地區的基本戰略目標是,維護和加強自身在本地區的軍事存在,強化美日、美韓同盟,構筑遏制中國的同盟體系。中國則致力于維護朝鮮半島的基本穩定,尋求在海上突破第一島鏈。從長期來看,中國可以接受一個中立的朝鮮半島,中國也必將走向“深藍”,而美國則不得不從朝鮮半島和日本縮減駐軍。中國的進取之道在于如下幾點。
第一,正確認識韓國和日本。從當前東北亞的局勢來看,安倍治下的日本,正前所未有地緊緊地綁在美國的戰車上。在美國軍事和經濟力量相對下降之際,日本通過進一步軍事武裝,謀求實現大國的政治軍事野心。在此背景下,中國對日外交很難有質的突破。當前,韓國在部署薩德問題上出現了嚴重的誤判,沒有預想到一旦部署薩德可能會導致中國采取強烈的政治經濟軍事反制措施。韓國仍寄希望于在中美之間保持相對均衡的外交策略,這與日本存在很大的不同。況且,由于歷史上被殖民的原因,韓國國內反日派的力量也不弱,是阻止美日韓之間、特別是韓日之間建立同盟關系的重要制約力量。也就是說,韓日關系的發展有天花板。國際社會需要為韓國國內自主力量的成長提供適宜的外部氛圍。
第二,從地區層面上講,只有國際社會對朝鮮發出一致的信號,加快無核化進程,才能釜底抽薪,降低地區局勢的緊張程度,進而使韓國和日本國內的政治生態向著有利于和平、有利于淡化對美國安全依賴的方向發展。朝鮮擁核對于東北亞地區、對于中國的國家利益、甚至對于朝鮮的國家利益而言都不是好事。基于此,從遵守聯合國安理會諸多涉朝決議和地區安全利益出發,國際社會需達成共識,切實推進半島無核化。
第三,在外交戰場上,除了闡明政策立場外,必須輔之以其他政策工具。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在一百多年前就信奉這樣的外交哲學——“言語溫和,手持大棒,才能走得更遠”。中國需要逐步學習和熟悉通過制裁、軍事行動等政策工具,實現對外戰略目標。
第四,從力量對比來看,韓國的綜合國力要遠遠強于朝鮮。根據韓國銀行的統計,2015年,韓國的人口規模(5062萬)是朝鮮(2478萬)的2.0倍;韓國人均國民收入是朝鮮的22.3倍;韓國經濟規模是朝鮮的45.4倍;韓國的貿易總額是朝鮮的154.1倍,韓國的對外出口額是朝鮮的195.1倍。[7]在韓國在南北之間經濟實力、常規軍力、國際地位等各方面都占據明顯優勢的情況下,中國要保持對朝韓雙方的影響力,不能在半島發展的不確定性中踏空。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
戰略研究院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凱)
[1] Robert Keohane, and Joseph Nye, 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Boston: Little, Brown & Company,1977.
[2] 金炳局:《夾在崛起的中國與霸權主義的美國之間:韓國的“防范戰略”》,載朱鋒、羅伯特·羅斯主編:《中國崛起:理論與政策的視角》,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24~382頁。
[3] 董向榮:《中韓經濟關系:不對稱依賴及其前景》,載《國際經濟評論》,2013 年第2 期。
[4] 以上數據來自韓國統計廳網站:http://kosis.kr/statisticsList/statisticsList_01List.jsp?vwcd=MT_ZTITLE&parentId=N#SubCont.
[5][韓]大韓貿易投資振興公社,《2015年朝鮮對外貿易動向》,第15-16頁。
[6] 《王毅接受路透社專訪談敘利亞和半島核問題》,中國外交部網站:http://www.fmprc.gov.cn/web/wjbzhd/t1340285.shtml.
[7] 韓國銀行網站:《韓國和朝鮮主要經濟數據比較》,http://www.bok.or.kr/broadcast.action?menuNaviId=2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