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杰
近些年來,詩歌似乎走出了新世紀以來的漫長寒冬,漸有回暖跡象。各類詩歌選本、詩歌評獎、詩歌會議層出不窮,迎接新詩百年誕辰的慶典活動更是數不勝數。此番熱鬧場景究竟是曇花一現,還是意味著新詩命運的重大轉機,此時還難有定論。但經歷多年的積淀沉潛,詩壇學界還是在2016年度里為行將百年的中國新詩奉上了厚重大禮———將近50部的新詩研究著作,其中僅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在所慶三十周年之際推出的“現代詩學研究叢書”,就包含了12種論著,另由李怡主編、臺灣花木蘭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民國文化與文學叢書”第六編及“人民共和國文化與文藝叢書”第三編中也收錄新詩著作7種。它們或偏重文本批評,或著力于理論闡釋,或致力于詩史建構,但都合力賦予百年新詩以更為深廣的歷史文化意蘊、更加堅實有力的學術根基、更具生機活力的創造空間。
一、詩人身份與學院派批評
有別于詩學專著所追求的體系性、學理性,詩歌評論主要聚焦于具體的詩人詩作和詩歌現象,通常以單篇發表在報刊雜志上,而后結集出版的則要少一些。但最近幾年里,由于出版門檻、出版成本的相對降低,學術生產方式、學術評價體系的調整,特別是一批青年詩評家對當代詩壇的追蹤式研究,評論集在結集速度和出版數量上都有顯著提升。而且伴隨文學研究重心從“現代”向“當代”的轉移,這些置身詩歌現場,面向當下創作發言的評論集已成為學術研究的重要組成。許多高品質的評論集,在會聚豐富的批評文本的同時,也在強力推動著詩歌觀念和詩學秩序的更新,并為詩歌經典的確認、詩歌歷史的書寫提供了重要參照。
2016年度影響較大的個人評論集有霍俊明《螢火時代的閃電———詩歌觀察筆記或反省書》、胡桑《隔淵望著人們》、胡少卿《駛向開闊的世界:當代文學與文化論集》、冷霜《分叉的想象》等。四位作者都屬于70后、80后,且都集詩人、學者與批評家于一身。在批評實踐中,他們能夠自覺運用這種復合身份,自由從容地調用感性的寫作經驗和抽象的詩學理論,從生命體驗、理性思辨和歷史定位等多個維度去估衡當下詩歌創作。這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過往詩壇上詩人與詩評家互不認可,一方閉門造車,一方自說自話的尷尬境況。
霍俊明在追蹤式研究上表現突出,曾對70后詩歌做過有力推介。其批評注重文本細讀和閱讀感受,但又表現出強烈的譜系意識、史述傾向。具體來講,就是在潛隱的文學史坐標上去解析文本肌理,于近距離的時空范圍內給予當下創作以某種價值規約和精神向導。當新世紀詩歌別離意識形態喧囂而漸然沉入幽冥的“螢火時代”時,及時發現隱匿其間的精神閃電,就顯得尤為重要;某種意義上,詩壇的閃電需要詩人與批評家合力創造。再看胡桑,其見長于細密謹嚴的文本解析和深邃繁復的哲學思辨。這與他的個人性情,以及長期從事德國哲學研究的專業背景有密切關系。他習慣駐足于形而上學的彼岸世界,將自足獨立的審美空間升格為擁有豐富意旨的象征性結構,許多細節性的修辭技藝都被理解為微言大義的哲學投射。胡桑的批評展現了詩歌與哲學的同構:詩歌即是對世界最深刻的隱喻、最準確的命名。胡少卿與冷霜的論集以詩歌批評為主,兼及對其他文體和某些文化現象的分析。二者的批評對象多為文學史上的名家大作,但得益于批評者獨特的生命體驗以及批評觀念、批評方法的更新,這些經典重釋依然新意迭出,真正體現了“靈魂在杰作中的冒險”。
上述四位都可劃歸到學院派批評。這倒不單是他們出身學院,接受了系統的學術訓練,并就職于京滬高校或創作研究機構,最主要的還是在詩歌觀念、批評立場上有明顯的精英意識和知識分子傾向。他們在置身詩歌現場的同時,又自覺與研究對象拉開距離,而引入豐富的歷史評判、哲學觀照和文化審思。在眾聲喧嘩、商業力量強力滲透的語境下,他們以純粹透明、客觀冷靜的批評守護著詩歌的自由天性與藝術尊嚴。但在另一方面,由于對西方詩學資源的過分倚重,對精神高度、思想密度、技藝難度的特別看重,他們在批評對象的選擇上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以張棗、王家新、臧棣等為代表的知識分子一脈上,許多關注社會現實、貼近日常生活、追求生命自然表達的詩人詩作沒有得到充分重視。此外,出于行文簡潔、表意準確、增強學理性等目的,學院派批評偏好使用一些抽象艱深的概念術語,但如不加約束地、大面積高密度地使用,不僅會使一般的詩歌愛好者退避三舍,就連行內人士也會頗費腦力。如何在推進專業化批評之時又避免批評自身的單性繁殖,而繼續與詩歌、與讀者保持較為廣泛的聯系,這是學院派批評需要注意的問題。
如果說個人批評有著難以回避的“片面的深刻”和“有偏頗的立場”,那么集合多人的批評文選,則應有復合多維、糾偏補缺之功效。在此方面做出努力的有張桃洲《新世紀詩歌批評文選》、張清華《大詩論:中國當代詩歌批評年編(2014—2015)》、霍俊明《2014年中國詩論精選》。三本批評文選在時間截取上雖有疊合,但擇取標準各有側重,選目上沒有太多重復。這倒也從一個角度說明,有關“詩歌批評”的批評依然是動態的、多向度的,需要經歷多輪次的擇選、整合、積淀才能逐漸達成共識、形成經典。只是福柯曾經提醒我們,人文社會科學絕然不是知識的自然累積,而是各方權力話語斗爭妥協的階段性產物。那么這些于2016年度集中噴涌的批評文選,又將在“批評之批評”的旗幟下展開什么樣的話語爭奪呢?
二、“現代性”:纏繞百年的詩學話題
自五四起新詩就以強烈的現代性追求來確證自己之于古典詩歌的獨立身份。相應地,新詩批評與新詩史寫作也習慣以現代性標尺來衡定詩人詩作的高低優劣。其間,現代性伴隨現代中國復雜多變的社會錯動而在內涵上多有更易,但其所設定的未來神話與宏大敘事還是牢牢支配著新詩發展進程。從五四狂飆突進的《女神》到共和國成立之初的《時間開始了》再到“文革”廢墟上的《回答》,都一脈相承;在表達相異道德信仰的同時又對現代性所描繪的“黃金世界”深信不疑。在此意義上,詩歌的信徒很容易淪為現代性的奴仆。2016年年初由王光明主編的《如何現代怎樣新詩》以會議論文集的形式集中推出了有關“新詩與現代性”關系論述的最新學術成果,探究了“現代性反思”“多元現代性”“地方性與現代性”等重要詩學論題。
伴隨對詩學現代性的反思與調整,許多業已獲取明確歷史坐標的詩人詩派都有了價值重估的必要。盧楨《新詩現代性透視》、柴華《中國現代象征主義詩學研究》、葉紅《新月詩學生成論》、吳井泉《現代詩學傳統與文化重構》、張傳敏《七月派詩歌研究》、國家瑋《從旅人到流亡者———穆木天的象征詩及其轉變》等著作,都不同程度地修正了文學史寫作慣常使用的,單向前進、螺旋式上升的敘述模式,深刻揭示出“現代性”的繁復旋律和內在張力。影響現代詩學形態的諸多要素,諸如傳統與現代、本土與異域、文學審美與社會政治之間錯綜糾葛,已遠遠超出了“現代性”的線性描述。張大為的《詩思的文化格局———中國新詩的“文化”反思》就對文化場域與新詩生態的深層關聯做了分析。羅小鳳也在《1930年代新詩對古典詩傳統的再發現》一書中重新闡釋了現代派詩歌與古典傳統的關系。著者認為,20世紀30年代現代派詩人對古典詩歌的集體回望,突顯了新詩之“現代性”仍然脫不開古典傳統,只是“古典”不是以某種靜態固化的歷史資源而為新詩所繼承,而是以“再發現”的方式參與到了新詩的現代性建構中來。同樣圍繞中國新詩的現代性問題,向天淵《中國新詩:現象與反思》則在更為開闊的時空界域內審視了現代漢語詩學與傳統詩學、西方詩學的復雜關系。著者不僅通過嚴密扎實的史料考證和學理辨析,揭示出許多隱伏在詩壇紛爭背后的詩學話語的根本性沖突,而且從現代漢語詩學的生成機制這一理論層面入手,提出諸多富有創見的變革主張,譬如重建新詩“公共性”,推進“和合詩學”,強化現代詩學的語言學維度等。這對新詩的現代性建設有著重要的理論啟示。
如果說前述著作均是選取“現代性”論題上的某個節點縱深突進,那么另外幾部史著則致力于新詩現代性流變的系統把握。其一為蔣登科《當代新詩的精神脈絡》。著作結合豐富的詩歌文本和詩人個案,對社會思潮與詩學形態的復雜關系做了多層次剖析,貫通了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新詩在精神結構、價值指向等方面的變革演進,但也毫不避諱此間存在的迷津與謬誤,特別是網絡詩歌、解構式寫作所存的負面效應。其二為羅振亞《大陸當代先鋒詩歌論》。這部史論結合的著作,密切關注于牽動當代新詩轉型的先鋒實驗,向上追溯至“文革”地下詩歌的意象革命,向下探及21世紀的及物性寫作,其間覆蓋了朦朧詩、后朦朧詩、70后寫作、女性寫作等重要的寫作潮流。作為國內最早從事中國現代主義詩史寫作的學者之一,著者始終將現代性視作估衡詩歌先鋒意識的重要指標,但又特別強調了“現代性”所應具備的本土轉化機制、多元存在樣態以及自我反思、自我修正的能力,唯有如此,先鋒詩歌才能在突破傳統邊界的同時又以自身的持續性成長而豐富、抬升詩歌寫作的精神向度、藝術基座。
其三為吳思敬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新詩理論史》。這部分上下兩冊、幾近千頁的詩學大部頭,可謂目前為止規模最大、內容最全、最為系統的新詩理論史著作。在新詩研究中,理論史寫作向來屬于高難度項目,它既要從浩瀚龐雜的新詩史料中準確提煉出各方代表性學說,又要破除各種門派壁壘和學界成見,熔鑄百家之言為完整統一的現代詩學體系。如何去蕪取精,在清晰勾勒詩學主脈之時又保持細部的豐富真實,是對寫作者的綜合能力,包括知識儲備、理論素養、學術態度、審美能力等的巨大考驗。令人欣慰的是,著作緊扣核心詩學命題,將宏觀掃描與微觀透析相結合,理論闡發與史料發掘相結合,相當完整地呈現出現代漢語詩學自有的精神結構、藝術脈絡、演進邏輯,以及其與社會政治、歷史文化的互動關聯。它的問世將新詩理論史研究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
三、雙向掘進:本體研究與跨界視野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學界曾就“文學本體論”展開熱烈討論,其中隱含了以藝術審美來對抗意識形態的訴求。詩歌領域在這一階段也收獲了大批本體研究著述,文體、意象、修辭等詩學要素都得到了深度開掘。但進入90年代后,文學與政治的緊張關系有了很大改善,失去抗爭對象的“本體論”漸遭冷落。與此同時,既已收獲的豐碩的研究成果為后繼者尋找新的學術增長點帶來了困難,以致有人認為詩歌的本體研究已成為“采空區”,一時出走者甚眾。但也有一些學者不為所動,依舊經年深耕于詩歌本體的故園,且培植出令人矚目的果實。譬如呂進《現代詩學:辯證反思與本體建構》就從詩歌本體入手,為新詩的21世紀重建制訂了一系列卓有遠見的戰略規劃,其針對胡適“新詩革命”所遺留的百年積弊而力主“二次革命”,就當下新詩邊緣化、圈子化、商業化的境遇而號召“三大重建”(詩歌的精神重建、文體重建、傳播方式重建)。這些主張在張德明、姚家育合著的《呂進詩學研究》中得到了進一步闡揚。
在新詩本體研究道路上,學者許霆是不容忽略的。他長期從事文體重建工作,積數十年之功而在枯燥狹仄的韻律空間內剝繭抽絲,不僅細致梳理了新詩格律的百年流變,也深入探討了現代漢語與新詩韻律的復雜關系。其研究成果在其2016年推出的兩部著作中有了系統呈現。一是試圖建立新詩韻律節奏系統的《中國新詩韻律節奏論》,二是傾力建構自由體音律理論體系的《中國新詩自由體音律論》。兩書中有關自由詩體與韻律節奏、韻律形式與意義表達,韻律構成與語言特質關系的論述,都有重要的理論突破。另外,余《“九十年代詩歌”的內在分歧———以功能建構為視角》亦別有新意。它緊扣“歷史意識”與“可能性”兩個核心概念而對90年代詩歌系統的話語邏輯和內在張力做了深層揭示,對理解21世紀詩歌精神形態亦有重要幫助。同樣,魏巍《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女性詩歌研究》立足“民族”與“女性”的復合視角,展現出另一番人跡罕至的詩壇勝景,這是研究對象的擴展,更是詩學觀念的突破。另外,鄢冬《現代漢語詩歌的空間意義》將盛行的空間理論引入詩歌的審美世界,從體式、意象、情感三方面來分析現代詩歌的“空間性”,也豐富了本體研究的維度。
依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布迪厄來看,文學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場域”,它以自成體系的藝術法則而設定,鞏固著自身邊界,以更好地區隔于政治、經濟、軍事等其他場域。但與此同時,文學場域又是歷史的產物,它的結構模式和運行機制是在與諸多非文學場域的碰撞中逐漸成形的。所以對文學現象的研究,有必要在一個更大的歷史時空內展開。循此思路,作為文學場域重要組成部分的詩歌,在打造專屬的詩學空間的同時,也須注意到自身與外部因素的關聯,這就對跨界研究提出了迫切要求。在2016年的新詩研究中,跨學科、跨文化、跨語言的跨界成果占了相當比重。
梁笑梅是較早將傳播學理論系統運用在新詩研究中的學者,其新作《漢語新詩集序跋的傳播學闡釋》從傳播學角度解析了序跋等“副文本”對新詩歷史空間建構的重要作用,許多論述都讓人耳目一新。蔣登科《〈詩刊〉與中國當代詩歌的發展》在以《詩刊》而透視當代新詩歷史時也借用了傳播學理論。另一跨界熱點是結緣于詩歌與音樂的歌詞。值得關注的有傅宗洪《大眾詩學視域中的現代歌詞研究(1900—1940年代)》和童龍超《詩歌與音樂跨界視野中的歌詞研究》,前者將現代歌詞納入大眾詩學范疇內,對大眾詩學的話語類型、發展軌跡做了另樣描述,后者則從詩樂關系出發,對歌詞進行了定位和考察,對歌詞的文體特征、音樂文化屬性、傳播效果等做了分析。美國歌手鮑勃·迪倫在2016年因“復興了詩歌被吟唱的偉大傳統”而摘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是對恢復詩與歌親緣關系的重要提醒,也將進一步推動歌詞研究的熱潮。
當然,跨界成果最為豐富的還當數比較詩學,蔣登科《現代新詩的域外因素檢視》、熊輝《翻譯詩歌在中國的接受》、江弱水《秘響旁通:比較詩學與對比文學》、孫曉婭《彼岸之觀———跨語際詩歌交流》都談到了中國新詩與西方詩學的密切聯系,并側重揭示了中國新詩在生成發展過程中所接受的西方“影響源”。與一般的中西比較框架相比,陳本益《詩神的三足鼎:三種基本文化視野下的抒情詩比較》的視野更加宏闊。它將中國、西方、東亞、南亞抒情詩歌綜合在一個龐大的詩學有機體內,從情感、題材、意象、手法來考察彼此間的異同關聯,在文化廣度、哲學高度和美學深度上都有相當突破,可謂比較詩學中的一部力作。無可疑義,中國新詩之新質,是很難剔除異域因子而孤立談論的,但這種外來影響不是直接的介入與移植,而是通過復雜隱秘的方式滲透到中國詩歌的精神結構與藝術法則中來,其間可能要經歷曲解變形、融突化合、調和會通等復雜的本土轉化機制。
四、學科道路上的憂思
盤點2016年,我們可以清晰感受到,百年新詩已經融為中國詩歌傳統的一部分,它逐漸擺脫了來自西方世界和古典傳統的“影響的焦慮”,而擁有了強大的消化系統和造血功能,既能較好地將異質詩學因子轉化為自我成長的養料,也能更加自覺主動延續民族文化血脈。與新詩的日漸成熟相伴,新詩研究也表現出明顯的學科化傾向,知識體系和學術規范在加速完善。作為詩歌研究三大支柱的詩歌批評、詩歌史寫作和詩學理論齊頭并進,不單在時空界域內覆蓋了百年新詩和當下詩壇前沿,而且在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研究思路等方面都有了一套日漸嚴格的范式標準。在它們的作用下,新詩之“場域”變得更加穩固獨立。但有一問題也不容忽視,那就是研究者在當代學術體制的催動下,往往急切地要把當下的詩歌創作、詩歌現象推入歷史隧道中去、納入到知識體系中來,而沒有太多的耐心去等待時間的自然過濾或后人的淘汰。這是令人擔憂的。須知,詩歌是以獨特的藝術審美來貯存最為真實、最為豐富的生命本真,如果詩歌研究舍本逐末,僅僅是將研究對象當作知識生產的原料,一味追求審美的知識化、知識的理論化、理論的體系化、體系的歷史化,那么生命也即淪為了學科道路上的鋪路石、知識體系中的填充物。失去了生命的支撐,知識的意義又何在呢?面對中國新詩所經歷的百年風雨和碩果滿枝的研究成果,這份憂思可能顯得不太和諧,但卻越發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