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八年抗戰”的說法已持續七十余年,現在突然被“十四年抗戰”所取代,一夜之間成為中小學教材所尊奉的標準話語。據稱促成此改變的契機,是抗聯老戰士、黑龍江省政協原副主席李敏輾轉提交給全國兩會的建議。由此可推測,李敏的初衷首先是將抗聯歷史計入中國波瀾壯闊的抗戰史。但由八年向十四年轉變,可能超出李敏意料外的一個后果是,它在根本上重新定義了“抗戰”。

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和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是日本入侵中國的兩個關鍵性節點。所不同的是,“九一八”事變后,國家層面并未與日軍做總體性直接對抗,零星的反抗只在民間存在;而盧溝橋事變之后,則是舉國被拖上戰車。“八年抗戰”的說法,堅持的是政府本位的歷史觀,“十四年抗戰”則是社會史的思路。彼時訓政的國民黨提出“八年抗戰”的說法,并不令人意外;而就當時“在野”的共產黨而言,“十四年抗戰”的敘述更符合實情。
即便如此,1931年至1937年的抗戰,仍不能簡單理解為“在野黨”奮起而“執政黨”隱匿的一次保家衛國行動。
讓我們回到1931年,“九一八”之后,東北軍一槍未發,張學良率部下退回關內……
中國創刊最早的報紙上海《申報》9月20日始大篇幅報道此事,標題為《日軍大舉侵略東省:蔑棄國際公法,破壞東亞和平,沈陽遼陽長春安東營口等處均被侵占》。開頭的總括性綜述稱:
“十八日下午十一時,駐南滿線日軍四十名,突將皇姑屯北寧鐵路拆毀,開始軍事行動。十九日晨二時,日軍第二師團進占商埠地及沈陽城。恣意搜索,省府及兵工廠糧秣廠均被焚毀。同時日軍炮擊北大營,因邊署嚴令各軍鎮靜,故軍民死傷甚眾,警察傷亡尤多。北大營駐軍沿沈海線東退,途中被日兵截擊,傷亡甚眾。北大營及東北大學全被日軍占領,交通完全斷絕。榮臻(邊署參謀長——作者注)及榮家屬均被日軍逮捕,第一旅長王以哲殉難。營口十九日晨八時亦被日軍占領,站長、警務長被俘。日海軍在營登岸,距營八里埋設地雷,防止客車前進。長春十九晨十時陷落。日軍到處尋釁,焚掠極慘。”
在下面的報道中,不斷提到“中國軍民雖為槍炮轟斃甚多,但華兵并未回擊,亦未與抗”“我軍民始終不與抗拒”……
從這個角度而言,東北軍未放一槍的“九一八”是日本入侵之始,卻并非中國抗日之始。
一般認為,一直到1931年11月初,由馬占山領導的江橋抗戰,才打響了抗戰第一槍——這第一槍并非東北抗聯所引發。
馬占山是什么人?當時張學良在北平挽留萬福麟贊襄軍政,暫不返黑,所有一切軍政統交馬占山代理。馬占山成了黑龍江省政府代理主席兼軍事總指揮。他是東北軍的人,不過既然東北軍的老大張學良已經是國民革命軍陸海空軍副司令,馬占山當然無疑義是國軍將領。
所以這抗戰第一槍,是國軍打的。
事實上在江橋戰役之前,馬占山部就和日軍扶持的偽軍張海鵬部發生激戰。和日軍的直接交火,則發生在11月4日的江橋鎮。
據路透社11月7日發自東京的報道:“江橋戰事現已停止,至少暫時停止,因馬占山部下之軍隊已完全潰退,向昂昂溪而去也。戰事頗為激烈,日兵死傷一百五十人。據陸軍省消息,日兵已奉命不得越過湯溪……此間接到之滿洲報告,謂嫩江戰地華兵死尸中發現俄軍官尸身一具,眾信此乃蘇俄人民。日兵死三十六人,傷一百四十四人,內有軍官七、航空軍官二,尚有飛機三架為機關槍所毀。華兵死者逾二百人。據哈爾濱消息,華兵陣亡一團長,又其他軍官二、下級士官四十六人。”
雖然馬占山部最終潰敗,但以交戰雙方的軍事實力看,這仗能打成這樣,已是相當不賴。
江橋戰役后,緊接著發生的是上海“一·二八”事變。抵抗日軍的是國軍第十九路軍。也是執政黨的武裝力量。
東北抗聯是什么時候登上歷史舞臺的呢?東北抗聯是1936年由東北人民革命軍等改組而成。而按照官方說法,共產黨領導的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軍獨立師是1933年9月成立,楊靖宇任師長兼政委。第二年11月,獨立師擴建成人民革命軍第一軍。
東北人民革命軍與日軍有游擊戰。《申報》在1934年8月9日還專有報道:
“遼寧東邊發現東北人民革命軍獨立第一師,人數三千余,師長為楊靖宇,器械為新,并有輕重機關槍十余挺,炮四門,專擇日軍照領不及處攻擊。日方調查該軍系受蘇聯訓練,內有俄軍官二、政治工作人員二,指導一切,為純粹紅軍,故畏懼殊甚。”
由上可知,在全面抗戰之前,國軍、抗聯等各方武裝力量均曾抵抗日軍,因規模所限,只能稱為局部抗戰。
盧溝橋事變之前,1937年5月,日本關東軍發表“最近滿洲國治安”日文小冊,其中講述了東北義勇軍等散布狀況。他們稱“匪賊”(義勇軍)大體以吉東、濱江及黑龍江、三江等省為多,其中勢派最大者為濱綏公路線附近出沒之謝文東(五千人)、常有狥(三千人)、關憲仁(三千人)等三支,通常進出于依蘭、方正兩縣。在五常、葦河、珠河各縣一帶出沒最大勢派者,為秦鳳林、五龍兩支,每支人數四千余,葦河縣內有其根據地。在虎林、饒河、勃力、密山等縣出沒之義軍,以李學萬所率領之“東北人民革命軍第四軍”勢派為大,人數五千余。另有李延祿所率之義軍,人數千余,與李學萬軍互相呼應,游擊于沿江等處。在松花江左岸之湯原、木蘭、綏稜、鳳山等縣出沒者,以趙尚志軍勢派最大,人數五千余,附近各地小支義軍及小股抗日民團,均為其指揮。
這里面大家最熟悉的名字應是趙尚志,他和李學萬(李學福)、李延祿也均為東北抗聯將領。而報告中所說勢派最大的謝文東,最初投奔東北軍將領李杜,后來也成為東北抗聯第八軍軍長。
《申報》在引述關東軍“最近滿洲國治安”時說,查1936年一年內,日軍與義軍交戰共1891次,義軍陣歿者13384人,而日軍陣亡者為1970人,其負傷者猶不計。兩相對照,可知義軍抗戰之激烈與殺敵之勇敢。
巧合的是,《申報》整理好關于關東軍“最近滿洲國治安”報告的報道那一天,恰好是1937年7月7日。這一天,盧溝橋事變爆發,全面抗戰自此啟動。
(摘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