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反哺,父母開始向孩子學習
30年前的一天,我父親給了我200塊錢去買衣服,他特意叮囑我:記住,不準買西裝。因為1985年,在很多老人的觀念中,西裝仍然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象征。而就在3年后的春節,我回到南京,父親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間,我發現父親的眼中有一絲羞怯的目光,他把他的衣柜打開,從里面拿出了一件西裝和一根領帶,問我,你能教我怎么打領帶嗎?
我還遇到過學校里有一個美學教授,開始跟別人在討論計算機怎么使用的時候,非常興奮,但是討論到一半的時候,他沒法再跟別人辯論下去,這時候他使用了一個在他看來的撒手锏,他怎么說呢,他就跟他辯論的朋友說,不對不對,你說得不對,我兒子說應該是怎么怎么怎么的。
我們小的時候跟同學辯論的時候,我們常用的語言是“我爸爸說”“我們老師說”,從“我爸爸說”“我們老師說”到“我兒子說”,在社會學家的眼中看來,是這個世界發生了顛倒或者是顛覆。也可以說出現了新的一場代際革命,也就是說知識的來源以及判斷知識對錯的標準,已經從年長一代的手中轉到了年輕一代的手中。
由于生活境遇的巨大變遷,同輩群體影響增加,網絡社會的發展,年輕一代對年長一代的影響成為一種十分普遍的文化傳承現象,它涉及價值觀、生活態度、行為模式以及器物使用的方方面面。
為何會產生“文化反哺”
由此我提出了一個概念,這個概念叫文化反哺。它用來指在急速變遷的時代,年長一代向年輕一代學習的現象。文化反哺,也就是年輕一代對年長一代的影響,在改革開放后成為一種十分普遍的文化傳承現象,尤其是器物的使用,器物的使用方面小到手機,大到電腦,無一不是孩子無師自通。父母從向孩子的反哺中了解了很多,比如對于計算機的使用。
那為什么會是這樣?主要有三個原因。
第一個,在兩代人或者三代人之間,因為改革開放而造成了生活境遇的巨大變化。現在的社會跟以前完全不一樣,比如現在的大學錄取率已經遠遠地高于改革開放前,這就是一個很大的進步,這個進步的直接后果就是生活在世的幾代人有了迥然不同的教育水準和生活經歷。
第二個,同輩群體的影響替代了親子間的影響,成了年輕一代成長的重要因素。因為來自同學或者說同輩群體的影響同樣是一個巨大的改造個人的力量。我們聽到無數的父母說過這樣的話,你為什么不聽我的?不聽老師的?就聽某某某的。同輩群體成了子代影響或“反哺”父母的知識“蓄水池”或“擴展內存”。
第三個,媒介的變化,尤其是網絡社會的出現造成了年長一代的落伍。但對于孩子,哪怕孩子很小,他對網絡的接觸幾乎是本能的,是天然的、不用訓練。我曾在上海做過一個訪談,并選擇了在一個咖啡館進行。被采訪者的孩子抱著iPad與我同行。進了咖啡館,他第一件事就是問怎么上Wi-Fi,上了Wi-Fi以后,他在那兒玩他自己的東西,偶爾對我們的談話感興趣的時候,也會插幾句話。
孝而不順,孩子需要為自己做主
文化反哺導致中國傳統孝道文化的進一步衰落,也使得家庭內部的權力關系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中國的孝道在歷史上有著非常鮮明的特征,因為中國孝道一直是雙面的,一個叫孝,一個叫順。在我們的老觀念里,如果孩子不順從父母,人們會說你不孝,但是今天因為文化反哺現象的出現,年長的父母在很多方面開始不如自己的孩子。
在這種情況下,兩代人都開始面臨如何處理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是孩子如何繼續保持他們的孝行。總體上說,我的研究發現:中國的孩子基本上保留的是孝而不順。什么叫孝而不順呢?孝,就是我滿足父母各個方面的需求,包括物質方面、養老、日常家務等。但是什么叫不順呢?你要做我的人生的主,對不起,沒門兒。當然,中國的孩子大多數并不采取直接沖突的方式和父母硬干,他們大多數是對父母的勸導熟視無睹,我聽了是白聽,所以你也不要想來支配我。
今天這樣一個大的變革時代,在這個變革的前后的兩代人劃出了這么大的差距,這種現象在全世界是鮮見的,以至于今天的文化反哺已經波及整個社會的幾乎所有家庭,甚至包括農村的家庭。在農村生活的家庭,他們年輕的孩子到城里打工再返回農村的時候,他們會變得讓自己的父母完全認不出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反哺是這個時代給我們的一個全新的代際關系的詮釋。如今的父母跟孩子的關系是一個相互學習的關系。
這里對“文化反哺”的論述,并沒有否定一般社會化或傳統的文化傳承模式在今天依舊具有的作用和意義。只是希望這里所做的論述,能夠使人們對尚未得到社會重視的一種新型的文化傳承模式給予應有的關注。“文化反哺”是變遷社會的產兒,它表明傳統社會單向的文化傳承模式正在向現代社會雙向的乃至多向的文化傳承模式轉變。事實上,這一文化傳承模式的出現,不僅為年長一代順應社會生活、繼續追趕歷史潮流提供了可能,同時也加重了年輕一代的歷史責任感。一般社會化和“文化反哺”的共生互補說明,社會的發展所借助的文化延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顯地存在于年長一代和年輕一代的沉浮與共之中。
(周曉虹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