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從西到東、從峽谷到平川、從青藏高原到齊魯大地,它就這樣義無反顧地橫穿中國。沉沉浮浮著五千年的文明,都被英雄、豪杰、俠客、游魂,那始終都不肯下跪、不肯屈服、不肯忍辱的民族……忠實地記載在黃河里。
我懷著一顆虔敬的心,千里迢迢來到黃河壺口,瞻仰安息在這里的故友——73位烈士。青碧的天空有點蒼涼一如我的心境,淺淺荒草從中一座座墳塋時隱時現。我緩緩地走在他們中間。長眠在這里的他們大都出生貧苦人家,他們都是普通士兵,他們可能不會被彪炳史冊,但是滾滾黃河都見證這些普通士兵的豐功偉績,他們守望著黃河,他們的靈魂與黃河同在。
當高中畢業后我也成為一名軍人,一名普通的共和國士兵時,才領略了軍人的真正含義,他們是怎樣一種群體啊!……他們不懼怕死亡,要戰勝死亡。但是一旦死了,就死得其所,逝去的是肉體,留下的是精神。
那時作為工程兵的我們,沒有能夠為祖國和人民戰斗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但我們為了人民幸福安康,在亙古沉睡的荒原上挖掘中國第一條黃河隧道。
幾萬名工程兵大軍,搭起帳篷,吃著玉米窩窩頭,喝著渾濁的黃河水。那時國家還很窮,工程部隊的裝備簡陋,干地下工程的保護設施也很差,戰士們挖山鑿嶺靠的是一種“愚公移山”般不屈不撓的精神。用鐵鎬、風槍甚至用肉手一塊一塊地扒。工程兵的工作環境很危險,經常會有塌方,會有滾石迅疾而至。有個湖北黃石籍的班長姓黃,為了保護一個新戰士用身體擋一塊塌下來的巨石,被壓成肉塊,慘不忍睹。將軍含著淚將自己曾在戰場上立功的獎章別在他的胸前,為他開追悼會。
將軍曾告訴我們,黃河底下的巖層地質非常復雜,河下有河,施工非常困難,也特別危險。在一次施工塌方堵漏時,一個排的戰士沒能走出一個,他們大都是18至20歲的士兵,他們長眠于此已40個年頭。
將軍和士兵舉起拳頭起誓,任何時候無論到什么地方,都不能忘記那些把我們心火點燃的艱苦歲月,還有那個歲月里最可愛的人,他們使我們懂得了什么是愛,什么是恨,什么是活著,什么是死亡。
死亡征服不了偉大的靈魂,走向這里的是一批又一批普通的軍人。
我佇立在這片墓地中,以我十分有限的生命視野思索著軍人的生死、愛恨。“男兒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今天,我置身墓地毅然地尋找,誰是我心中的英雄。那些英雄誕生在硝煙彌漫、炮火連天的戰場上為世人矚目,他們轟轟烈烈,光彩奪目;而我眼前這些墳塋里的軍人有可能在平淡枯燥中一夜之間便長眠于此,他們無聲無息地被成噸石塊掩埋,被洪水淹沒;或因引爆的炸藥消逝,他們死了,沒有可歌可泣、驚天動地的故事留給后人,但他們是祖國的好兒女,忠于職守、富有使命感的普通軍人。我翻閱了那三年的工程施工簡報,得知一個當了七年兵的四川籍班長,家境貧困,也未成家,領導布置的大小事,他都出色完成,但他整年也不會說上幾句話,總是沉默。當他犧牲時,上級軍務部門批準他轉為志愿兵命令才下來。年邁的老父親來部隊,領到組織發給的180元撫恤金,老人家嚎啕大哭,悲愴地說:“兒子,家鄉有個姑娘給你捎信來了”!高山素裹,黃河默哀。
我站在滾滾奔騰的黃河巖上,遙望星空,浩瀚無垠的宇宙,繁星點點閃爍著光芒。我知道,我們人類所看到的星星的光芒,從遙遠的星空出發,大約需要100萬光年才能進入眼簾。也許在此之前,它早就在茫茫宇宙中消失了。然而它依然美麗,光芒四射。由此,我便聯想到眼前守望著黃河的墳塋,聯想到墳塋里的他們。這些普通軍人,不就像天上的繁星嗎!
人活著的時候,總感到死亡離我們那么遙遠,我們大都忘了死亡,即使它是我們的全部未來。塞溫卡說:“一個人必須不斷地想到死。”只有如此,我們才激勵自己不斷地工作。
是的,死亡是我們任何人都無法逃避的歸宿。哲人說:當你們死,你們的精神和道德,當輝煌得如同落霞之環照耀著世界,否則你們的死是失敗的。
我是一個普通而平凡的人,但又常常被普普通通的他們所做的一切并不偉大的事所感動、啟迪,甚至凈化。我所要做的就是,誠實、守信,默然地做一點小事、善事。快樂地活著。
我還能為我死去的戰友做些什么呢?按照老家的風俗,燒些紙錢,不管亡靈漂泊到哪里,都會收到我的虔敬。
因為這是我對崇高的最好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