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北
一
在格林兄弟的一則故事里,鏡子是不受魅惑的,被施了魔法的公主請求王子通過鏡子銘記她的美貌,而不要凝視她已經面目全非的肉體。鏡子是這樣一種可愛的物件,不但可以托付懷春少女的終身,亦能無視權力的淫威而冷然向旁觀者說出真相。
這里,怕就怕鐵的锃亮,
有一種東西還在高高揮閃,儼然一把劍。
盡管喝光桌上的酒壺,鏡子款待我們
(保羅·策蘭《蕨的秘密》)
人必須向鏡子求教,鏡子就像一位導師和智者,不接受鏡子的忠告的人,跟安徒生童話中剛愎自用的國王一樣,會陡然間在大庭廣眾之下變得赤身裸體,威嚴掃地顏面盡失。所以歷代賢明的君王都必然擁有一面只給自己使用的鏡子,他們與鏡子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作為曾經的和將來的王位繼承人,王子對如何建立這種默契,自然了然于胸。
之所以說是默契,而不能使用教導或命令這些足以讓語義的天平一端下沉的詞語,那是因為鏡子固然非常重要,但它也是可以打碎的,不管它是何種材質,鑲嵌了何種寶石,有多稀有珍貴。“世界上從不缺少鏡子,因為那么多磨鏡子的工匠要靠它生存。”打碎鏡子的人這樣想。“他終究離不開鏡子。”碎了的鏡子一邊這樣想,一邊還晃動一地刺眼的光亮。
鏡中不僅映現外貌,還寄居著靈魂。為了讓死者的靈魂早日解脫,不再繼續留戀人世,新幾內亞群島上的有些土著,在親人亡故后要把鏡面轉過去,對著墻壁。在世界各地的傳說中,鏡子,尤其是夜晚的鏡子,都常常讓人心生戒備與恐懼,甚至手足冰涼。
鏡子本誕生于火紅的鐵水或巖漿之中,當其發硎新拭毫光乍吐時,卻驀然而化為至陰至寒之物,這曾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譬如癡男怨女的由愛生恨,又譬如革命和獨裁,新生與死——從一種火熱的沸騰轉而為一種冰冷的沸騰。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月亮一直偏愛鏡子。尤其是在深夜,春風吹動半卷簾櫳,皎潔的月光踅進來,從地板上悄悄地漲潮一樣漫上來,你靜聽,也能聽到極其微弱的嘩啦嘩啦的潮水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吁吁喁喁的說話聲……
我痛恨把月光比作牛奶,不管是剛從奶牛腫脹的乳房中擠出的冒著熱氣的,還是經過現代高科技工藝加工后包裝在紙盒里的牛奶,慣用這個比喻的人分明沒有真正看見過月光,也沒有真正沐浴過月光,赤身裸體地站在過月光里。月光就是月光,既不粘稠也不稀薄,它不能充饑,也不能輸送養分,但是你站在月光里就不會感到饑餓,只會稍微感覺到有點兒涼意,有點兒孤獨,你會喜歡上月光里的這種孤獨。
……這時候,月光淹沒了高樓,當月光淹沒了妝臺,當月光淹沒鏡子,鏡子就像被點燃了一樣,變成了另一輪光華流照的明月。
二
鏡子自誕生之日起,大多數時間都保持著堅硬的沉默。但如果有一天,它終于忍不住在幽閉的暗室里自己就發出光來,那大約是它已經厭倦了這個處處裝聾作啞的世界吧。
一位陳姓四川軍官就曾偶然得到過這樣一面敢于挑戰無邊黑暗的鏡子。斗士一樣英勇的鏡子給軍官帶來了厄運,就像我們已經熟知的這個世界的法則,由于光明觸犯了黑暗,那么黑暗就要抹掉光明,甚至是光明的可能。不幸的軍官在上司的迫害和親人的背叛中雙目失明了,被永久地幽閉在了天地未判的混沌之中。
這記錄在滿洲人和邦額的一部寫于黑夜的書里。那面決絕的鏡子在軍官失明后,也毫無征兆地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鏡子的突然出現和突然消失,讓人百思不解,仿佛它們具有隱身和飛行的神奇能力。沒人知道那些不翼而飛的鏡子究竟去了何方,只留下曾經與它們心心相印的,赤裸裸地懸掛于空中的,那顆巨大孤獨的天體,如同冰輪,又如明鏡,徹照大地山河、草木纖塵。
今天,在變化萬千的月亮之下,
那么多煩惱的流浪歲月的末端,
我自問:是什么命運的乖張,
使我這么害怕一面照人的鏡子?
(博爾赫斯《鏡子》)
在古人流傳下來的失去了光華的鏡子中,背面的裝飾紋樣大多是一種叫做菱的水生植物。菱的葉片如被壓扁了的正方形,伸展著浮于漆黑的水面,花白色,一說是紫色,——晝合夜開,并且隨月轉移,像那些一生追逐太陽的菊科植物,倘若碰上陰雨或晦朔之日,這白紫莫辨的花兒就茫然起來,在一團漆黑中隨波逐流了。
有時候,一些膽大妄為的菱還會悄悄長出小小的羽翅,企圖縱身一躍就能撲騰著飛離了讓它眩暈的水面,從此翱翔在碧海藍天之間。據說,吃了這種色如碧玉的菱角,的確能讓人身輕生羽,御風而行。它曾是仙人鳧伯子鐘愛的零食。
我懷疑,語焉不詳的鳧伯子乃是一種水鳥,以禽而化身人形,優游容與,流連于江湖幽谷,這與遼東丁令威以人身而化為白鶴,恰成彼此映照的鏡像。在古人留下來的文字帝國里,鏡子無處不在,可以從一本書映射到另一本書,也可以從一則故事映射到另一則故事。正因為如此,我不能不提到另一種飛禽——鸞,它最為明了,鏡子不過是天上那耀眼的宮禁在人世間的賦形與化身。
這位信鴿與貓頭鷹的偉大遠祖,它因為樂于充當愛情的信使,而使自己的血液產生了神奇的黏性,能夠接續起因為爭吵而繃斷的琴弦——這是破鏡重圓故事的另一個翻版。據說,讓一只沉默寡言的鸞鳥展現歌喉和舞姿的最好辦法,就是給它一面鏡子,讓它面對一個肖似的自己,看到有限性。
三
在鏡子中那片彌漫著梔子花香的深不可測的世界里,居住著弗羅倫蒂諾·阿里薩永遠不死的父親,和費爾明娜虛幻的倒影,還有湖州人沈東甫先生漫長的三世輪回。
我的秘密就是,
我來自鏡子的另一面。
(雅克·岡瑞特《Et puis merde !》)
弗洛倫蒂諾認出了父親的隱喻,那是埋伏在他靈魂和肉體中的死亡與重生的混合體,它們同時壯大,休戚與共。而沈東甫先生在照見今生的瞬間遽然驚醒之后,就從轉述者的文字中隱去了蹤影,仿佛掉進了背道而馳的時間撕開的裂縫。
當然,也有可能就像小姑娘愛麗絲一樣,掉進了鏡子的世界里。鏡子以其殘酷的冷靜,而揭示了時間的流逝,愛麗絲懷中那只稍不留神就跑得無影無蹤的兔子,或許就是一個讓對鏡人頗為傷懷的隱喻。
兔子也曾出現在月亮女神嫦娥清冷的懷抱中,我把這一形象看作懲罰:長生不死者就像一個永不枯竭的沙漏,她盡管被免除了肉體的衰老,但卻要在心理年齡上沒有止境地衰老下去,毫無解脫的希望。
兔子還曾給前往西天求取真經的大唐和尚制造了一個不斷墜落的陷阱,這是它作為時間精靈的本性使然,但當和尚重重地摔在了陷空山無底洞的地上,他知道,這個關于時間的神話破滅了,它終究要作為無害的風景,回到天上去。
雖然鏡子在一個時期內令人生厭,
但女人和書還是訓練了他的中年
(W·H·奧登《天職》)
的確,鏡中世界并不平靜,往往讓人頭暈目眩,有時也殺機四伏。所以在智慧者的眼中,明媚耀人的鏡子和收割人命的鐮刀互為表里。根據一種極為隱秘的線索,我們有理由認為十八世紀偉大小說家曹雪芹作品中的風月寶鑒,它的制造者很有可能就是丹陽人葛洪筆下的孫博,貌似一個瑣羅亞斯德教派在東方的高級祭司,他偽裝成墨翟的信徒,活動于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的山西一帶。
也許是一時興起,否則很難解釋得通,為什么一個虔誠的拜火教長老流傳下來的信物,會是這樣一件陰寒險惡之器。比皇家買辦不幸的后裔更早揭穿鏡子淫蕩本性的是五代道士陳釗,他傳授漁民以鏡子解開烏龜愛情密碼的方法,收集它們據說可以助人陽道的奇特精液。
鏡子總是與情欲有關,人最初是通過鏡子來揣測自己在異性眼中是否具有交配優勢的,即使是鸞那樣聰穎仁厚的鳥類中的驕子,也難以抵御鏡子的蠱惑,就像可憐的那喀索斯,一邊凝視著鏡中人,一邊被熊熊燃燒的愛之烈焰焚為灰燼。
明鏡:人們從未熟諳地描繪,
你們本質里是什么。
你們就像時間的間隙——
布滿純粹的篩眼。
……
可是最美的那個會留駐,直到
清晰消溶的那喀索斯
在彼端嵌入她已被收容的臉龐。
(里爾克《致奧爾普斯的十四行詩》)
四
在人類思想的最黑暗時刻,鏡子曾經是一種被禁止的存在,因為它讓人們的注意力從上帝轉向自身,從愛神靈轉向愛自己,這是對造物主的僭越和對神圣情感的褻瀆。不僅如此,當目光從完滿的整體轉向了殘缺的局部,齟齬、不滿、爭端就開始像麻風病一樣流傳開來。邪惡的女巫就是通過鏡子與魔鬼交談。
反對鏡子的人給它賦予了過多的惡意,在巴黎圣母院的玫瑰花窗上,大主教們讓夏娃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握著權杖,一方面承認她作為祖母的權威,一方面又尖刻地指責她的權威的來源。
羅伯-格里耶擔心他小說中的人物會在鏡子里長出一只角來,然而,長角并不是魔鬼的專利,潔白的獨角獸也會映現在處女的銀鏡中。熱愛鏡子的人認為,上帝就是一面鏡子,否則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形象,并據此制造了人類的呢?人凝視鏡子,不但是為了認識自我,也是為了能從鏡子中看見上帝的面容,并獲得啟迪。鏡子代表了從無到有,而手持鏡子的夏娃,則表征著一種最高的求知欲——女人的好奇心。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大鑒禪師《四句偈》)
道士葛洪告誡他的門人,如果在山林里碰到拿著鏡子的女人,要千萬小心,因為只要一言不合,她就能讓你現出原形,失去狡辯和反抗的力量。鏡子制造幻相,也能摧毀幻相,鏡子既邪惡又正義,甚至能通過閃電,拷問不義者的良心。
這只是地上的情形。
而那天上的獨裁者通過鏡子凝視我們,計算著每個人的善惡,并無限期地推遲他將賜于的懲罰和獎賞;它也會犯跟我們一樣的錯誤,忽略近在眼前的人和事,而讓千里之外的城郭與村落纖毫畢現,讓毫無防備的普通人的隱私無處遁形,讓心藏大惡者拘禁在一道神圣的光柱里,不得不忍受著羞辱向世界展示他的惡。
那菩薩袖中取出照妖鏡,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齊來見了菩薩。卻將鏡子里看處,那魔王生得好不兇惡:
眼似琉璃盞,頭若煉炒缸。
渾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
搭拉兩個耳,一尾掃帚長。……
(吳承恩《西游記》)
如是我聞,每一面鏡子都有其胎記,在長久的時光中,這些胎記就像老人斑一樣日益浮現,從鏡子不容辯駁的威嚴中消蝕出一個個貓眼——就像在里爾克的詩中描述的那樣——讓它在漫長的有生之年與窺陰癖達成了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