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大詞人莊奴先生,于2016年10月11日逝世于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享壽95歲。莊奴出生于北京,本名王景羲,抗戰時期,曾易名黃河以為掩護,并在重慶受軍事訓練三個月,對重慶別有感情。雖然在臺多年,但自1992年始,他經常往來臺灣與重慶間。2012年,莊奴定居重慶璧山;同年,重慶市授予先生“榮譽市民”頭銜。莊奴與重慶有著不解之緣,他晚年作了70多首歌詞來描寫重慶的地理與人文境況。
莊奴是個多才多藝的藝術家。眾多才藝中,以為流行音樂填詞最為人知。作為一個詞人,其貢獻與地位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詞人所處的那個行業——流行音樂界,卻沒有受到社會的應有重視。
流行音樂的歷史地位
流行音樂,相對于古典音樂,這個觀念,類似民間音樂相對于廟堂音樂,卻又有點不同。流行與古典,是時間上的分別——流行是當代的,古典是過去的;而民間與廟堂,是空間上的分別——民間是庶眾的,廟堂是官方的。事實上,這兩種分別也可以合二為一。因為,流行、當代與民間,總是站在一邊,趨于前衛。古典、過去與官方總是站在另外一邊,趨于保守。這個情況,很像一頭老牛駕車。老牛要往前跑,車夫則時時予以節制。其節制的結果,便是社會對兩種音樂的不同評價。前者為大眾音樂,品位不高,流于商業化;后者為小眾音樂,品位高尚,流于學術化。關于這種評價,只要看看音樂科系的課程,便可明白——流行音樂是不見諸正式大學課程的。
上述情況,并非今日所獨有,而是古往今來之普遍現象。兩千五百年前,孔老夫子就說過:“惡鄭聲之亂雅樂。”他也采用了二分法對待音樂:討厭鄭聲,喜歡(官方認定的)雅樂,原因是“鄭聲淫”。“淫”是什么意思呢?我認為是過度快速的意思——鄭聲應該是節奏比較快的音樂。雅樂節奏緩慢,令人安靜;鄭聲節奏快速,令人興奮。看起來,鄭聲是一種不夠嚴肅的民間流行音樂。
換個角度思考,鄭聲如果可以和雅樂相提并論,足以讓孔子“惡”之,它必定是相當受歡迎。因此,孔子對于官方音樂(雅樂)以外的音樂,終究不能輕忽之。他收集了民間歌謠經過刪減,整理為《詩經》三百篇。這些可以吟唱的民間歌謠,得以流傳千古,至于雅樂,反倒奇妙地失傳了。《詩經》出現,證明流行的民間歌謠,可以轉化為古典的官方音樂。
事實上,看一看藝術史,藝術哪里有什么民間、官方的出身問題呢。藝術留存的唯一原則,便是能夠感動人心。雖然我們不能說今日的流行音樂便是明日的古典音樂,但是歷代好的流行音樂,都有流傳下去的機會與渠道。孔子與《詩經》的例子,就是一個好例子。
百年來的流行音樂
中國百年來的第一巨大變動,莫過于推翻帝制施行共和。外在上,皇帝為統治者的局面消失;內在上,儒家為思想獨尊的局面消退。不可諱言,共和是一種西方的政治體制。因此,中國施行共和,就是在政治上放下中國舊有制度,接受西方新式制度。政治是社會活動的火車頭。這種放下中國接受西方的態度,對于百年來的中國文化走向,有極大影響。無論衣、食、住、行、育、樂都逐漸西化,以配合世界潮流發展。與娛樂相關的各類藝術,自然也發生改變。在這種改變中,中國的舊藝術并未被淘汰;新舊藝術并存,顯而易見。例如,大學系所設立與課程安排上:傳統戲劇與西方戲劇(話劇、電影)并存;傳統繪畫與西方繪畫(水彩、油畫)并存;傳統音樂與西方音樂(管弦樂、歌劇)并存;傳統舞蹈與西方舞蹈(芭蕾舞、現代舞)并存。這種種并存,很有銜接新舊(中西)的意味。至于以后發展如何,則由歷史決定了。這種種的并存當中,獨獨流行音樂缺席。在這個新舊交替的巨變時代里,各個重要藝術項目,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是,流行音樂仍然受到忽視。
在21世紀的今天,流行音樂還是一如既往地為“鄭聲”“雅樂”的角色左右。但是,在這百年變動中,流行音樂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特殊身份——反映時代脈動、社會心聲,是時代交替的直接見證人。流行音樂的創造者們,經歷了新舊時代。他們有新知識新體驗,也兼具舊知識與舊體驗。他們的作品之所以歷久彌新,就在于反映出一些新舊間的朦朧美感。百年來的流行音樂創作者,是面對新時代的舊時代人物。他們以老百姓的普羅音樂反映千年難見的中國巨變。百年來的流行音樂,除了藝術意義外,還有歷史意義。它需要特別保存與整理的地方,即在于此。
臺灣的流行音樂
中國百年來的第二巨大變動,是大陸與臺灣的分隔。這種分隔,既有歷史的原因,也有現實的無奈。基本上,這種分隔,是剛性的政治分隔,不是柔性的文化分隔。這種分隔局面的調和與解決,要講方法,要講模式。對于社會的剛性與柔性支撐問題,古代禮樂思想講得很好。《樂記》中有一段話:“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這句話,把柔性樂(文化)與剛性禮(政治)的各自作用,講得清清楚楚。前者有同和親的作用,后者有異和敬的作用。前者的目的在于分別,后者的目的在于融合。禮(政治)模式與樂(文化)模式,是執政者必須兼顧的兩種模式,只是時機不同,模式不同。在大陸與臺灣分隔的情況下,執政者當然應該啟動柔性的樂模式。環顧整個中國流行音樂界,臺灣的流行音樂,特別是上述那些具有歷史意義的臺灣流行音樂,可以產生文化上的同、親作用,可以產生文化上的融合作用。
中國百年來經歷了多次劇烈變革。在激烈的改革手段下,寶貴的中國文化受到破壞與限制,很多固有與既有的文化活動,進入停滯階段。與此同時,臺灣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盡到了對中國傳統文化保存與保持的責任。在諸多固有與既有的文化項目上,臺灣流行音樂界沒有怠惰,作詞者與作曲者輩出,傳承者與創造者并起,為百年來的流行音樂增添新聲。歷史,是無法中斷的時間之流。大陸文化活動受到影響時,臺灣文化活動與其成績的整理,完全可以填補這個遺憾的缺口。臺灣文化活動(包括流行音樂)的歷史地位,是我們應該承認與重視的。
莊奴先生以九五高齡去世了。在懷念這位中國流行音樂巨擘的時候,我提出幾個歷史觀點,盼望喚起大家對莊奴與流行音樂的重視。第一,《詩經》是先秦的流行音樂,孔子也曾經著手整理。第二,對于民國以來的各種藝術(包括流行音樂),應該特別重視其在中國新、舊文化上的銜接地位。第三,各種固有與既有藝術(包括流行音樂)都具有同與親的作用,在融合民族認同與民族感情上,具有一定作用。
這幾點意見,若是得到有心文化人士的關注,進而對莊奴先生作品善加整理發揚,則是莊奴先生之幸,中國流行音樂之幸了。
(王大智,1956年生,漢族,古易水(河北易縣)人氏。獲有藝術與歷史之碩博士學位。為錢穆先生的最后博士生。在大學教授歷史、藝術等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