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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夢人

2017-03-01 12:18:33婁喜雨
大家 2016年6期

婁喜雨,又名婁玉啟,1969年春生于安徽省安慶市大龍山風景區(qū)東面的一個小村(破罡湖畔)。初中學歷,靠自學走上文學道路。迄今,已在《大家》《廣州文藝》《雨花》《山花》《延河》《西部》《奔流》等刊物發(fā)表了一些作品(主要是小說)。現(xiàn)專事文學創(chuàng)作。

夜。

又是夜了。

程水仙解開細筋取下藥瓶時,孫傳家正睡著。她一手拎著藥瓶,一手拎起床邊的便桶。待出了門,她這才知道太陽已經(jīng)沒入那邊山里了。她將藥瓶輕輕放進草堆邊的舊稻籮里。——稻籮里的藥瓶快要滿了。這都是孫傳家所吊的藥瓶。一會兒,她拐入旁邊的小披屋——廁所。憑著感覺,她將污物傾入坑里,接著走到廁所旁邊的水窖,將便桶清了清。轉(zhuǎn)過身時,頭被枇杷的枝丫碰了一下。她伸手擋了擋,步子頓住了。枇杷開花吃柿子,柿子開花吃枇杷。唉,一年一度的枇杷的花又開了。這花是被溫暖的天氣孵出頭的。作為一位感情豐富而又非常細膩的女人,她的心有時敏感得像一種高度探測器。一種莫名的感動像蜻蜓一樣僅僅點了一下水便飛走了。于是,心再度不安定起來。本來,這個叫吉祥村的偏僻鄉(xiāng)野只能留住她的身而留不住她的心;本來,早在二十一年前那個漆黑的冬夜,她就鐵定了心要逃離的;本來,她的心被無情而沉重的生活磨鈍了;本來——可是,兒子一晃都二十一歲了,她依然生活在這個當初想都未想到的村莊里。

早在半個月前,她的心就開始煩躁不安起來。人一煩躁,定力就沒有了,于是稍有觸動,心里便竄出誰也擋不住的怒火。兒子孫浩很溫順,但一見母親沉著臉,心里便怯怯的,于是眼里有一種迷茫的神色。當初,是這個兒子系住了她的腳。如今,兒子成人了。每當看見懷中抱著的嬰兒成了一個英武精壯的小伙子,她心里感到無限欣慰。可是,兒子再好,做母親的心里的有些話卻不能對他說,也無法說。兒子匆匆來匆匆去。兒子一走,上兩間下三間的破舊小樓又只剩下兩個人。孫傳家,本來也跟兒子一樣英武精壯,可一場惡病將他磨成了一個“蝦子”:老是佝僂著,身材仿佛縮小了一些;土色的臉有些瘆人,唯深陷的眼睛有點精神。開始時(去年的十一月),親友們像走馬燈一樣。人情一把鋸,你不來我不去。更多時候,有的親友們不過是出于禮節(jié)來走動一下而已。熱鬧了一陣,家又恢復了平靜。是這后來心煩的日子阻擋了人們的腳步。婆婆呂華彩身體還行時,有時會幫著料理料理,可稍有不順便厭煩了。她一煩便嘮叨個沒完。

“水仙啊,他不死,我要死了。”

“唉,這樣的人若不死,世上就不死人了!”

……

于是在許多時候,作為這個病入膏肓的男人的妻子,她只能將重擔從這個肩上換到另一個肩上。甘也不甘,怨也不怨,難道還會有另外一種生活?有時靜下心來想一想,女人一生下來,仿佛便被一種無形的枷枷住了。如今,孫傳家再也不是昔日那個虛偽而兇狠的男人了。所以,他煩躁時,也只哼哼而已。

半個月前,孫傳家再度由鄉(xiāng)醫(yī)院轉(zhuǎn)到家里。在家里時,一直由村醫(yī)鄭吉包著。可是那天,她捎口信過去時,卻來了小許。——小許,一位有著女孩子一般清秀的小伙子。他是鄭吉的第一個弟子,已隨老師學醫(yī)有兩年了。她未說什么,引小許進屋。小許熟練地掛上藥瓶,繼而捉著針頭向地上松了一下,接著小心翼翼地將針頭刺進病人的靜脈里,之后貼上膠帶,掖上一個棉球并調(diào)好輸液速度。小許收拾東西時,她湊上前問了一聲:

“多少錢?”

小許頭也不抬說:“鄭老師說回頭一把結(jié)賬。”

“噢,鄭醫(yī)生這幾天忙什么?”

小許一怔,說:“裝修房間。——怎么,你不知道?”

她有點茫然了。——作為一個從四川來的外鄉(xiāng)人,因為沒有根基,加上一直在屋里轉(zhuǎn),所以幾乎沒有什么朋友。

小許又說話了:“鄭老師跟老秦家的女兒談妥了。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

“噢,那好那好。他早就該結(jié)婚了。”

話雖這么說著,可小許的話恍若一個晴天霹靂。——畢竟四十一歲了,老成了,遇事有了定力。在轉(zhuǎn)身之際,她將慌亂的陣腳鎮(zhèn)住了,于是煞無其事一般將小許送出了門。

轉(zhuǎn)回身時,她的手腕腕開始發(fā)軟了。這時,屋里傳來央求倒水的聲音,她像沒聽到一樣木木走進南房(她的臥室)。南房寫字臺上的圓鏡邊放著一個布制的黃色的蹲著的小狗。小狗耳朵耷拉著,兩只黑黑的、圓圓的眼睛顯得很機靈。——兒子孫浩知道,這條狗是媽媽從老家?guī)淼膶氊悺Pr候,他不敢碰它,有時只能偷偷地把玩一下。有一次,他將小狗丟在地上,媽媽抄起“癢癢抓”朝他屁股狠狠打了幾下。這幾下仿佛在他心里留下了記號:這只小狗是不能隨便亂碰的!在一個個不眠的長夜里,他曾多次窺見媽媽撫愛著小狗喃喃說著什么。作為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他至今都不明白媽媽為何將這只價值不超過十元錢的小狗當作寶貝。她用手帕搌了搌眼睛,準備出門卻走到木椅旁邊,眼前一黑便就勢坐了下來。一抬頭,瞥見那條狗,軟弱的淚水便從眼眶里溢了出來。

好啊,鄭吉,你一聲招呼都沒有就把我踹了!

難道我會阻擋你結(jié)婚嗎?

我,程水仙,半老徐娘,有夫之婦,一個二十一歲兒子的母親,我有何權(quán)力阻擋你結(jié)婚呢?

可是——

“噢,起火了!起火了!”

正自怨自艾時,外面?zhèn)鱽砗⒆觽兊臍g呼聲。她的心一篩,忙走到窗戶邊,只見遠處的河邊已沖起兩層樓高的煙柱,濃煙遮住了那邊的一方天。一會兒,蘆葦灘上竄起的火苗呼叫著吶喊著。那煙熏得那幫天鵝、大雁、白鷺、野鴨們在村落上空打了一個旋后飛向更遠的河心。這就是這個時節(jié)常見的風景。吉祥村,水鄉(xiāng),河邊蘆葦叢生。一到冬季,蘆葦枯萎了,綠沙灘變成白沙灘。在這晴了近一個月的天氣里,火一點就著。所以,每每到了這個季節(jié),那些調(diào)皮的男孩子們便四處放火。此時火借風勢,燒得更加兇猛了。只聽見火烈烈作響,所到之處一干二凈。看著這壯觀,她定住了。

唉,在這世上,除了植物人、精神病人及那些不能思維的其他病人,每個人心中不是都有一團燃燒的火嗎?

程水仙啊程水仙,你心中那團火又何曾熄滅過呢?

故事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二十一年前,初夏。

常大姐夫婦帶著十八歲的程水仙下了公交車之后,向前走了一段路便是小具規(guī)模的銀河鎮(zhèn)。在呈“十”字形的鎮(zhèn)上,各個方向都停著帶篷的三輪車。常大姐走向東邊那條路,并很快上了一輛三輪車。——下火車,上汽車,已經(jīng)有兩天兩夜都未睡好的她,此時只想早點找到一張床好好地睡一覺。那時還是砂石路,三輪車一路顛簸,人的屁股得欠著。透過車廂門簾的縫隙,她看見了山及那白花花的河。山,連綿著的山,向后一點點退去,可老是退不完;河是長長的,它傍著山,向后一點點退去,可也老是退不完。一個小時后,天色陰沉了。車子拐入一條小道直插一個村落。她后來才知道那就是孫莊。三個人先后下了車。司機接過常大姐遞來的十五元錢,招呼了一聲又上了車。一會兒,三輪車掉過頭急慌慌地走了。她只好隨他們走,也不想多問。——人一疲倦,連說話也感到累。

正走著時,突然,一位身材中等但很敦實、膚色黢黑的男人遠遠地招呼著迎上前來。他與常大姐夫婦握了握手,寒喧著。因為彼此說的是本地話,程水仙聽不懂他們說些什么。常大姐將那男人支到一旁咕噥著;其間,那男人還不時地向她瞟了瞟。很快,在常大姐的引薦下,這男人熱情地迎上前,用雙手握住她并不情愿伸出的一只手。

“噢,他是我表弟。姓孫,叫孫傳家。”

……

接著,孫傳家引他們走進前面不遠的那間黑沉沉的瓦面磚墻的老屋。屋里充滿著熱鬧的空氣:兩個女人出出進進,應酬著;而后面的廚房里正熱氣騰騰的。堂軒的本色地面雖然不大平整,但打掃得干干凈凈。方桌上擺著盛有瓜子的什錦盒、香煙及早已沏好的三杯茶。一位戴著藍色鴨舌帽的男人引客人在飯桌邊坐下,繼而將三杯茶一一送到他們的面前。大家嗑著瓜子,說著天氣、收成及鄉(xiāng)里鄉(xiāng)外的新聞。此時的程水仙已有點麻木了。——那時,她為了抗婚而與父母賭氣出走。在火車站售票大廳里,正茫然失措時,她遇上了這位熱心的常大姐。——她娘家在安徽,此次正準備同丈夫一道回家探親。她見程水仙面容憔悴,看著墻上的列車表發(fā)呆,便湊上前噓寒問暖。很快,作為老江湖的常大姐套出了她的來由。于是,她像姐姐一樣顯得更加熱情,說表哥在鎮(zhèn)上辦了玩具廠,那廠里全是一些女孩子,一個月能拿三百多點……程水仙聽著聽著有點動心了,于是由她多買了一張火車票。接著,這夫婦倆跑前跑后,為她買來一盒飯;見她衣服太少,常大姐又買來一套換洗內(nèi)衣……一來一去之間,程水仙有點感動了,于是隨他們踏上了去安徽的火車。

吃過飯,孫傳家姐姐出出進進為她張羅著。她洗漱、泡腳后,便上了床。這時,她隱隱約約聽見常大姐與孫家人仿佛就一樁買賣談論著什么……很快,她睡熟了。

……

當她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外面的小雨淅淅瀝瀝。屋里顯得很空,外面的村落也顯得很空,仿佛置身于荒野。聽到響動,孫傳家抵開門,一臉是笑走了進來。

“噢,起來了。”

“嗯。”程水仙一邊收拾著一邊應了一聲,但心里隱隱不安起來:大姐為什么將我?guī)У竭@兒?她人呢?

走出房門時,呂華彩正坐在火桶邊吸溜著稀飯。

“起來了?”

“嗯。”

“伢子呀,一路辛苦了。看你,昨晚睡得那么踏實。”

“在火車上沒睡好。”

這時,孫傳家抄起臉盆去打洗臉水。

“大姐,她人呢?”她伸頭朝對面房里瞟了瞟。

“什么大姐?”呂華彩問。

“怎么?”

“伢子,自今往后,這就是你的家了!”呂華彩漫不經(jīng)心地說。

“老人家,你這是說什么呀?”

“咱家花兩千五百塊將你買下了。”呂華彩頭也不抬地說。

“給兩千不行。昨晚上扯到十二點,少一分都不行!那個姓常的,一個笑面虎!”呂華彩又說。

“什么?這怎么會——”

她拉開門,可是雨嘩嘩響。這雨,擋住了去路。

這時,孫傳家端來臉盆。臉盆上搭著毛巾,毛巾上冒著熱氣。

“水仙,洗臉吧,等會兒趁熱吃點。”

轉(zhuǎn)身之際,兩人的目光撞了一下,孫傳家忙別過臉。在這之間,程水仙心里掀起萬丈波瀾。

怎么辦?

怎么辦?!

她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快步進房,將自己的東西一股腦兒捺入挎包里。當她轉(zhuǎn)身時,孫傳家擋住了去路。

“現(xiàn)在下雨,你能到哪里去?”

“大哥,行行好,請你放我走!”

孫傳家轉(zhuǎn)過目光,淡淡地說:“洗臉吃飯吧。”

“你放我走吧。以后我會記得你。”

“想走?”孫傳家覺得很奇怪。

“你能走得了嘛?”孫傳家又說。

……

程水仙后來回憶,孫莊其實是一個小小的堡壘。在鄉(xiāng)村,尤其是在偏僻的鄉(xiāng)村,到處都有這樣的堡壘:一個聚族向住的村落就是一張靠家族親緣關(guān)系聯(lián)結(jié)成的大網(wǎng)。那天,她的反抗立即招來婆婆及其女兒孫臘芳的反擊——

“想走?說的輕巧,拿兩千五百塊來!”

……

母女二人一呼一應,幾乎不容她回話。

孫傳家縮在房里,仿佛故意讓兩個女人來一個下馬威。她說她的道理,可是她上哪里去找那位“熱心”的常大姐呢?從孫家人的言語中,她這才知道,作為一個老江湖的常大姐不過是順手牽羊做成了一筆買賣而已。

一方唱白臉,一方唱紅臉。兩個女人一陣詐唬之后,最后總由孫傳家來圓場。孫傳家一頓呵斥,一老一小立即偃旗息鼓;之后,儼然如情深義重的兄長走進她的房里。不管孫傳家如何殷勤,她都一臉秋霜。到了第四天,她覺得支撐不下去了。至此,她不得不冷靜下來。想逃,很困難,因為孫傳家已沒收了身份證及僅有的一百五十六元錢;再者,孫家人防范甚嚴,即使上廁所,孫臘芳也跟在后面。如此耗下去,自己身體吃虧了,于是只得端起了飯碗。見她吃飯了,母女二人換上了另一副笑臉,再次一呼一應說著做女人的種種道理。

“女人命啊,菜籽命,灑到哪里算哪里。”

“唉,女人啊,嫁誰還不都是一樣過日子?”

……

半個月后,孫家開始張羅婚事。已被軟禁的程水仙身不由己了。婚事很簡單,但孫家卻盡了最大的努力。首先將南房收拾干凈,貼上剪紙、窗花、紅對聯(lián),床上換上了新棉被,一張寫字臺重新上了一次漆,另添置了兩張木椅。為了更加像樣點,孫傳家從借款中擠出一百多元買了一臺收錄機。所以,新房雖然簡陋,但紅色、音響帶來了喜慶氣氛。那天,孫家辦了四桌酒,請了一些至親。晚上,因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按照舊俗辦的人生禮儀省略了幾個環(huán)節(jié)。喝了酒,吃了飯,酒席一撤,客人們便三三兩兩散了。十點多時,司儀(孫傳家姐夫)放了一掛鞭,送房。

那天晚上,程水仙本已做了心理準備,可是在孫傳家一雙有力的大手面前都是徒勞的。孫傳家,那年三十一歲,正值壯年,他差不多被那個魔鬼壓抑了十幾年,所以,當門被關(guān)上之后,就有點急不可待了。當她的手伸向枕頭時,孫傳家搶先一步捉到了那把剪刀。

“孫傳家,你要知道一句話。”

“什么話?”

“強扭的瓜不甜!”

“怎么不甜?”

孫傳家被那個魔鬼主宰著,一下子變成了一位非常兇狠的人。他的雙眼像跳動的火苗。程水仙見狀,想奪門而出,可是門被外面的人反鎖了。孫傳家一把將她摟在懷里。她極力掙扎著,卻顯得很無力。孫傳家像餓狼一樣吻著舔著,直至將她的一身衣服全脫了。

程水仙一邊掙扎著,一邊狠狠罵道:“無恥!你這個土匪!”

孫傳家制住她的雙手獰笑道:“老子花錢娶你,你就是給我日的!”

……

“是的,我程水仙是被他活活強奸了!”

后來,那是十二年后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程水仙與鄭吉親吻了一陣后,眼眶里突然溢出淚水,哀哀地說出這句話。

在那一夜,一個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表面上安靜下來,但心里時時謀算著出逃。而孫家人怕人財兩空,看管一直很嚴:孫傳家為了看住她,特地就近包了場子;家里老的守著門,將她控制在自己的視野范圍內(nèi);而住在鄰組的孫臘芳時不時回家轉(zhuǎn)轉(zhuǎn)。程水仙明白,這個姐姐也是來監(jiān)視的。——孫莊組是吉祥村最后一個組,三面環(huán)水,路走到這兒就沒有了。據(jù)說,當年這里是土匪窩。土匪一受國軍進剿便進入蘆葦灘。河邊的蘆葦灘這一片那一片,密不透風,正是他們藏身的好地方。靠近蘆葦灘,隔著一道河埂便是一大片高畈——這是孫莊組的棉花地。程水仙幾次到棉花地干活時,能清晰地聽見從那邊傳過來的車輛聲。旁邊田地的一位嫂子說:那邊就是國道,上了國道,就可以攔到長途客車。

第一年,孫家人外松內(nèi)緊,并達成了協(xié)議。據(jù)后來小矮子孫傳寶透露:孫莊組開會時,孫傳家買了香煙、瓜子,向眾人打了招呼。所以,只要程水仙一出門便到處都是眼睛。一些不醒事的孩子們也跟著大人后面起哄:

“看,她是×××買來的四川老婆。她想跑,我們跟上去!”

“×××老婆,你是不是想跑?”

“喂,你想干什么去?”

……

顯然,她成了孫莊人共同的看管對象。

她不再爭吵,因為每一次爭吵只能適得其反。就這樣,在一次又一次等待中,身孕有四個月了。借口去胎檢,她分幾次向?qū)O傳家要了一百五十元。每次去鄉(xiāng)醫(yī)院,都由孫臘芳陪同著。說是陪同,其實是看管。雖然暗中有了八十五元私房錢,但有孕在身,那個念頭還是被壓了下去。翌年春天,鋪天蓋地的油菜花成了花的海洋時,她在鄉(xiāng)醫(yī)院二樓一間簡陋的房間里生下了一個七斤半重的健康男嬰,這就是兒子孫浩。有了兒子,便有了牽掛,心態(tài)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因為孩子能系住女人的腳,孫家人乃至整個孫莊人都一下子放松了警惕。在他們看來,生下孩子的女人等于已經(jīng)扎根的小樹苗。但是,他們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心里仍然時時刻刻謀算著出逃。她認為她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何況她一直相信心中的海(江海)在等著自己。——江海,從小學一直到初中的同學,自幼形影不離。初中畢業(yè)后,他隨兄學駕駛。臨走那天,他花了十五元買了兩只一模一樣的小狗,因為再過三天便是她的生日,再者兩人同齡都屬狗。

因為有了孩子,便有了一些花銷,她時不時便從這些花銷里留下一些。兒子快一歲時,她已攢了四百五十二元。有了這些錢,完全可以回家了。可是,仍然沒有良機。這與一次冒失的寄信有關(guān)。當發(fā)現(xiàn)有了身孕時,她就想馬上脫身。有一天,去鎮(zhèn)醫(yī)院看病,她乘孫臘芳上廁所之機將一封貼好郵票的寄給江海的信塞進郵筒里。——她不能掛號。鎮(zhèn)上郵電所里的喬興禮便是孫傳家姐夫喬興旺的堂弟。投下信,她滿心喜悅,每天都在計算著那封信如何由汽車轉(zhuǎn)火車,接著到達某個地方,繼而送到家鄉(xiāng)的郵電所,最后由村里干部轉(zhuǎn)到江海的手上。可是,出乎意料,三天后一個夜里,孫傳家陰沉著臉從袋里掏出那封信。

“你睜眼看看,這是什么?”

程水仙一看那已拆開的信,頭一轟。

“這個江海是誰?”孫傳家習慣性用手一掐她的脖子惡狠狠地說。

“我表哥。”

“你為什么還不收心?是不是想作死?咹?”

她的眼前閃出喬興禮那張貌似忠厚的臉,只想刺去一剪。

“說話呀!”

她瞪著眼,犟了一下,立即招來一記響亮的耳光。

“好,你打吧!你打死我,你也跑不掉!”

孫傳家正欲動手,門外傳來婆婆的呵斥:

“當心將孩子打掉了!”

孫傳家這才頓住,惡狠狠地說:“在銀河這旮旯,到處都是我的人!下次想跑,老子打斷你的腿!”

……

“是的,我程水仙就是當年白蓮教王聰兒的來世化身!孫傳家這個男人,他越對我狠,我就越與他較勁兒!——我這輩子就是一個不服輸?shù)慕巧∥沂侨耍沂且粋€女人,不是他的奴隸!”

那天下午,在溫煦的陽光下,空氣里到處彌漫著油菜花香。面對鄭吉——吉祥村里唯一與自己成為朋友的有知識的男人,程水仙響當當?shù)卣f出這些話。這些話,像一把銅豆一般。

兒子能走時,一個絕佳的時機到了。那個念頭像小草一樣剛剛探出頭時,程水仙心里七上八下。——她顧忌到兒子。可一轉(zhuǎn)念,心不狠不成事,何況孫家人還能不要這個孩子嗎?于是,心硬了硬,殘酷地做下決定。因為時機一閃即逝,不抓住它,不知道又要等多長時間。

那年冬天,青蘆葦灘又成了白蘆葦灘。——蘆葦老了,枝葉枯敗,個個耷拉著頭做出受審的樣子。臘月初,天干冷干冷,溫度陡降近十度,最低達到零下六度。這天,孫莊的百歲老人孫秉鼎無疾而終。說是無疾而終,就是一覺睡過去了。后來,鄭吉說老人本有高血壓,那天斷了藥,那夜就那么走了。因為是村里的首位百歲老人,這一登仙①,自然成了孫姓家族的一件重大白喜事。于是,一個村落里的人都被牽動了。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主動參與其中了。其子孫德楷家成了一個大熱鬧場。一個村落里的人,像過去吃大食堂一樣吃了兩天。人們難得一聚,吃啊喝啊,在笑談中忙碌著。在這當中,單單撇下了外鄉(xiāng)人程水仙。

第二天傍晚,程水仙稍稍準備,穿上縫有四百五十五元的夾襖。她不能走大路,因為一出頭,有人會很快將消息傳給孫家人。待夜幕降臨時,她再次吻了吻睡著了的兒子,心一硬,毅然決然地走了出來。她要走另一條孫莊人早年所走的路——銀河與金湖之間那條石頭壩。這石頭壩是金湖與銀河之間的界線。早年,鄉(xiāng)村公路尚未鋪上路基時,村里人大都選擇這條近道。如今,大路修好了,人們幾乎將這條不好走的近道遺忘了。她匆匆走著,很快便將村落丟在腦后了。回頭望時,孫德楷家的稻場上已亮著大燈,并不時傳來鞭炮聲。她一邊趕著,一邊不時地回著頭,心中暗自得意。當她準備走上河埂時,心一噤,身子往下一縮。原來,孫莊組的名人——小矮子孫傳寶——正牽著牛把水。——孫傳寶,孤兒,孫莊組的五保戶,他長到八歲時便不再長了:一生就是八歲孩子的身材。如今三十五歲了,還像一個孩子,人稱孫矮子。為了自立,他養(yǎng)了一頭母牛。這母牛隔兩年便會生一頭小牛。他獨門獨戶,還興一點菜園,種一點田。在整個吉祥村,除了村醫(yī)鄭吉,這是第二個從來不把她當作外地人的本地人。每每相遇,孫傳寶總是很禮貌地招呼一聲。那眼光怯怯的,但那是溫暖的。——冬天,他怕牛吃麥苗,便加長牛繩,埋下樁,牛只能在以繩子為半徑的圓里活動。他只需過一段來騰一下地方就行了。臨晚,他要牽牛回家了。此時,他正與牛說著話。

“喝飽了嗎?”

“喝飽了就走吧。”

牛吧唧吧唧吸著水,吸夠了,才緩緩抬起頭,繼而緩緩轉(zhuǎn)過身,緩緩地跟著主人走。

此時,程水仙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嫂,你這是——”

程水仙支支吾吾著,但那布包已經(jīng)向他說明了什么。

“噢,我曉得了。”

“你想回去報告——”

“大嫂,你把我孫傳寶看成什么人了?可是你想走石頭壩,確實走不了。”

“為什么?”程水仙輕輕地問。這句話像一閃而過的冷峭的風。

“石頭壩中間口子的竹挑已經(jīng)撤了,何況,即便過去,那邊漁場養(yǎng)了兩條狼狗。如果沒有熟人帶,那狼狗可是見人就咬。”

“這個——”

“大嫂,我曉得你。你在我們這兒受苦了……”

“謝謝你,兄弟。”

“今晚,你還是回去吧。以后你有什么事提前招呼一下,我會暗中幫助你!”孫傳寶說得很誠懇。

程水仙第一次細細打量著這位永遠也長不大的老小孩,心里不禁感動起來。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很可愛。

多少年之后,程水仙想起那次失敗的出逃,一點兒也不后悔。她一直認為自己在孫莊組是一個孤獨的人,可從那天晚上之后,便多了一個朋友。這一個朋友就是誰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小矮子孫傳寶。

她在等待著第二個絕佳時機。可這一等,一直等到2000年,一晃十二年,兒子已上四年級了。每當寧靜下來時,她直感慨時間過得太快了。本來籠中只有一只鳥,后來多了一只鳥,這便是兒子。她有時活得很麻木,有時活得異常清醒:是啊,兒子會系住母親的腳。而這,恰好中了當初那些人的詭計。于是,心有所不甘。為何不甘呢?她也說不清。她隱約感到心中有一團永遠不能熄滅的火。那火,時大時小;有時暗了,但一撥弄,會很快竄出火苗。她明白,只要活著,心中的火是不會熄滅的。于是,焦灼的心在等待中生活著,在生活中等待著。

這一年冬天,電話“村村通”工程的隊伍開到吉祥村。一幫吃苦能干的外地漢子安水泥桿、拉線。每天天蒙蒙亮,人們就聽到這些人忙碌的腳步聲。

一個月后,吉祥村幾乎家家安了電話。有了電話,程水仙心思又活動開來。她再次寫了一封信;之后,將信暗中交給了孫傳寶。第二天,孫傳寶借上城看姑媽之機,將那封信掛號寄出了。于是,這封信將中斷了十二年的“線”接上了。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程水仙要等的電話終于響了。

一聽到弟弟的聲音,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弟弟已成家,說了自己家庭情況后傷感起來。他說,媽媽因為思念成疾,早在五年前便去世了。父親看了信后,說既然有了孩子,在哪兒還不都是一樣過日子。當她問到江海,弟弟有點緊張起來,謊稱未曾見面,最后只報出江海姐姐江洋的手機號。放下電話,她摁通了江洋的手機。江洋一聽是她很激動,可一說到江海便喑住了。

“姐,他是不是結(jié)婚了?”

那頭卻突然哽著喉嚨說:“水仙,謝謝你還記著他。”

“他要是結(jié)婚了,我就不打擾了。”

“他沒有——”

“那請他回一個電話給我,我的電話是——”

“水仙,他——”

“他怎么啦?”一聽那頭的哭泣聲,她心里的吊桶一截截往下放。

“早在兩年前,他因為車禍……走了……”

于是,兩個女人都哭了起來。

“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當時顱腦受傷,在醫(yī)院昏迷了十五天。后來蘇醒了,他要求我將那只布狗放在床前。我不明白,為什么要這只小布狗呢?他這才說到與你之間的事。他臨死時還抱著那只狗。他說,哪一天你回來了,這只狗還要給你,因為人不能在一起,但兩只狗一定要在一起——”

……

那次電話匆忙掛斷了,因為婆婆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門外。怕被人看出端倪,她洗了臉,搽了香,但一照鏡子感到仍未掩蓋住一臉哀容。

一個電話使程水仙跌入痛苦的深淵。人活著的那股心勁兒頓時散了。唉,要是不知道這個噩耗該多好啊!作為一個女人,心里總要藏著一個男人;只有藏著一個男人,生活才有光彩!可是現(xiàn)在心里藏著的男人沒有了,你再也等不到了!……在一個又一個不眠長夜里,她的淚水一次又一次將枕巾潤濕了。

一行又一行大雁,它們排成“人”字歡快地叫著從屋頂上飛過去。

她望著大雁,想喊:“大雁啊大雁,你飛到哪里去啊?若飛到西南那遙遠的四川能代我在他的墳頭上叫兩聲嗎?”

……

哀莫過于心死。

不管心中發(fā)生何等劇烈的心靈地震,但每一天的生活還是像一個笨重的機器一樣不停地轉(zhuǎn)動著。

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村里大多人家都在建小樓。老屋作為過去的風景在一點點抹去。孫傳家忙完東家又忙西家,心里也跟著急得慌。于是,在一個秋風送爽的時節(jié)將自己老屋拆了。說是改建小樓,但跟人家比起來要差得多。老屋拆了,能利用的材料都湊合著用在新樓上,所以新樓落成后,總顯得有點寒磣。但對孫傳家來說,住上新樓算是生活的腳步向前跨了一大步。

那一段歲月,程水仙顯得異常冷酷。她不笑,不多說話,也不輕易搭理人,每天都陰著臉。這陰著的臉就像陰著的天,不下雨,也不出陽光。她對待兒子有時也顯得很嚴厲,所以,乖巧的兒子舉手投足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做錯了什么而招來呵斥。夜里,孫傳家想要時,一直在忍耐著的她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大勇氣與力量,每一次都放臉拒絕。孫傳家就馬不上,便嬉皮笑臉像只猴子一樣撩她。因為心中被一種巨大的悲痛壓抑著,她無法松開臉。她時常想,作為一個有靈魂的女人,干嗎不能將自己寶貴的東西留給所心愛的男人呢?而面前這個男人恰恰是斷送自己命運的人,還有那可惡的姓常的女人!

自己的女人竟敢斗膽冷拒,孫傳家有點惱羞成怒了,但礙著兒子,一時不敢發(fā)作。孫傳家只好移到另一頭睡去了。程水仙背對著他,像未看見一般。孫傳家一時難眠,心中又惱又羞。他不明白第一次破身并給自己生下兒子的在一個床上睡了十幾年的女人為何如此難以征服?要擱從前,他早就大發(fā)雷霆,三下五除二將她衣服扒了。可是現(xiàn)在不同以往了,老夫老妻;再則兒子大了,懂事了,他聽見了爭吵會驚恐萬狀地直哭直叫。兒子一哭叫,他身上的血便冷了。有時,他最怕兒子那雙清澈的眼睛。身教大于言教!倘為父不正,說再多漂亮的話也顯示不出力量。但他心里窩著火。

初一、十五,總有時候逮到一個機會。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天一早就悶頭捂腦地下著雨。這雨在通知他及他的工友:今天休假!

中午,兒子吃了飯就去上學了。孫傳家喝了酒便上床睡了。程水仙清了廚房,準備將房間打掃一下。這時,電話響了。她一看來電,是弟弟的。她張了張,還是輕輕掛了。但這個細節(jié)被假寐著的孫傳家看在眼里。——自與四川老家接上線,她一直瞞著孫家人。雖然村里許多人已經(jīng)不把她當作一個外鄉(xiāng)人,但她知道孫家人還是對自己有點不放心。婆婆四處放風:她未辦結(jié)婚證,不看緊點,煮熟的鴨子照樣能飛!待程水仙轉(zhuǎn)回身,孫傳家忙閉上眼仍然均勻地拉著“風箱”。一會兒,電話又響了。程水仙匆匆進屋,見他側(cè)過身已經(jīng)熟睡,便斷然拿起了電話。孫傳家一聽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便掀開被子跳下床。他奪過電話,剛“嗯”了一聲,對方便掛了,于是像抓住賊一般審問:

“這個外地男人是誰?”

程水仙鎮(zhèn)定自若,瞪了他一眼說:“他是我弟弟。”

“你弟弟?怕是你老家的野男人吧?”

程水仙推了他一下說:“你嘴干凈點!我和我弟弟說話怎么啦?你這個吃屎的狗!”

這句話將孫傳家心中的火點著了。這火嘭的一聲往上一沖,孫傳家伸手便甩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小娘們,老子還受你嚇了?”

這一記耳光,準、狠。程水仙的半邊臉像火在燎著。而她還擊時,兩只手卻被對方制住了。很快,孫傳家熟練地將她的衣服扒光了,并隨手從床底下拿出扎腳手架的繩索將她四肢捆在床上。程水仙并不畏懼,一直喋喋叫罵著。孫傳家便將門后的洗腳毛巾塞在她嘴里。程水仙瞪著眼咿咿唔唔著,并一次又一次掙扎著。孫傳家得意地獰笑著,就像欣賞剛完成的一幅杰作。怕為外人知道,他出去拴上前后門;待進屋,又將窗簾拉嚴。

外面的雨嘩嘩直響。這雨封鎖了人們的腳步。沒有風,耳朵里全是嘩嘩響的雨聲。

孫傳家手里拎著皮帶,一邊罵著一邊抽打著。

“小娘們,你看清楚了,這東西打人好,傷皮不傷骨!”

“小娘們,還跟不跟老子搞?!”

“小娘們,你是老子花錢買來的女人,你這輩子就是給老子白日的!竟敢他媽的拿喬②!今晝就給你長長記性!”

……

皮帶隨著這一聲聲數(shù)落像鞭子一樣落在手臂、胸脯、小肚、大腿、小腿上。剛開始,程水仙還能扛,但很快,每打一下,身體便抽搐一下。這種痛,痛在身上,也痛在心里。最后,她索性閉上眼像死去一般。孫傳家見狀,這才丟下皮帶。稍稍休息,他漫不經(jīng)心脫光衣服,像日本鬼子一樣上了床……

11月9日,黑色的日子,刻骨銘心的日子。

“是的,我程水仙哪天如果死了,就像田野里一顆小草一樣,無聲無息地生,爾后無聲無息地死。我的兒子在失去母親的同時也會失去父親,那么他就是一個孤兒了!”

那天,鎮(zhèn)上的黃梅戲班在孫德楷家門前唱戲。鑼鼓聲一起,將能走動的人都叫去了。戲場上人山人海,小吃攤販、賣水果的、賣甘蔗的、做大餅的、賣油炸小吃的……全嗡到一起。所以,誰也不會在意鄭醫(yī)生在為一個女人看病。見沒有外人,程水仙這才傷感地說。

十一

那天上午,程水仙提著一桶衣服來到塘邊。佯作借棒槌,她走進孫傳寶三間低矮的瓦屋。瓦屋右邊一間沒有門的草屋是牛廊。孫傳寶正在漫不經(jīng)心地吃著稀飯,見門口一陰,忙起身讓座。

“我忘了帶棒槌。”程水仙說。

“噢,”孫傳寶眼光一掃,用腳踢了一下地上的棒槌,“喏,棒槌!”

見四周無人,程水仙輕輕地說:“傳寶,下次到城里幫我買一瓶藥。”

“行!什么藥?”

“這藥,鄭醫(yī)生那兒沒有,只有在城里藥店里才能買到。”程水仙說。

“藥名寫在紙上,就買一瓶。”程水仙又說。

孫傳寶打開紙,見紙里疊著一張十元票子。

“那好。”

“不要對任何人說!”

“你放心好了。”孫傳寶眨巴眨巴眼說。

……

一周后,程水仙再次借棒槌時,孫傳寶遞給她一瓶藥。——不識字的孫傳寶不知道,那是一瓶安定片。

當夜,家里只有她和兒子兩個人。面對這瓶藥,一顆煩亂的心慢慢安靜下來。

她撫摸著小狗潸然淚下。在這深沉的夜里,江洋悲痛的聲音從夜的深處浮了上來:“人不在了,就讓兩只狗在一起吧。”

一想到死,她頓時感到了悲壯。

我何以想死呢?

她手中的筆頓住了。

是的,是那份做一個女人難以忍受的屈辱逼迫她走向那條路!是這十幾年來灰暗的生活逼迫她走向那條路!

遺書,寫什么呢?

母親,親愛的人,走了;江海,心愛的人,走了。現(xiàn)在,我只有一個兒子。如果兒子知道我今晚借筆寫遺書,他會怎么想?

于是,淚水想止都止不住……最后,她還是收起紙筆,將那瓶藥的標簽撕去后塞入衣柜紅呢子西服的內(nèi)袋里。

……

十二

身體上的凌辱讓程水仙躺了三天。呂華彩以為她生了病,剛要問,卻從那身臂上的傷痕看出了究竟,于是一番撫慰后陰著臉出去了。在堂軒,程水仙隱隱約約聽到婆婆訓斥兒子的聲音——

“若出了什么事,你能跑得掉?”

“把她打死了,憑你現(xiàn)在這樣還能討一個?”

……

孫傳家默默無言,但很快有了反應。下午,他煨了一罐肉骨湯。晚飯時,他恭恭敬敬將那碗肉骨湯擱在床頭柜上哀哀地說:

“水仙,起來吃點吧。”

可是,程水仙側(cè)著背就是不應。

“我酒喝多了,一時昏了頭。我錯了,你原諒我吧。”

程水仙還是不應。她看透了這個男人的本質(zhì):自私!霸道!虛偽!心胸狹窄!

無奈,孫傳家只好叫來住在樓上的兒子。

兒子孫浩見母親面容憔悴,也以為她生了病,所以一開始就央求爸爸去請醫(yī)生,或者將母親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當他一進房,程水仙便將內(nèi)衣的兩個袖子牽了牽。——她怕兒子看到傷痕會跟父親鬧。

“媽媽,今天好些了嗎?”

“媽媽,你身上哪里難受?”

“媽媽,你發(fā)不發(fā)燒?”

兒子的聲音慢慢融化著她心中的冰。她這才撐著坐起來,說:“媽媽身上沒勁,只想睡覺。”

……

此時,兒子再次輕輕走到床頭,說:“媽。”

見是兒子,程水仙條件反射一般應了一聲。

“媽,你吃點吧。”兒子請求道。

“你不吃,我也不吃。”兒子說。

“你不吃,明早我就不去上學了!”兒子語氣突然硬了起來。

程水仙不得不再次坐了起來,接過兒子手中那碗肉骨湯。正在門口垂手而立的孫傳家見狀忙縮了回去……

第二天,天晴了。明媚的陽光讓人感到這一天又是溫暖的日子。七點多時,孫傳家騎著摩托順便拐入第四組。——鄭吉,吉祥村唯一的醫(yī)生。他的家就是診所,每天都有人出出進進的。當他走進診所時,鄭醫(yī)生正在應付著幾個吊水的病人。他遞煙時,鄭醫(yī)生擺擺手。他將女人情況了了交代了一下,鄭醫(yī)生淡淡地說:“好,我順便去看看。”于是,孫傳家徑直上班去了。

那天上午,因為天晴了,能干的男人們都走了,村落里同往常一樣安靜。程水仙吃了兩碗稀飯,接著將廚房清了清,再次習慣性地嗽了嗽口,之后又回到床上。——雖然心里沒病,但那天因為孫傳家下手太狠了,手臂及小腿都有紅腫,所以活動很不方便,而且頭不作主,立久了或稍稍累了便發(fā)暈。一發(fā)暈,眼前一黑,人就想睡一下。

程水仙剛剛躺下,有人推上虛掩的大門問了一聲:“有人嗎?”

一聽這種渾厚的男音,程水仙心一動,明白來人是誰便應了一聲。一會兒,鄭吉背著藥瓶大大咧咧走進房里。當他意識到家里只有一個女人時,神態(tài)方收斂了些。

彼此早已熟識。程水仙第一次去鄭家診所時,鄭吉并不把她當作一個外鄉(xiāng)人,望、聞、問、切,一絲不茍。而她一眼就看出這是一位為人正派、穩(wěn)重而有內(nèi)涵的優(yōu)秀男人。鄭吉出診時,不茍言笑,也不輕易接受病人家吃請;倘對方是女人,神態(tài)會更嚴肅,這讓人感到醫(yī)生就是嚴肅的!鄭家中醫(yī),世代相傳。所以,鄭吉在當?shù)厥且晃皇苋俗鹁吹娜恕3趟芍溃缭趦赡昵埃钠拮右虿∪ナ溃z有一女,名可可,與兒子孫浩同齡同班同桌。她常從兒子的報告中知道了鄭家的許多信息,比如:可可媽媽去世時,爸爸如何悲痛;之后,有很多人說媒,而爸爸為了女兒而屢屢拒絕……

“噢,鄭醫(yī)生。”

“你看,我們又見面了。”鄭吉笑了笑,順勢將藥箱擱在寫字臺上。

程水仙披著藍色棉襖坐在床上。鄭吉看出這藍棉襖是上面發(fā)下來的救濟衣物,但他發(fā)現(xiàn)它穿在這個女人身上卻顯出一種樸素的美。在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注意到她與別的農(nóng)村女人不同的地方:一身清爽、樸素的衣裳,白皙的棗核臉好像永遠也曬不黑。

寒喧了一番,鄭吉故意扯著閑話以此來掩飾內(nèi)心那一絲兒慌亂。他不明白,作為過來人,作為一個足夠成熟的男人,自身強大的定力在面對這個女人時為何動搖了一下?

“噢,四川廣元。我知道廣安是鄧小平同志的故鄉(xiāng)。”

鄭吉呻吟著,便吟起鄧小平故居里的那副總結(jié)偉人一生的長聯(lián)。而程水仙認真聽著,仿佛忘記了來人是為自己看病的。

慢慢地,彼此的氣氛緩和下來。鄭吉恢復常態(tài),取出聽診器就著床沿坐下。

“心里哪里不舒服?”

程水仙聽到這一問,臉一緊,繼而漫不經(jīng)心卷起內(nèi)衣手袖,直至挽到肩部。鄭吉看著青一塊紅一塊的瘀腫頓住了。接著,程水仙又伸出小腿。

“這,怎么搞的?”

“他打的!”程水仙輕輕說著,將褲腳一一放下。

“他用皮帶打的!”她眼里閃著晶光,順下臉,聲音也變形了。

“他怎么會是那樣的人?”

“鄭醫(yī)生,求你不要傳出去。”

“他怎么會——”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為什么?”

“我……我程水仙是他花錢買來的。”

……

十三

多少年之后,程水仙都不明白自己何以在另一個男人面前像一個受了很多委屈的小女孩一樣。幸好,那天婆婆去了女兒家。

那天晚上,她打開梳妝盒時,發(fā)現(xiàn)下面壓著一張百元票子。面對這一張票子,她心里一頓:今天只顧說話,忘記了問藥費,他竟還偷偷地放下這一百元錢,于是心里隱隱作暖。等到兒子睡了,她這才摁通了鄭吉的手機。

“鄭醫(yī)生……是我——”她有點忸怩起來。

“水仙。”

“你干嗎還要給錢?”

“沒什么意思。你在我們這里受苦了。我……也沒什么……你身體不好,自己買點什么補補吧。”

“我——”

“咱們是朋友嘛。”

“朋友?”

“對,難道不是嗎?”

“我以為這里的人都穿一條褲腿。”

“我告訴你,不要把我與他們混在一起。”

“可是——”

“這就不要告訴任何人!否則,簡單的會一下子變成復雜的。”

……

自那之后,程水仙在村里又多了一個朋友:鄭醫(yī)生。晚上,只要孫傳家不在家,她總要忍不住向鄭吉打一個問候電話。次數(shù)一多,只要一碰電話機,那一串數(shù)字(手機號)立馬從腦子里冒出來。而鄭吉白天忙著出診,跑這跑那,晚上一到點便等著她的電話。為防節(jié)外生枝,也怕她破費,鄭吉為她買了一張一百元的電話卡。久而久之,兩顆心靠得更近了。雖然兩人都很清醒,但身上都有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

過了一些時日,程水仙身上的瘀腫才好了些。不知怎的,她倒真的希望自己生一場病,因為只有那樣,鄭吉才能堂而皇之來看她。鄭吉滿村里跑,有時也來孫莊出診。每當經(jīng)過孫家時,他心里總在渴望著什么。

一晃,又是寒冷的冬天了。這天晚上,兒子孫浩受了風寒,高燒持續(xù)不退。程水仙只好向鄭吉打了一個電話。半小時后,鄭吉說到就到。他看了看,診為正在流行的病毒感冒,當即為孫浩掛了水;之后,收拾東西,下樓。因為男主人不在家,婆婆又去了女兒家,何況又是深夜。鄭吉得到暗示坐了下來。

……

許多年之后,程水仙回憶起來心中頓時泛起陣陣漣漪,那是一種少女時代才有的激動。誰先吻了誰,她也記不清了。總之,那是一個活了三十一歲的成年女人的遲到的吻。那一吻,等于捅破了男女之間那層紙。那一吻,甜蜜的吻,驚心動魄的吻。那時,外面的風直吼直吼的,像一群鬼在叫。風掃蕩著一切。突然,風搡開了抵著的大門。鄭吉搶先一步走了出去,將摩托車推進兩個草堆中間的夾縫,之后張了張又進了屋。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當程水仙給門上了栓之后,剛一轉(zhuǎn)身,便被鄭吉擋住了。很快,兩人進入陶醉的狀態(tài)。

……

后來,他們進了房,上了床,一個壯年男人壓抑了兩年的力量一下子爆發(fā)了出來。

……

心中有了愛,仿佛是陽光破門而入,陰暗的日子一下子有了光彩,所憎惡的土地、村莊,也一下子變得無比親切起來。就這樣,他們這份隱蔽的情感保持了很長日子。那些都是溫暖的時光。這份愛讓她打消了出走的念頭,心里對甘也不甘的生活仿佛一下子服帖了。

十四

孫傳家未過五十就開始謝頂了,乃至成了禿頂。這一禿,就顯得老了,而且有點丑了。這一年冬天,他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了,吃飯老是有點哽,肚子時不時隱隱作痛,臉色也變得蒼白無華。有一天,終于歇了工去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診為膽結(jié)石。遵醫(yī)囑,服了一段中藥,但仍未緩解。心不能定,便在姐姐的催促下上城掛了專家門診。專家畢竟是專家,一檢查,食道癌晚期,因癌細胞擴散至胰腺才引起疼痛。于是,住院、吊水、服藥。短短五天便花光了家里僅有的五千元積蓄。因為已有很多先例,孫家人最終決定放棄治療。住院,離死亡的時間長一些;回家,離死亡的時間短一點。如此而已。

孫傳家經(jīng)病一磨,像換了一個人,變乖了。遵照醫(yī)囑,分階段式服用減輕疼痛的藥物。疼痛讓他有時很煩躁,一煩躁,人又變回去了,于是氣勢洶洶地罵人,但人躺在床上,許多事由不得他了。剛開始時,一家人輪番照顧,但時間一長,呂華彩首先感到煩了,不時埋怨:自己都老了,還要我服侍你?孫臘芳也慢慢失去了耐心,倘家里一忙,幾天不照面。兩個月后,照顧病人的擔子又全落在程水仙的肩上。正如主治醫(yī)生預料,孫傳家隨著病情漸漸加重,人慢慢枯瘦。一張臉,唯兩只深陷的眼睛尚能證明一點生氣。每天喂藥吊水,端屎端尿,洗刷打掃,這成了程水仙日復一日的生活。作為名義上的妻子,她甘也不甘,怨也不怨,能將這個病人推給誰呢?

不久,孫家?guī)讉€主事者開始準備后事:置辦棺材、尋找墳地。

幾天后,這兩件大事定了下來。棺材是用一頭肥豬換來的,墳地就用自家棉花地。——如今,活人爭地,死人也爭地,一些低等戶不得不用了自家的田地。于是,大家就等著病人斷氣的日子。可是,孫傳家吊了水,有時還能有說有笑的。

自從孫傳家病倒后,程水仙每天忙得團團轉(zhuǎn),便將另一個男人暫時冷了下來。而鄭吉,也不可能來電話找她。于是,時間一長,兩人開始拉開了距離。這邊需要藥,鄭吉派小許過來。所以,當小許無意中說到鄭吉要結(jié)婚的消息時,她腦子里嗡嗡響。

夜色漸深,南房里再次傳來叫聲,正悶坐著的程水仙不得不走了出來。

“水仙!”

“等一霎霎吧。”

今天吊了最后一瓶氨基酸。——上次一共批了十瓶。程水仙想,這也是最后十瓶了!這都是兒子在工地上預支的血汗錢。本來,兒子在城里一家電腦學校學電腦,是因為父親病了才選擇輟學。兒子從小就是一個懂事的孩子,他要掙錢為辛苦的母親分憂。作為母親,她很早就想把這唯一的兒子培養(yǎng)出來,讓他從事那種體面而有尊嚴的工作。可孫傳家一病倒,現(xiàn)實逼迫著她,也逼迫著他。兒子不得不替父進了工程隊,整天穿著一身又舊又臟的工作服與一幫粗野漢子混在一起。讓人高興的是,近年建筑工人工資節(jié)節(jié)上漲,現(xiàn)已漲到日薪一百元。倘能吃苦耐勞,一月下來就能掙三千元。這三千元,對于一個需要錢的家庭來說是一筆可觀的數(shù)字。盡管如此,程水仙心里暗暗決定:等這一切過去了,一定還要兒子回電腦學校。因為天天坐辦公室敲敲電腦與天天操著瓦刀鐵板從來就是兩重天,再則到了一定年齡,談戀愛也是一個問題。所以,當兒子拿出三千元錢時,程水仙心情沉重,乃至要流下眼淚來。

孫傳家暗示要吃晚餐了。——程水仙單獨要為他燒兩碗米(早秈米)粉糊糊。

程水仙木木地走進廚房,掀開鍋蓋,舀入一瓢水,之后轉(zhuǎn)入灶間點火。一個稻草草把被引著了,火直舔著鍋底。她見狀,一點點塞入蘆葦柴。一會兒,冷鍋灶燒成熱鍋灶。長長的蘆葦一點點變短,乃至在火的歡笑聲中變成灰燼。片刻,鍋里的水直突直突的,乃至將鍋蓋一頂一頂?shù)摹K㈠伾w掀開,退后幾步,從碗柜里端出已和好的米粉糊糊。一會兒,米粉糊糊一點點落入鍋里,她的另一只手則用筷子不停地攪著。米粉糊糊倒凈了,方才擱下筷子,蓋上鍋蓋。

走出門,不經(jīng)意之間,一輪寒月落入眼里。她想喊:鄭吉啊鄭吉,你為何如此無情地一腳將我踢開呢?

……

十五

此時,孫傳家吃了一碗米糊,再次安靜地睡了。程水仙料理清了回到房里,可心仍處于煩躁不安的狀態(tài)。本來,這十月里的小陽春很讓人感動。她甚至想那太陽能在天上多停留一會兒。她木木坐在木椅上,面對桌上的小狗,感受著從虛掩的木窗外時不時吹過來的溫煦的風,心潮澎湃。

我的海,永遠不老,還是那張洋溢著青春光澤的臉。如今,你在那邊還好嗎?

她用手帕搌了搌,伸手支開梳妝盒,盒蓋內(nèi)鑲的方形鏡子里出現(xiàn)一張憔悴不堪的女人的臉。

歲月不饒人啊!

那些老師,那些同學,還好嗎?

于是,眼前走馬燈一般閃出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們肯定很好,再差也比一個被拐賣的女人強。如果回去,他們會用什么樣的眼光審視你呢?

當初,如果父親不逼婚,我會出逃嗎?

如果不出逃,能在火車站遇上那個千刀萬剮的姓常的騙子嗎?

倘若遇上的是一個好心人,我能來到安徽一個叫孫莊的偏僻鄉(xiāng)野嗎?

假使買我的是一個善良的人,我能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嗎?

……

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人生是一次性的過程,因為時光不能倒流!

每個人的初戀都是純真的,而且刻骨銘心。在那些相處的日子里,江海是以哥哥的身份出現(xiàn)在那幫同學面前的。他性格內(nèi)向,說話也很含蓄。

“水仙,我要做你的哥哥,白頭到老的哥哥!”

“水仙,你今生可千萬別找第二個哥哥喲!”

……

可是現(xiàn)在,這位要與自己白頭到老的哥哥已經(jīng)去了那邊。

她再次用手帕搌了搌眼睛,再次打開鎖著的日記本。——幾年前,她就嘗試著寫日記。因為心里有時憋著許多話,時間長了,那便也是一種苦。于是,通過寫日記,自己向自己傾訴。

寫下日期,筆卻頓住了。——她又不知寫什么了。

“啪!”突然傳來禮花彈的爆響。

她匆匆出門。隔著一個沖,那邊便是鄭莊組的村落。正有所期待,又一個禮花彈隨著嘯叫聲往上一沖,升至四層樓高時方“啪”的一響,菊花式禮花映亮了屋頂、大樹的樹梢……一眨眼,綻開的禮花轟然一散。緊接著,一個又一個禮花彈攆了上來。如此反復,直至最后一個無力往下一落一炸才算落幕。天空、樹梢、屋頂又不見了,只是黑的輪廓。夜,再次像一碗水一樣安安靜靜的。此時,她手腕腕發(fā)軟,整個手臂像脫了臼一樣,而兩只腿也綿軟無力。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氣來,木木地回到房里。

好啊,鄭吉,你的心好狠啊,一腳就將我踢開了!

……

十六

果然,鄭吉的手機不通。程水仙木木地放下電話。

“水仙,我要喝水!”孫傳家在那頭使出了很大的力氣叫,但還是像一只蚊子嗡。

“水仙,你過來一下!”

……

程水仙一動也不動。

是的,你程水仙現(xiàn)在是什么呀?又有什么呀?那不過是一段露水情緣而已。

“水仙,你過來一下。”孫傳家又叫。

自從孫傳家病倒后,程水仙心情稍稍不順,便要理不理的。要在從前,孫傳家早就尋個借口報復一下,而現(xiàn)在只能忍氣吞聲,做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有時還咭哽著流下眼淚來。但那眼淚已經(jīng)感動不了這位已經(jīng)足夠成熟的女人了。生活深刻教育了她:輕信、善良一旦被人利用,只能幫別人傷害自己!

第二天,仍然是煩躁不安的一天。

一回到房里,只要安靜地坐著,程水仙便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回憶,那是將與鄭吉在一起的那一段生活放在篩子里篩,可留下的卻全都是美好的發(fā)著光的東西:除了情感上慰藉,他在暗中還貼了一千多元的藥費。如果雙方?jīng)]有那份真摯的情感,一般意義上的異性朋友愿意為你分擔嗎?所以,她恨不起來。本是兩個相愛的人,哪來的恨呢?有人說,愛有多深,恨有多深,那是對愛理解得太膚淺了。

黃昏時分,霧就開始醞釀了,仿佛有一個妖怪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里偷偷打開了“霧袋”。霧氣越來越重,乃至淹沒了河流、田野、村莊……晚上九點多時,已經(jīng)霧重重,重重霧了。而程水仙心里也被一種霧霧著。不安的情緒再次催促著她摁了一下鄭吉的手機。這一次通了。她一聽到鄭吉的聲音便哭出聲來:

“你為什么不要我了?”

“我沒有——”

“你嫌棄我了?”

“我沒有!”

“阿吉,我告訴你,我要死了!”一直表現(xiàn)堅強的程水仙自己也吃驚:何以說這句話呢?

“水仙,你千萬別做傻事!”鄭吉急了。

“阿吉,實話對你說,我早就想死了。我早就買了一瓶安定片,遺書也寫好了……”程水仙緩緩說著,像在絮叼著家務事。

“水仙!我的心!你是我的!你千萬別胡來!”

“我是你的?”程水仙像傳說中的女鬼一樣笑出聲來。

“水仙——”

“我是你的?那晚上陪你睡覺的那位又是誰?”

“水仙,你聽我解釋好嗎?”

“解釋什么?”

“水仙,你也要理解我!我病了,需要你天天陪著我,行嗎?我天天忙里忙外,家里沒有一個女人,活得多么累,你能幫我料理家務嗎?還有——”

“好,是我不好。”

“小草雖然腿腳有點不方便,但她心地善良、知禮明理。她對可可像對待自己女兒一樣,對我父母也尊重。其實,她也是一個不幸的女孩子。本來,我媽為我說這門親時,我不同意,可是我家里又實在需要一個女人!而你——”

“好,我明白,可是我去死,那是我的事!”程水仙冷冰冰地說。

……

十七

十天后,終于變天了!

天陰了一天。傍晚時,風來了,它吹起了寒流大軍的號角。這風越來越大,讓人睜不開眼,而且寒氣也越來越重。剎黑時分,雨絲絲兒摻在風里刷下來,剛開始時,還不覺得什么,漸而漸之便變成密密麻麻的雨線。很快,外面滿是嘩嘩的聲音。就在人們脫衣上床之際,一年里兩個季節(jié)交替的開幕式在這場看似平常的風雨中滑過去了。當人們一覺醒來時,已經(jīng)走進寒冷的冬天了。

在這個風雨之夜,孫傳家也許禁不住陡降十幾度的寒冷而在眾多親友的目光中斷了最后一口氣。

……

死者雖未至花甲,但還是按照白喜事的程序馬馬虎虎辦了:發(fā)喪——吊唁——入殮(道士做法事)——出殯——下葬——請客。幾天后,客人一散,孫家再次安靜下來。每個人都舒了一口氣,因為這是一件一直在等待中的事。孫臘芳夫婦返回省城工廠里去了,婆婆被請去留守,孫浩也回工地去了,于是,程水仙一個人守著家。一安靜,尤其是在深夜里,她再次浮想聯(lián)翩。——唉,如今自由了,可是這只鳥兒卻飛不起來了。

……

過了一陣,寒凝大地。程水仙的咳嗽開始加劇:喉里癢癢,一癢就咳,漸而漸之,除了睡死了,只要眼一睜,人就不能安靜。可是兒子不在家,她又不愿意再找鄭吉,只好這么扛著,心想也許會慢慢好的。豈料,后來到了晚上已不能平躺,只能靠著。第二天晚上,她終于挺不住了,于是不得不向鄭吉打去電話。本來,她決定不再介入他的生活,可是在偌大的吉祥村,她找不到第二個可靠的人。

“阿吉……我很難受……”不停地咳嗽讓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好,我馬上就到!”鄭吉關(guān)切地說。

半小時后,門外傳來鄭吉的聲音。程水仙忙下床走了出去。當她打開門時,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早已在下雪了。鄭吉掀開風帽,拍了拍身上的雪,嘴里埋怨著天及已結(jié)冰的路。

“怎么,你走來的?”

“路上上凍了,摩托怎么騎?”

“難為你了……”程水仙有點感動。

“唉!怎么瘦成這樣了?”

他幫她上了栓,轉(zhuǎn)身端詳著正披著藍棉襖的程水仙。她咳了咳,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來。他一把將她摟在懷里,她也伸出手摩挲著他。他的眼睛濕了,聲音也有點抖。他想吻一吻,她別過臉輕輕地搖了搖頭。他這才作罷,只輕輕吻了吻額頭,接著扶她上了床。

“這是急性咽喉炎!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為什么非要扛著?”他的質(zhì)問像連珠炮。

她有氣無力,只是像他的女兒一樣怔怔地看著他。

他打開藥箱,取出藥瓶,繼而用注射器將四支青霉素注入瓶中。

“以前用過青霉素嗎?”

她點點頭。

“不過敏吧?”

她還是點點頭。

接著,他熟練地掛上藥瓶,將針頭刺入手臂靜脈并調(diào)好輸液速度。很快,皮管里的藥液像眼淚一樣一滴又一滴往下落。

在這靜靜的雪夜里,兩人靜靜地坐著。

“你回吧。”

“水吊光了,誰為你拔針?”

“這深更半夜的,讓人家看到了不好。”

“我是醫(yī)生!這是我的職責!我怕什么?”

于是,兩人再次默默坐著。

“這藥多少錢?”她突然問。

他一愣,笑道:“一瓶,一百塊!另外,我跑路,還要加收出診費!”

“我說真的。”她說。

“煮的!”

她只好不說了。

“水仙,你怎么把我當外人?”

她輕輕咳了咳,掠了他一眼。

“好,你不要錢,我送你一件禮物。”她說著從枕頭內(nèi)側(cè)拿出一雙精致的“老虎鞋③”。

“這是花了幾天晚上繡的。”

他接過鞋,看了看,笑了:“想不到你手藝還不錯。”

“交給小草吧。——這鞋在市場上買不到。”

不知怎的,她聲音有點喑啞了。他感覺到了,只是木木地將鞋放入藥箱。

“水仙,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聽我媽的話!”

“唉,傻瓜……我又不能為你生一個寶貝兒子……”

他坐在床邊,用雙手捂住她的另一只手傷心起來。

“我鄭吉一輩子都不欠誰,可是現(xiàn)在我欠你的!”

“傻瓜!欠什么呀?”她說。

……

一個小時后,藥液凈了,鄭吉為她拔下針頭。當他挎上藥箱時,程水仙已披著藍棉襖輕輕下了床。鄭吉叫她躺著,她輕輕地說:“我還要關(guān)門。”于是,兩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打開大門,借著屋外的大燈,兩人停了停,靜靜地看著雪。

“瑞雪兆豐年,明年又是一個好年!”

“是啊!”

此時,風已息了,雪飄飄灑灑往下落著……

【注釋】

①登仙:在皖西南,指老人去世。

②拿喬:方言,指擺架子。

③老虎鞋:一種嬰兒穿的繡鞋,可謂民間工藝品,因鞋面繡有“虎頭”,故得此名。

【作者的話】

為了創(chuàng)作,我通過安徽電信聲訊臺采訪了幾百人,其中一個提問:在你的××年的人生歷程中,你有過刻骨銘心之痛嗎?許多人都說到了自己的愛情。愛情是美好的。人活著,不能沒有愛情!該篇寫了一位不幸的女人——程水仙,一位鐵骨錚錚而又柔情如水的女人。此前,我寫了蕓香(見短篇小說《蕓香》)、趙艷秋(見中篇小說《月圓之夜》),她們同程水仙一樣,都沒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蕓香,應該去投靠明輝就好了;趙艷秋后來是聽天由命了;而程水仙一直在抗爭,可結(jié)局卻又是無奈的。有的編輯老師可能會指責作品沒有寫出好的結(jié)果,可我無法拯救,因為現(xiàn)實有時是非常復雜而殘酷的!在此,我為程水仙掬一捧淚。一部優(yōu)作,應該有多重內(nèi)涵,即要寫出現(xiàn)實生活的豐富性、人性的復雜性及生活的色彩……該篇,能用之作,盼得到編輯老師的認肯與推薦!

該篇素材來源于我在聲訊臺所采訪的幾個被拐賣至安徽的女人。我用真誠這把鑰匙打開了她們緊鎖的心門。感謝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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