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晉人。詩人,散文家,民間學者,田野調查者。1972年生于山西翼城。1989年開始寫作。為中國作協會員,山西作協理事,山西散文委員會副主任,山西散文學會副會長。為當代著名純文學原創公號小眾(xiaozhong_ xuanwu)創辦人。以小眾之名,致力推動文體學建設。居太原。
作品散見于《十月》《詩刊》《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等刊,著有《眾神的盛宴》《物書》、童詩集《臭蛋說:種月亮》《十七世紀的世界游圣》《47個人的袁崇煥》《關云長·遺失的血性》《逝書》《爪子、嚎叫與飛舞》《晉祠尋夢》等10余種作品。曾兩度獲趙樹理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臺灣忠義文學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2012年中國作家出版集團政府獎、山西散文名作獎等。
小臭,又稱臭蛋,作者兒子,時兩歲半。老虎,作者的大狗,加納利犬,時兩歲。文不另注。
——作者按
1.夢櫻桃
櫻桃樹早已摘光多日,我們已經忘記了它。再結還遙遠,要到明年。
小臭不甘心,在院里總是鉆樹下望一望。不過我覺得,他也漸漸不指望了。
一大早他摘樹葉玩,給大家分,也分給老虎,嘴里亂嚷嚷。忽然他扔下葉片使勁拽一個樹枝,他拽下一顆黑紫碩大的櫻桃!
我簡直不相信這是來自樹上,下意識問他從哪拿的。他又著急又緊張,顧不得說話。他咬一口,黑紫的汁液流出,他舔一舔。問:“好吃嗎?”他不吭氣,只一點一點吃那櫻桃。我看著他吃了半晌,始終不說話。我感覺到自己像咽了幾次口水。
他吃完了,搓搓小手。手指沾了紫液,看上去黏。他仍然不說話。
我想我明白這種驚喜和快樂。在大家都以為沒有的地方得到意外的、被遺漏的幸福感,小時摘桑葚、柿子,我有過這樣的幸福。我很開心在當下的城市生活中,小臭還能得到。
櫻桃藏在遠低于我們的視線而小臭仰望能見處,匿在密葉間,像是一門心思等小臭拽開葉片,找到它。
這是昨天的事。晚上小臭說夢話,在夢里嘎嘎笑。他說:“捉迷藏,哈哈,我找到你了,真好吃?!?/p>
我在繁忙之際,還是決定替小臭記下他意外的幸福和快樂。這意外收獲,遠甚于吃到嘴里的快樂,會潛藏在他久后的記憶里,熠熠生輝,如鐫如刻。
昨天有個剛剛寫就的六千字文章忘記保存,電腦提示保存時我因事亂而恍惚,竟點了取消鍵,發現時已晚。一夜如失魂魄,渾身都覺無力。但決定不靠記憶重寫。我厭惡重復勞作,何況那重復并不能百分百地重合,只能讓人沮喪地認為沒有憶寫完整,不如原來。
我安慰自己,意外丟失,就算文字各有命運吧。
但還是想一試。用電腦裝其他軟件來試著找回的當兒,我用手機寫下這則短文。再開電腦,神奇的事發生了:那個約六千字的文章,找到五千九百多個字,沒有亂碼!
我不知該如何形容我的情緒——它像一種錯置的、狂亂的什么東西劈頭蓋臉打下來,讓人有點懵。我發微信說:恨不能在朋友圈撒一把鈔票以示慶賀啊。
我愿意認為,是寫小臭的短文,替我招回這六千丟失的文字。造物冥冥,是要讓我感觸一下意外之喜,意外的幸福。此時我內心為感激、感恩、感動之類的情緒充盈,竟一時什么也不能做。讓我就這樣開心一小會兒吧。
2.奶葫蘆
中午出門,一夜之間偷長出來的小葫蘆,懸在院門口門把手邊,開門它晃悠一下,仿佛跑出來偷窺我一下,又想趕緊藏起來。
我拿拎著的酒瓶比劃著比例拍下它。它渾身毛乎乎的小透明胎毛,肉墩墩可愛極了。我覺得輕輕喊它,它似乎就能奶聲奶氣答應一聲“哎”。不過得在深夜,現在大正午它不會理我的。
我忍不住想摸摸,伸了幾次手又不舍得。微信里湖南文友子兮說:“洞庭湖邊的西瓜剛結出來也這樣毛茸茸,小時候我哥哥老是喜歡得不得了,去摸它。然后摸得光溜溜,就被揍一次??墒沁^幾天又忘記了,又去摸,又接著被揍……”另一個朋友說,生長期的葫蘆不能用手摸,摸了就不長了。幸虧我沒有舍得下手。
江蘇詩人龐余亮說:“你拿酒瓶會驚嚇到它,它會想,我將來是只酒葫蘆?”
微信里友人一片驚嘆。這小小的長滿胎毛的葫蘆,驚動、驚醒了太多朋友的童年。時光瞬間倒轉,如此快樂。
在此刻,這葫蘆親得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看看它,又看看它,跺腳搓手,走來走去。哎呀這可怎么辦呀。
拿梯子爬高細細察看,一下子呆住了。天吶,怪不得我昨晚焦躁不安,總覺有事正發生卻不知何事。原來昨晚偷偷長出這么多葫蘆!
它們在密葉間,在光與暗的陰影里躲來躲去,東一個西一個探頭探腦。大致數,竟數出二十多個。而一定還有不少藏得密實、讓我漏數的小家伙。
我每天寫東西累了都看看的,休息眼睛,也爬上爬下靈活一下麻木的手腳。昨天白天看時,什么也沒發現。
但是昨晚也有一顆小葫蘆死了。它枯蔫耷拉的樣子,看上去讓人覺得葫蘆藤好傷心。我沒有聽到小葫蘆微弱的嘶叫,不知它枯掉的原因。而即便昨夜聽到它叫,我也不知如何救,除非蟲子正咬它。
有個寫小說的朋友耳力好,常失眠,因為夜間的各種細微聲音。改天他來,晚上聽和逮住偷偷長出的小葫蘆吧。最好也能聽出,是什么東西殺死了那小葫蘆。
3.長夏逝
遛狗散步,夜風已涼。又一長夏已遠去。且靜待秋天,千山又萬種好顏色。
今年再忙,也須扔開一切,縱狗踏山。
不知小時明月,家鄉為何喚作月明(音mie)爺爺(音yaya)?家鄉的朋友,現在還這樣教孩子嗎,或是已不像以前年月,已再無便利和閑暇在夏夜帶孩子坐院里看月亮,孩子數星星數到困了睡著?
舊時光不再。美好不再。思來傷感。
晨起白云滿窗,猴子扛棒子貼畫在玻璃上飛,不覺間心情大好。云朵很像羊群,而且是肥肥嘟嘟的干凈的羊。我要有這么一天好羊,可就太美了。哈哈,貪念又起,趕緊打消。
院中花開。有一朵芳香大花,深粉,已連開十日,仍然微雨中怒放,不見敗老之態,力若弓開滿月。
傍晚,盛開的牽?;ǎ粋€個把自己關閉起來。日本人又叫它朝顏?
史鐵生的話,可能是我目前的狀態。我堅持認為這是好的:
“寂靜的墻和寂靜的我之間,野花膨脹著花蕾,不盡的路途在不盡的墻間延展,有很多事要慢慢對它談,隨手記下謂之寫作?!?/p>
能隨時切近觀察到自然,可能是一件幸福的事。我放棄很多才得如此。放棄的不只利益,更包括很多的躁亂、追逐、陷在循環中欲罷不能的被動心態。
今日我認為我得到的遠遠多于所失。我更像一個人了。誠懇,坦率,真實,隨四季和晨昏流轉喜怒哀樂。
我或許因此貼近了我熱愛或厭倦,但擺脫不掉的文學的真正核心。我認為我之前所書,有很多背離這核心,飽含了本時代的各種虛弱、矯情和做作。這些是我日益警惕的。
運動的力量是非??膳碌模y有人超脫其外。今天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沒親身經歷過的人,百般不能理喻。人們的瘋狂,除了唯有推波助瀾才有可能自保之外,卻還有被激發出來的自身的惡和對惡的熱情。
而社會商業化運動進行到今天,一切唯利是圖,一切價值以錢衡量。這其實也可視為一場席卷全民身心的運動,人們也在以唯有推波助瀾才能自保為理由裹身其中,也同樣有不斷被激發出來的惡和對惡的熱情。
為利益去毀滅美,人們已毫不猶豫。
檢點自身,我們的生活和內心生活,早已鄙俗不堪。難以想象后人會如何評價我們當代……包括我們生活在當代的這些人。
而我所選擇的盡量貼近自然的生活,并非依賴多少財富才能辦到。完全不是。這樣貼近自然,舍當代以外,幾千年里歷朝歷代,中國人都是這樣生活。
我認為且日漸肯定地認為,是當下的絕大多數人,活錯了。我不會因十幾億人中絕大多數那樣生活,就認為他們對,就去折從他們。
今日在微信中看到上海陳瑩瑩的花園。她從上海市區搬到郊區。
愛自然的人都如此,所舍所棄,又豈在少。但得到的,又何其多,而內心是豐盈的。不必說錢多少的問題,因為我相信每一個這樣做的人都遇過錢的困擾。這樣做,也不是以利益為目標的,甚至與利益背道而馳。
與城市的小小距離,思考人世的方式和結果,都大不相同。生命觀和價值觀都發生變化。
東西不可能被寫完。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是盤算今天寫哪個更有價值。晚上盤點,沮喪地發現,寫下的,都沒價值。
書也讀不完。忽然有恐懼,架上有的書,怕是到死也讀不盡。想到上學時一教授臨終滿家書無所托,他子女對讀書了無興趣。老頭子把書全捐給圖書館。我借書不還賠錢給圖書館,其中一冊便是他的書。
最糟的是讀了很多書,心中依然茫然。太多的人,太多的寫作者,又何嘗不是如此,有些人連基本的正確判斷都不能有不能去做。
忽然又想到一文,作者說他母親不識字,“文革”時憑樸素的常識和本能辨別瘋狂時代的一些錯誤,而他當時作為知識青年,卻陷在洪流中還以為自己進步(大意如此)。
知識、文學偏離基本人性,必被證明荒謬。但偏離的情況,在當世也并不鮮見。
就對自然的寫作來說,我最不能容忍當代一些作家寫自然潦草,我斥之為輕浮猶如狎妓,不是內心熱愛,只是覺得需要,寫來舒服一下。
不懂自然,很多典籍也不能真正領悟。且不說孔子,來看莊子。莊子是偉大的自然主義者,若論現今的美國自然文學,那么莊子早已是古老先驅。他從自然得哲思,與古希臘著《工作與時日》《神譜》的赫西俄德的注重具體與實用又大為不同,其內核更接近而又超越現今的美國自然文學。
他觀察和寫下諸物的循環。鯤到巨鳥,到微小的光中飛舞的透明的蝴蝶。
莊子每每論道。所謂道我解為諸物循環之道。莊子說:“道在矢溺。”怎么理解?
結合莊子是漆園小吏、管理漆樹林來考慮就豁然。矢溺是諸物循環重要的一鏈。當然,他只是以最卑微之物設喻。
4.雨颯颯
白鳥
一只雪白的大鳥突然顯現,從西向東、從屋檐下向斜上方翻飛,消逝不見。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鳥路過我家。它好像驚動了我心中什么東西,又帶走什么,久之令我恍惚。
我在二樓的視線,與院中櫻桃樹平行。我望見鳥的腹部,擦著在風中晃動樹的頂端而過。
它展開的翅膀仍在眼前忽閃。最早瞥見它的剎那我產生幻覺,以為是大風攪動,致使日光刺白舞動。定睛再看,只有樹的葉片,在風中不斷翻晃白光。
這鳥來過嗎?
颯颯
颯颯一陣雨來。像想念已久多年未見的友人,在風雨中步履匆匆、急促而至,拍動門窗。
凝神聽,檐雨敲擊地面啪啪作響。起身去看,只望見雨遠去的背影。外面地面都未打濕。
這像極了記憶中固執存留的幻象。剎那間塵世恍惚起來:一滴陽光照耀的水珠般晃動起來。
我心中是否等待著什么?未必是人,卻終是期待??释?。溫和地等某物某事來臨,沉浸在它未至而在路上的狀態中。
夜間走動,忽然望見一大片月光瀉落,我仿佛聽到嘩嘩的聲響。一棵我嫁接的樹玫瑰,雪白花瓣被月光驚動,飛飛揚揚灑落。我確定是因月光。沒有風。我的光頭靈敏,頭上未覺有風。
颯颯。“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憋S颯二字曾晃動在《九歌》中,是《楚辭》里最生動、動人的聲音。
黯然
午間一花,太高了。在群花之上,偶然站凳才望見。
花直徑大于十五厘米,超過尋常牡丹,花瓣繁復則過之。
花在風中搖曳,又高,仰望而舉手拍之。不忍離凳,下去后離花更遠。此花無故令人黯然。
又若佛說蓮花,見此驚而不敢嘆。
默然合十,鳥鳴神凝。赤日高照,心中清涼。
花微
所種的一種很小的玫瑰,剛剛摘回。新鮮好聞的香氣,在屋里繞來繞去。我拍下它和Zippo打火機的對比,它和香煙的對比。
有種玫瑰更小,淺粉色,花一開一大片,長得又快,高高纏滿一棵梨樹。梨樹在黃昏雪白發光,宛若又到春天。它的花單朵小到和煙頭的直徑差不多。
小兒臭蛋嚷嚷要,我摘一朵放他頭頂。他滿意了。卻一動不動,唯恐花掉下,一邊喊:“爸爸快,發個微信。”
我拍下圖,發在微信圈。朋友贊嘆:好小啊,放在臭蛋頭上,半天才找到花在哪里。
這花雖小,花瓣卻驚人地繁復,真正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我想,所謂玲瓏之小,大抵不過如此罷。
現在這朵,不是粉色,而是明亮的紅。它是丹麥品種蒙忒卡洛的變異。此花春天時碩大,花敗后從花蕊里再開出花,比外面的花更大。殊不知也能變異到這般小巧。
5.文雅人
我決定做文雅的人,因要給我兒子樹立好榜樣??赴俳锎蠊繁┳吲c人打賭,那會是平生最后一次了。有一些長者,和比長者還有智慧的年輕人來電話,他們無不循循善誘,話語千回百轉,余音至今繞梁。我終于幡然悔悟,此時陷入深深的悔恨中。我怎么能那樣不成熟呢。怎么能那樣逞能呢。怎么能那樣赤膀子傷風化呢。萬一狗爪子亂抓,把胸脯開了膛咋辦?萬一氣力不加,小蠻腰折了咋辦?萬一狗發怒把光頭咬住,咬得像屁股一樣成兩瓣咋辦?我不由得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我一定要想辦法做個文雅的人,首先說話要小聲,更不能哈哈大笑。走路不可以高昂著頭,不可以外八字步,不可以急匆匆像是去逮賊或上廁所。從穿衣服來說,以后絕不穿軍綠色的服裝。不穿有很多大口袋的褲子,不穿露膀子的T恤,也不戴綠油油的JEEP帽。不穿駱駝戶外鞋,更不能夏天穿大短褲,那成何體統呢。尤其一坐下就喜歡叉開腿,哎呀,太不文雅了。
要做文雅的人,很難,得從頭開始。今天出門,專門去中藥店買了很多黃連,這個就是我今年夏天的最重要的茶了,因為怕上火,更因為從此以后我要蓄發,留須。原本三天自剃一次的光頭,的確也剃得不耐煩了。雖然輕車熟路,不用看鏡子自己摸著頭就運刀如風三分鐘搞定。但是,光頭太不雅了,太粗暴了,太對不起別人了。你讓大家滿滿一頭不斷需要染燙又滿是頭油的長發情何以堪啊。
要做文雅的人。我已經決定了,就這么干。
嗯。也不開奇怪的車子。紅丟丟的車堅決不開,樣子太日怪的車也不開。最好去開帕薩特或奧迪那么兩百歲老人一樣穩重的車,或者干脆開捷達,開那種滿街跑的出租車捷達的樣式,總之要藏在人群里讓人找不出來,不能老是用光頭晃人眼睛。說到眼睛,我以后堅決不盯著別人眼睛看,有好多次,我瞥見別人驚慌躲閃的眼神。
狗已經養了,有生命的物不能輕易換。但玄六長得有一點點可怕,我不禁對著他嘆息。怎么辦呢?再不能讓他吃血淋淋的肉和骨頭,熟肉也罷了,我要想辦法讓它吃齋。我請它吃豆腐、花朵、土豆和芹菜行不?它也要變得文雅一些。據我所知,北宋有人教一條狗七年,讓它學會了叫爸爸。對于玄六,我也打算下些辛苦。就讓它學習畫畫吧。
微信群里的朋友都在寫字畫畫,這讓我悵然若失。我干點什么來使自己風雅呢?養狗是不行了,還養那么重的狗,比小說家手指先生都重……養花也不行,總需要去搞農家肥……
咳咳,我多么傷心。于是開始習字,寫了一陣唐楷,那些字縛手縛腳規矩太多,何其麻煩。于是聽人勸去寫大篆,最近他們說,哎呀你適合寫魏碑。我眼看要被整傻了……想想古人,誰不能寫字?即便是荊軻等刺客之流,字也好得很吧。況且他們還是高明音樂家,起碼音樂鑒賞能力不得了,擊缶擊筑奏古琴,樣樣在行。
流氓劉邦會唱歌,像周杰倫那樣自己創詞自己譜曲自己唱,水平一點不亞于今天的好聲音。就連水滸中的時遷都是雅賊呢。據我掌握的世間鮮見的宋話本資料,時遷是美食家,他懂得雞的一千種以上做法……我一個酷愛吃雞的朋友若看到這里,就該他悵然若失了。
……暈倒。真的有人信我要變啊。鄭重告訴大家:我欣賞真文雅的人,但自己不裝逼——我是說,如果我一裝模作樣就成了裝逼。玄武本我,永不裝逼。本我中自有大風雅在,有帶著血肉氣息的熱愛、身體力行及其他。雖然像某友所言,我越長越不像我自己了……
斯論也可當作我的散文理論來理解。
6.“嗬”“嗬”“嗬”
晨光中的花,美得讓人嘆氣。約四米高處,一些花又一次高高盛開。亭亭若荷,微風中搖曳,愈發潔凈。
望著它們,剎那間塵世仿佛安靜下來。心中不敢想太多他事,唯恐驚擾它們。
黃昏時即將熄滅的陽光,安靜地燃燒花的主干。花因此積累盛開之蠻力,及絕色,及芳香。
在夜晚,花微小的蕾是自帶光芒的,猶如鄙人的光頭。一樹米蘭披一身細密的花,它香得令人想入非非。
種花以來,我用盡各種夸張修辭。諸如美得讓人發抖,美得讓人想打人,美得讓人恨不能怪叫一聲、與它一起發春,美得讓人愚蠢起來,如此等等。
我小范圍對生態的改變,竟招來刺猬,喜鵲,烏鴉,貓頭鷹,斑鳩,無以數計的蜜蜂。今晚又看到招來松鼠。此時葡萄藤一陣又一陣亂晃。微信中有人問我多少畝地。答:一分地。
月下與臭媽聊天:“越讀古詩,越愛自然。但如果不懂自然,就不能真正懂古詩,不能真正領略其美?!?/p>
“古詩的肌理是長入自然的。”
我讀我愛的那些詩人,往往覺得他們句子像是我寫的。他們在替我說話。
深夜遛狗,第一次看到月亮周圍,有彩虹一般但是圓形的漸變的一大圈紅光?;厝ツ檬謾C出來,光暈已散。寫完這段再望,一圈紅光又現。
懂天文的朋友,不知這個如何解釋?
老虎發現一只刺猬,發出古怪的叫聲,短促,連續,像人聲的“嗬”“嗬”。它是問:這啥呀我靠,扎死了,咋沒見過?
仰頭星星掉了滿眼睛。今晚的星星又大又亮又多。
7.瓜長刺
夜晚路過一家人,應是丈夫、妻子和母親。小販一天辛苦騎三輪車回家,后面妻與母幫推車。小伙子很快樂輕松的樣子。
幸福就這么簡單。簡單到像白紙。
鄰居周師傅生病,回內蒙古住院。家中很久無人,一棵野生榆樹荒蠻,一夏天就竄得到處是,延伸到路上,過來過去刮車。他屋頂都生出一棵榆樹,風中高高招擺,我總看到,心里總覺荒敗。
沒人管,晚上我拿樹剪修理路邊樹。兩歲多的兒子小臭可以打醬油了,幫著照手電。
周師傅是土木工程師,家中多自己改建,巧思頗多。他也是好的花友,辦法迭出。他是真的愛花木,見花木就心尖一顫那種。人又勤快,某年見修路施工挖出棵棗樹,他兩口子不惜大老遠用自行車馱回。我見了大為吃驚,棗樹綁在自行車上未卸,兩口子滿臉汗滿臉土。我搞不明白那么大的棗樹,他們一路怎么弄回來的。
他也用自行車馱糞回來。有次拿不了,卸一袋在路邊回頭再取,卻丟了。周師傅回來抱怨:“媽的,屎也有人偷。”
現在棗樹枝葉披離,結了很多青棗。它們原本該每天被周師傅仰視的目光撫摸幾遍的。然而卻已不能。南瓜藤也纏到棗樹上,巨大一顆南瓜歪在樹間,細看有多處棗刺長進瓜里。
他在海南、內蒙古都有房,卻喜歡住這里。買了輛越野車幾乎沒開,女婿現在開著。他老伴背著他抹淚對我說,老頭該享福了,卻得了這病。
唉,人生還是散淡些。做那么多事,又何用。想明白了,人坦然得多。
前些天見周師傅女兒回來,路邊聊了幾句,我心里一緊。
老頭子現在幾乎不能吃飯了。
8.紅馬驚
有一年在瀘沽湖騎馬。滇馬矮小,一點不威風,它比我小時騎過的驢還矮。但滇馬耐力好,善走山。舊時云南運出普洱茶和鹽巴,大抵全靠它了。
小時該騎過馬,但少。馬烈,大人一般不讓騎。偷騎也不敢,畏懼它在大隊馬廄里,高傲地噴著響鼻踢踏蹄子的樣子。它蔑視小孩。偷豆子巴結它也不敢,它一見我進來就警惕,焦躁不安。
馬易驚。馬驚是可怕的事,它會狂奔,從崖上沖下去,會撞遇到的任何東西。鄰村有馬狂怒,一頭撞死在巨大的石頭馬槽上。我未親見,聽說那馬遭到不堪忍受的某種屈辱,是關于交配的事。我每聽到都欲下淚。
我也親見過馬交配。印象是在黃昏,空中飛滿光的尖芒,那般緊張。瞠目結舌回家去,想與小伴討論,又恥于開口。那時間短還是很長,忘了,但牢固的記憶持續至今。
我有個三爺爺,年輕時被曾爺爺趕走不認,奶奶說他偷了地主家的馬。那馬受驚,一路狂奔。三爺爺死拽著韁繩,和馬從村子奔到縣城不撒手,直到馬平息下來。那距離是二十里地。小時奶奶一次又一次講,我百聽不厭。它成為家族傳奇。隨驚馬奔二十里,難有世人做到。
這三爺后來入國軍做了軍官,回鄉帶兵。他在院里跪了一天,曾爺不認他。他走后再未回來。1950年大批軍人復原,和他最親的我五爺,背著干糧到一百里外的、附近縣唯一的火車站等。他一個一個地看那些南北而來的人,他以為能等到他三哥哥。幾天后他餓著肚子回來。當時那些匆匆的旅人,有沒有人留意一個年輕漢子,在火車站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三爺爺,最終成為家族失蹤的一個人。
我奶奶不死心。我父親在天津當兵時,家族給他的一個任務就是找三爺爺。奶奶讓他打問姓溫的長官。當時有次,某個后來任國家要員的溫姓官員去軍隊視察,父親回來說給奶奶,說有一個,但年齡不對。
我小時聽這些家族事,除了三爺爺,還關心他盜走的馬。那馬后來怎樣了?據說是一匹棗紅大馬,三爺之前尚未有人馴服過。馬必須先經人馴服才能做活。但沒有人告訴我關于馬更多的事。
大人說,馬金貴,嬌氣。力氣大但耐力不如驢,不知省力。速度快但不如牛聽話。大人說騾子好,又分馬騾和驢騾。
記憶里存留更多的,是小時騎牛、騾子、驢。某次騎騾去五里外親戚家還騾,那騾高大神俊,我一路幻想是騎馬。它進村就狂奔,我像塊小石頭般被顛得不斷高拋起來,死死抓住它脖子上的鬃毛,不跌下來,心想若跌落它蹄下就完蛋了。它是緣于回家的興奮,直奔它家。那村我有十多家親戚,我原本還發愁弄不清哪戶呢。糟糕的是屁股磨爛了,股溝間流血不止,很長時間才好。
拖拉機出現后,馬忽然沒有了。再后來,牛,騾,連我討厭的驢都失蹤了。有一陣,狗也全不見了。我總覺是那冰冷的冒黑煙的怪獸,把生靈全部吞噬了進去。它也吞掉我一個發小。那發小常跟我在打麥場上玩摔跤,勝負參半,但他高大,齒長。我矮小,小他三歲。他輟學早。我初三時他買了拖拉機,夜深開到溝里去,斃命。人們說他完全可以逃命,他只是不舍得放開他的拖拉機。他身子在別處,胳膊和手在方向盤上。
9.馬蜂蜇
完蛋了。被蜂蜇了一下,瞬間穿越回到童年。不同的是小時我要撬蜂巢偷蜂蜜,現在是蜂來偷我葡萄。這是報應嗎,但干嗎總是我要挨一下?
早已忘記小時被蜂蜇的感覺。那么現在忍痛記下來。請沒被蜇過的朋友學習一下,也請被蜇過但早已忘記的朋友,重溫一把這疼痛。
上午剪園里花木瘋長的枝條,它們蔭得院里一片暗,葡萄也見不到光。用力拽一個剪斷的、很長的枝條,左手無名指扎了一下。以為是花木刺,打算不在意,但越來越疼。就在我腦子里剛想完可能是被刺扎的時候,手指已變得劇痛。
我仔細看手指,看不出傷,找不到那個小針眼一般的孔。用眼鏡布擦亮眼鏡看,仍然沒有。我還能知道被蜇的是哪根手指,但做完這些,已分辨不出是手指上具體哪個地方在疼。整個手指都疼,已經腫起來。這疼已不是起初尖銳的刺痛,而是變成一片,遲鈍的疼,它像個小磨盤一樣轉啊轉,轉過來了,是狠狠痛一陣,然后轉走了。你得等它再轉回來。它一定會轉回來。
小時被蜂蜇,用一種叫刺薊的草擠出綠色的汁液涂上去,立刻就好。但我園里,哪有家鄉的那種刺薊。干疼,沒有辦法。已經變成頭疼了。疼得人轉來轉去。眼睛瞥見書架上放著的一盒神藥:阿里山藥膏。這去年底牽著老虎奔跑,它一下子狗鏈繞住我,于是把我放了個小風箏,落下來在地上膝蓋蹭著近十米遠。我穿保暖褲和牛仔褲,左膝蓋上褲子全部爛掉,扯開來,膝蓋上的皮沒了,肉蹭得一大片也沒有了。有朋友說你趕緊去醫院縫啊。我苦笑,沒有肉,咋縫針?簡單消毒后用各種云南白藥或撒或噴。但是好不了。會結住瘢,但一動就裂開。迸血,后來化膿。快一個月每天在家赤一條腿坐著,哪也不能去。后來有朋友送我這個藥。抹上后很神奇,不結硬瘢,故而不開裂,一周就好了。
那個被老虎放風箏造成的傷,也遠不及這個被蜂蟄的奇痛?,F在胡亂拿這個藥治蜂毒吧。擠一點上去,似乎好一些,或許是心理作用。
趁這個當兒記下這些。蟄我的應不是蜜蜂,而是一種很長很大的細腰馬蜂。常見它們偷葡萄,把葡萄咬得掉落下來,一串一串,只剩果蒂,上面留些殘渣,還能看出原本是一串葡萄的樣子。馬蜂們倏忽往來,忽然鳥一樣拔高不見。帶臭蛋的阿姨說,去年她家親戚,一個四五歲的小孩,被馬蜂蟄了幾下。孩子很快上吐下瀉,幾近昏迷。
蜂蜇是可以用力承受的疼。童年時被蝎子蜇,那就完全疼得人崩潰了。是至少十倍于蜂蜇的疼。我到現在都懼怕蝎子星座的人,無論男女,躲他們遠遠的。
也有人被蝎蜇并無太大反應,我姥姥便如此。夏夜她在墻上蹭一下就蹭死一只蝎子,我母親告訴我時我驚呆了,我姥姥真乃神人也。我姐姐多少遺傳了我姥姥的本事。蝎蜇她,她似乎不要緊。也疼,一會兒就沒事。她女兒就差一點。姐姐家以前住院子,地勢低,蝎子很多。就是說以前她經常被蝎蟄,夏天換鞋,都要先抖一抖看里面有沒蝎子。被蝎蜇疼不疼,似乎與人的血液有絕對關系。這也是件不可解的事。
唉,我今天也感謝一下蜂吧。在文字里留住它蜇我的疼痛。秋風已起,眼看那些偷葡萄吃的蜂,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寫作是喚醒記憶的過程。我姐姐說,為啥小時那么多事你記著,我全忘了啥也不知道?
我想告訴她,我記憶力也沒那么好,多事已忘光。但在忽然的契機下,曾歷的某事便栩栩如生而來,像正在發生。比如今天的蜂。
寫作需要不停地喚醒記憶,也會喚醒記憶,留住記憶。有的是因個人而及于人類普遍經驗的記憶,有的是民族記憶。它們都重要。我有時看動物或叢林里沒有文字的原始族群(沒有不敬之意),會想到一些事,覺得他們進化、進步緩慢,是因為個人記憶、個人經驗和族群記憶、族群經驗,沒有文字可以保留、傳承、延續、反思。
人類有賴于以文字記載記憶、留存記憶。這也可能是文字的價值。史上那些焚書、禁書、刪改詩書的惡賊,幾可視為阻止人類進步。其罪其惡,不可寬恕。
10.秋氣至
一只秋蝶??蓱z它活不太久了。一陣風起,它美麗的飛行便會滯重起來;再一陣風,它輕微的尸骸便不知飄到何處去了。
麻雀無憂無慮,北方鳥品種少,女兒說北方鳥幾乎就是指麻雀。某年用弩射一群雀,一弩激發,去尋,好幾只沒頭的麻雀。太密了。喂貓,貓迫不及待,它連毛帶身體咬得咯吱細響。貓比我殘忍得多。
近年不殺生。
山間鳥明顯豐富起來,多不能認得。有一種藍盈盈的鳥兒,曳長尾,少時起從未見過。
雞真實是二八月落窩,即孵雛。秋天的稱秋雞娃,不易活。沒見過麻雀陰歷八月孵雛,它們在人類檐下卻不低頭,還每天聒噪我行我素,從來不遠慮也不缺吃的。又自由,暴躁,捉住很難養活。我幾乎佩服它們了。
秋氣至,有黃葉了。它們像是被強烈的日光燒灼了邊緣,其實并非如此。
北天涼遠。晝鳴知了、夜鳴促織之時,秋已切近。促織,我故鄉喚作促唧唧。名字便是更直觀的象聲詞,急促的唧唧聲。
塵間行走這么多年,我還從未見到比這個叫法更讓我覺得親切的。晉南多存上古音。有時我想,詩經中的四言短句,用那種倔強的、像一塊塊石頭一般硬不連貫不交融的晉南方言來念,可能更有意味。小時讀蒲松齡《促織》,總遺憾他寫成促織而非促唧唧。有時幾乎疑心,他是否寫錯了。明明是促唧唧嘛。我也曾捉了那秋蟲,在燈下仔細察看。它在我手里并不能變化。它為何就能那般厲害?
細膩,勾畫了了,深情,躍然于眼前。自清以降至今,狀物之能,鮮有勝過蒲公者?!都t樓夢》和《金瓶梅》則是兩個我不喜歡的偉大作品。于我,讀《金》如見蛆,讀《紅》嫌膩歪,它太像一個人無限拉長的青春期。
并非所有好作品都適合自己。我還是愛蒲公,他作品符合我心目中好作品的異質化。至今日,我未見有漢語作家能超越他。蒲公對萬物深情,因情深有時絕望,有時迸發出于現實的恨,恨和情一樣強烈。那些艷鬼花妖生動到觸手可及,我仿佛能望到它們低頭時下垂的某一綹秀發,嗅見它們各不相同的體香。
于我,蒲公的文字也是故鄉的況味,秋天的況味,那親切,神秘,深邃,遼遠。包括唧唧斷續鳴叫的秋蟲聲。今夜我如此強烈地,想念故鄉的氣息,正午空無一人的鄉間行道白楊的蕭蕭聲,寂寞而久長。夜間空中迷人的氣息升騰,可以分辨出植物的各種香氣,苦香苦香。露珠的香氣,可能還有月光皎潔的香氣——無月光的流瀉,植物未必能那般令人沉醉。
11.謝花木
在秋天,霸道的朝顏擠得刀豆莢都不能長了。昨黃昏摘半天,晚餐我吃到嘴里的辣椒炒刀豆莢,也不過才二斤。
秋天很忙碌。狗要動情,我要種花。
逆光中的花朵,美若仙子將至,又像馬上就飛走消失。看這花,一邊聽杜甫“花落時節”的曲子,恍然以為暮春。卻已是秋意四起,一日濃過一日。
一朵花又開成方形。三米高處,有個蜘蛛大王,囚禁了五個仙女。其中一對仙女是雙胞胎。我趕跑了它,只余空網??尚压?,來一則秋夜志怪。
“在鮮花中,人的性質會模糊。”但能不能說花是兄弟?
神奇。晚上坐院里,抬頭半月在天,忽然發現頭頂有花開。那一棵花,我以為秋天不開了,春天已開得虛脫。它枝條長了五米長,奮力探到我頭頂上,而且還要開一大群花,難為它了。
末圖,茉莉一簇一簇發狂。茉莉,諧音莫離,當留其香于詩文中。
我丟過至少十五個身份證(去派出所辦到第十五個時想了一下,故而有印象),丟過至少十個錢包,至少八個手機(有兩次忘在車里被砸了玻璃),兩次護照。
但是學習種花以來,頑疾忽然消失。因為要研究配土記土的pH值,要貼標簽記品種,要記施肥和澆水的間隔……
我漿糊一般的光腦袋竟然清明了。為這個理由,我也要感謝花朵。感謝你們,對你們的熱情將我拯救。在這惡事不斷發生、一日數驚的濁世,更要感謝花朵救命。沒有它們,鄙人早就氣死了,或者抑郁而完蛋。
還要感謝……瓜。見南瓜我有親近感。有時覺自己,就像個呆頭呆腦的沉甸甸的,橫豎不服氣不將就的,嗯,瓜。瓜就行,前不加字。
也感謝偉大的葫蘆,和差不多一樣偉大的莊子。兩千多年前他們就已告訴我們美的無用性。文學家的責任是展示、表現真實,因為真實與美息息相關。文學家不能救世,不要苛求他們救世。他們奮力完成對真實的記錄和表現,已是足夠。
還要感謝……每一顆葡萄。
人無恒產,豈有恒心。大家住的房子,又有誰知道哪一天就被拆遷呢。補償多少錢是扯淡的事,你用錢不是為了快樂嗎,錢未必買得來你住現在房子的快樂。我知道一些整村拆除的大村,老人死亡率比以前暴增三分之一。熟悉的場景統統消失,心理慰籍消失。拆遷拆掉了很多老人性命。那豈是賠償多少錢所能替代!
鄙人心寬。好歹臭蛋兄,這一年因這些葡萄,有了一個快樂的秋天,就好比他有過春天櫻桃樹的快樂。
有一年快樂,便是賺了一年。
12.傷蜘蛛
雨瓢潑,下午昏黑如夜,旋即放晴,但無前日雙彩虹。
大門口旁邊閑置地空中,一只大蜘蛛趁著天光,默默修補被雨滴撕爛的網。
晚上約十一點出門遛狗,看見大蜘蛛已經重新補好了網,看上去非常精致。
勤奮,神速,質量高。向蜘蛛同學學習。
次日又大雨,午十二時左右出門取快遞,蜘蛛網又只剩殘絲,蜘蛛也不見了。
這正是一只令人悲傷的蜘蛛。忽然想到我一個近十萬字的長文檔,它也不見了。
有只堪稱碩大的蜘蛛到處胡亂結網,趕了幾次又來。某日有怒,舉笤帚欲拍,揮下一半在空中停住。留著吧,不宜小恚殺生,況它是益蟲。
只是它太丑,丑陋,丑惡,丑得讓人不想看到它,丑得讓人不小心看到竭力想忘掉。它的臉太像魔鬼。
微信里有朋友說:很小的一個哺乳動物,因為小,把自己扮成猙獰的模樣。所有自卑者都如是。
它把網拉在我必過的路上。沒辦法,我拆掉網。它拽著一根絲滾落地上,立刻縮起來,成小圓球狀,像塊灰黑的小石子。
輕輕踢一下,它骨碌骨碌滾,還是不動。它真能裝。
我嚇唬它,蹲下沖它吹氣,它忽然伸出渾身腿,瞬間大了幾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竄。
它動的剎那間駭著我了,我險些跌坐在地上。
此時回想,它應是還向上微跳。它滿身的腳在片刻間嘗試探向所有方向,迅疾選定一個它認為安全的向位,一下子不見了。
看來它真的向上跳了。有人告訴我,它可能學名叫蠅獅跳蛛。它是蜘蛛里的獅子。
13.櫻桃葉
十一月中,櫻桃樹頂端,葉片紅了。
一場大風忽來,葉片就全部拋光。但細看,枝條滿是密麻麻的芽點。這些芽點在寒風中一日日豐滿,在冰雪中也不停止脹大。河冰化時,它們漸已飽滿,在明亮的月夜里閃閃發光。春風微微一吹,芽爆裂出小縫,綠則葉,綠白則花。
它們要發一段呆,像人沉睡很久初醒那樣。等啊等,等開花。它們就那樣呆呆地,似乎要再去睡個回籠覺,或者已經睡著了。
快忘卻的時候——多半是夜里,它們忽然全部開了。一樹雪白,拂來一陣陣苦香苦香的氣息。是我滿意的奢華的滿不在乎的樹花的樣子。對,就要這樣。
這棵櫻桃來自太谷的北方果樹品種基地,在那里三年,我種了有六年。明年它十歲了。遠遠年長于臭蛋和老虎。
若花可為妖,我愿妖是它所化。如此熱烈的雪白!如此秾艷的潔凈!
花下死了算了。但別急著去死,還有期待。還有嬌艷欲滴的紫紅的大櫻桃。所謂嬌艷欲滴,這個詞只配來比擬櫻桃之美。
我一直納悶:雪白的櫻桃花和殷紅的櫻桃,如何就這般完美地,統一在同一棵樹上?如烈火又柔情似水的人?像貞潔又春色無邊際的女子?
微信發出這段文字,一位叫綾煙的朋友留言:“這就是自然界的神性。如果一個人,穿著綠色裙子,配藍色,紫色,黃色的上衣,未必好看,可是綠色植物開出藍色紫色黃色花,卻和諧而美。常常贊嘆與敬服于自然的奇妙?!?/p>
14.摘豆莢
摘刀豆莢。這東西長得太快太超現實。感覺你前面摘它后面長。已經摘過的,回頭一看,咦,咋又有這么多?
晴天時,太高摘不到的,心懶了想明天吧。
等記起來去看,它們早不知何時爆出豆莢籽,灰白,蔫,干了。
微雨,高處一大枝不能得手,看籃已是滿溢,裝不下了。只一棵刀豆莢。
小臭愛此物,邊吃邊說:“真好吃,好吃死了?!?/p>
或者腆肚子喊:“你看你看,我肚子吃得快爆炸了?!?/p>
零星仍有花朵,黃色的朝圣者,看樣子要開到十二月初了。
一朵雪白大花,開足一周了。傳粉染了一點胭脂輕紅,更添嫵媚。
啊哈!發現一棵春天吃的櫻桃核,落在書桌下面的腳榻縫隙里。好像有朋友種了不少的我的櫻桃種子。
忽然想起摘櫻桃的快活時光。
15.米蘭香
室外不太可能開放的花蕾,剪了些回來。水沖,晾干。
泡酒。飲其秋冬凜冽之高香。
米蘭開。其香清新,但不清晰,如記憶中漸漸模糊的久遠戀人。
香氣清晰的是茉莉。永遠是茉莉。香得像當頭棒喝、大腦空明,香得像少年時蒙住情人眼睛她心頭的一驚。
米蘭以何香?它析出細微的晶瑩香珠。有圖為證。手機手持拍攝。一束干花,自種品種。插瓶一年,深紫失色,漸變灰白,兀自芳香如故。人類情感,往往都不能及此。
即日室外剪花,換新花束。拔去舊花,不禁一呆。去了舊花的瓶,依然是香的。花的暗香,仿佛沁入了瓷瓶。
16.望飛鳥
六七年里我總是想強弩射殺吃其肉的鳥來了。
慚愧殺心每起,慶幸善念得勝。它們常來,我不知它們輩分了,反正人肉眼看上去總是那兩只,像老熟人。今早又至。它飛行中隨時能回頭看,好神奇。
每次見它們我都覺是最后一次。
它還來嗎,不來了嗎?這個問題比較糾結。
下午總是大風涌動。
去了水邊,很多茅草被刮斷,揪在風中亂飛。
但逆光中透光的鴉巢,并不掉下來。
烏鴉是聰明的鳥,感覺它懂點力學。它也從不在果樹上筑巢。
我僅見過一次,鉆天楊高處的鴉巢,拋落摔在地上??蓱z的烏鴉,不知一家如何過冬。
那是在童年,童年的樹都很高,風都冷,天都大。
現在似乎沒那么大的風了。
17.初雪落
落了輕薄的雪,來了點好心情。它像少年時的輕薄,那也是好的。
冷的雪花,是天空凋謝的微小花朵,也是冬的禮物。落地遇物即化,最初想拍照,竟是不能。
此時在三樓房間,窗外已是大雪漫飛,被山谷里蕩浮而方向不定的風拂動,乃上下飛舞,忽然又一起紛紛揚揚向西而去。
窗前看了半小時。扔下房間,走了。出樓,卻是若有若無的小雪。
原來山前山后,雪勢大為不同。
車上還有酒。叫了人,一起去那山頂的寺廟燙一壺去。
18.棄死水
一個朋友微信說:“感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渴望一次真正的改變。這樣的生活真是慢性自殺。”
人一定要隨時調整和改變自己的境遇。鄙人尤其不能忍受無提升、無變化的死氣沉沉的生活和工作,它們像無活水匯入的淺水灘,漸漸散發腐臭氣息,最后連水分也喪失,變成泥沼。
我年輕時工作的第二個單位,從家到單位步行需二十分鐘。那種工作和生活一眼到底。我記得當時的絕望感。為了排遣就下棋,上下班有意不騎車,步行,找棋攤,一條條街殺過去。如此一年,棋藝爆長。有一天忽然醒了。堅決不能過這樣的生活。以后即便再跌宕也不能繼續如此。家到單位的二十分鐘距離,一成不變跟死了一樣的生活,這和一個農民在三畝地里轉來轉去走一輩子有什么區別?!
很多時候,生命的價值不是為了利益,不是為了安穩,不是賺多少錢和在單位有多大升職空間。而是,你對生命的體驗是否有提升。
我拍拍屁股,走了。辭職不再干?;问幒芫茫陂g不敢讀書,忍著,不寫字。但最終發現賺錢和做別的,沒有快感只有失落。深處的東西泛上來,我還是需要文字。
從此拋下一切。這一世命定了是書生。不會是痞子,款爺,或者官員。文字長在血里。我以血喂養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