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

來自南太平洋溫潤暖濕的季風讓太白山南麓的漢中盆地涌起重重綠浪的時候,太白山北麓渭河平原也迎來了繁花似錦、百花爭妍的季節。從已經變成一座依山傍水,花團錦簇大花園的湯峪鎮沿湯峪河谷上行,沉默了一冬的太白山河谷地帶草綠了,花開了,河水解凍了。滿眼翠綠伴隨著高山峽谷之間愈來愈清澈的藍天、越來越純粹的白云,太白山又迎來一個五彩繽紛的季節。
然而,如果在視野更開闊的地方將目光越過茫茫群山,我們依然可以望見群山簇擁的眾山之上,還有一座直挺云霄的高峰白光閃爍,一片銀白。那就是太白山極頂獨有的雪山景致——太白六月積雪天。如果從太白山森林公園進山,在銅墻鐵壁、潑墨山一帶,你可以看到桃紅柳綠,群山返翠的浩蕩春風,讓蹦跳在山間的溪水涌起朵朵雪白的浪花。到了上板寺繼續上行,你可以會看到茫茫群山依然被厚厚的冰雪覆蓋,漫長冬季里落光葉子、褪掉綠色的花草將瘦弱堅硬的身子縮在冰雪下面,帶著蒼老而嚴峻的表情,木然地等待這個嚴酷季節盡快過去。這時的太白山頂,還覆蓋在積雪下面,靜寂無聲。但如果留心,寒冷與冰雪并沒有完全終止另外一些植物頂著奇寒,在一片寂寥的世界里展開它的綠葉、綻放它的花朵、呈現它與眾不同的生命光彩。
這種幾乎可以看作是太白山上頂風冒雪的臘梅一般的植物,在漫山遍野都是奇花異卉的太白山既不顯眼,也不高大,卻名聞世界——它就是獨葉草,一種幾乎與太白山和秦嶺誕生年代一樣古老的植物。
獨葉草,這種通常只有五個裂片狀、近似橢圓形葉子,一棵只開一朵淡藍色花朵的草本植物,在秦嶺高海拔地區并不少見。但由于它和大熊貓一樣,在第四紀冰川期幸免于難,而且僅僅在中國大地躲避過了那場開始于4億年前,200多萬年前達到高潮并讓世界萬千生物滅絕的嚴寒厄運,獨葉草這種貌似平常的草本植物,也就成為生物世界彌足珍貴的稀罕生命。
獨葉草與太白山相依為命的經歷,讓它在世界植物界顯得神秘而神圣。
如果按照植物學詞條看待,人們對獨葉草的定義其實很簡單:“獨葉草,多年生小草本,高3~10厘米。基生葉1,叉指狀分裂,葉脈開放二歧式。花單生,萼片花瓣狀,花瓣缺。瘦果狹倒披針形。中國特有單種屬植物。分布于云南、四川、甘肅、陜西,生于海拔2750~3900厘米處的林下,對研究被子植物的進化和該科的系統發育有科學意義,國家一級保護稀有種。”但如果從一種生命成長與延續意義來講,獨葉草簡單而頑強的生命力,似乎也深含了某種讓人慨嘆的啟示意義。
多少年來專注于研究秦嶺植物的佛坪自然保護區管委會主任黨高第和祁云枝《倔強的小草》一文,對獨葉草特征與習性的描述更為形象:
它生長在密林下,你匆匆走過也未必能注意到它。
它是多年生草本,高度僅有4~10厘米,長有一片葉子,卻裂成5片,一般人以為是5個葉片呢。它生活在極其陰冷的環境中,上層是高大的喬木,中間是茂密的杜鵑林或者箭竹林。到了地面幾乎沒有陽光。
更特別的是,獨葉草開花的時節是5月初,它所生長的地方因高海拔依然被冰雪覆蓋著,其他植物仍處在冬眠狀態,唯有它花開在冰雪天地中。因其極強的耐寒耐旱特性,它從遠古時代生存至今。
黨高第所說的“遠古時代”,應該是指第四紀冰川期。盡管對于第四紀冰川期開始年代學術界至今爭論不休,但對這場寒凝大地的氣候變化在200萬年前達到高潮,則是多數專家趨于一致的時段。這就是說,在北半球大陸被厚厚積雪覆蓋,太白山大規模冰川運動爆發的200多萬年前,氣候寒冷交替,變幻無常,冰川進退反復,以及隨之而來的區域性地質變化,讓過去與獨葉草共同生長在太白山懷抱的眾多植物永遠從這個世界消失,只有和獨葉草具有同樣頑強生命力的紅豆杉等極少數植物,躲過這場災難。
柔弱的葉片,既適宜陰冷潮濕的生存環境,又可以不借助陽光完成新陳代謝,積聚生長活力的特點,大概是獨葉草能夠在排山倒海的冰川移動中俯下謙卑的身體,讓巨石、洪水、冰雪從它身上奔流而過,將自己葉片與根莖收縮到極限,以便在一次次滅頂之災過后再次將落滿泥沙、塵土甚至布滿傷口的身體舒展到天空下的根本原因吧。而在冰雪覆蓋的時候,原本對熱量與陽光需求甚少的本能,又讓獨葉草面對眾多植物因很冷而枯萎,最終被常年不化的冰雪奪走生命的現實泰然處之。更為令人驚奇的是,這種柔弱的生命,并不是太白山叢林深處生命的強者。它對土壤和氣候的特殊要求,以及需要針葉林或闊葉林茂密枝葉保護的特性,使它只能在中高海拔山區尋找到極為狹窄的安身之地。也正是這種需求甚少,對生的渴望卻從不止息的本性,讓這種太白山上大概并不偉大,也毫不顯眼的植物,在第四季冰川期創造了另一種生命奇跡。
現在,如果在太白山或秦嶺山脈別的地方,面對這種一生都潛伏在密林深處大樹下面、雜草叢中的植物,我們絕對無法想象在萬千動物、植物被扼殺的200多萬年前,獨葉草到底是如何度過那個萬物匿跡,大地蕭殺的嚴酷時期的。但如果放開思緒設想一下,在第四紀冰川期漸漸退去,冰雪驟然消融,大地一片汪洋,滾滾洪流讓山川狼藉,萬物殘敗的背景下,當獨葉草支撐起它纖弱的枝葉,將一點點逼人的綠色裝點在當時尚為冰雪覆蓋的太白山巔之際,我們到底應該歌唱獨葉草的偉大呢,還是應該慨嘆世界上一切弱小生命所擁有的偉大生命力呢?
由于王維“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詩句而成為男女愛情象征的紅豆杉,本來是南方植物但在太白山得天獨厚自然環境吸引下,這種充滿浪漫情調的樹木竟越過南北氣候分界嶺,在太白山北麓湯峪河、紅河谷一線的密林里安下了家。這種同樣是第四紀冰川期孑遺物種的喬木,在這個地球已經生存了250多萬年。紅豆杉是樹木中的高齡長者,一棵紅豆杉樹齡,最長可達上千年。科研人員根據紅豆杉分散生長的習性和喜歡在密林深處安身的特征,稱之為“林中隱士”。但在太白山自然保護區管理局采訪時,馬局長說,他們最近在太白山保護區普查時,發現了一片群聚群生的紅豆杉林。
“從天水到河南整個秦嶺北坡山區,以前從來沒有發現這樣的群生紅豆杉。”馬局長說,“單株直徑在40厘米左右,據此可以推斷,這片紅豆杉應該生長于明代。”
為了防止人為破壞,馬局長沒有告訴我這片紅豆杉生長的地點。但據我的判斷,它們安身的地方,應該仍然在湯峪鎮河、紅河谷一帶吧。
紅豆杉這種果實被當作愛情信物的古老樹種,在被列為世界瀕臨滅絕天然稀有抗癌植物后,人們從其植株中提取了一種叫“紫杉醇”的治癌物質,紫杉醇價格十分昂貴,治癌效果也為世界公認,所以紅豆杉也擁有了“生物黃金”的美譽。那是1967年,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從太平洋紅豆杉中首次發現——紫杉醇。接下來的20年里,國際上30多個研究組研制出了從紅豆杉身上提取原料,研制出了治療癌癥的特效藥紫杉醇。雖然現在用于治療癌癥的紫杉醇為白色無味結晶或粉末,人們已經很難將它與身姿高大秀美的紅豆杉聯系起來。但從藥理學對誕生于紅杉體內的紫杉醇治療癌癥的實驗結論可以肯定,紅豆杉這種植物中的貴族在變成另外一種物質后,其神秘、神奇的身份和生命力頑強的特性并沒有改變:
一般用在抗癌類藥品,紫杉醇屬有絲分裂中的微管抑制劑,紫杉醇具有聚合和穩定細胞內微管的作用,致使快速分裂的腫瘤細胞在有絲分裂階段被牢牢固定,使微管不再分開,可阻斷細胞于細胞周期之G2與M期,使癌細胞復制受阻斷而死亡 。
這是世界藥理學組織對至今在太白山密林深處的紅豆杉治療癌癥效果極其理性而又不乏溢美之詞的結論。
另一種讓太白山和它所孕育的植物成為又一種生命奇跡的,是太白紅杉。
太白紅杉,這種筆直挺拔、亭亭玉立的樹木,是下板寺到上板寺纜車上隨處可以看到的太白山高山針葉林中精品。太白紅杉雖然不似紅豆樹那樣既有浪漫愛情故事做背景,也不似獨葉草那般因為古老身世被人視為第四紀冰川期活化石,卻是中國特有樹種。在遼闊中國大地,只有秦嶺才是太白紅杉生活、群聚、繁衍的家園。更加讓我驚奇的是,平常被我們看得很似平常的紅杉樹皮,竟也可入藥。《中華本草》說,紅杉皮有止痢、行氣之功,主治痢疾、脫肛、氣滯腹脹等癥。
為了追隨像獨葉草、紅豆杉、太白紅杉一樣太白山古老而稀有植物的蹤跡,我翻閱了穆毅先生主編的《太白本草》,也查閱了新近出版的《太白山志》。其中《太白山志》有這樣一段文字:“1985年,在太白山自然保護區第一次綜合考察中,西北大學副教授狄維忠、講師李繼贊,太白山自然保護區工程師建中心李智軍,對太白山珍稀瀕危和國家重點保護植物進行科考調研,記錄珍稀瀕危植物21種,其中瀕危2種,珍稀10種,漸危9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21種,其中二級保護植物9種,三級保護植物12種。中國科學院西北植物研究所副研究員張志英,對太白山稀有植物進行考察調研,收錄特有植物115種(含亞種、變種、變型),占太白山種子植物總數的6.06。”這里的瀕危級植物,就是指獨葉草和紅豆杉,更多如秦嶺冷杉、太白柳、太白紫斑牡丹、太白杜鵑、太白黃芪、太白蟹甲草一類太白山特有,或整個世界植物界稀有、面臨滅絕的植物匯聚在太白山,讓這座第四紀冰川期亞洲大陸眾多植物的避難所,成為生命的孕育之地。
也許正是有了從第四紀冰川期死里逃生的經歷,除了獨葉草、紅豆杉等珍稀物種,許多看似尋常的植物一旦安身太白山峽谷高山之間,總會顯現出一種與眾不同、令人感嘆的超凡脫俗氣質。比如躍居中國十大傳統名花之列的杜鵑,在長江以南只是適宜于海拔500到1200米地帶生長,而且只有春天開花。但在太白山,杜鵑卻在海拔2 2 0 0米到3000米的太白山高山地帶創造壯麗迷人的高山杜鵑花海奇觀。每年五六月份,江南杜鵑花早已花容凋謝,但從紅樺坪到下板寺、放馬梁一線的太白山萬畝杜鵑花海,這時才開始爭相怒放。幾十種品種各異,花色不同的杜鵑花,讓正從漫長冬天中蘇醒過來的太白山將一種生命的色彩舉到中國大陸腹地最高處。
一種生命的誕生,原本就與它的經歷有關。
每每面對太白山上眾多如獨葉草、紅豆杉以及大熊貓、羚牛等這些在生存與死亡抉擇中頑強存活下來的生命,我們只能相信,是太白山的高度給予了生活其間的所有生物以不屈不撓的力量和勇氣。而它們堅持不懈的頑強生命力,也讓一座高峻挺拔的山峰擁有了超凡脫俗的高貴氣質。
獨葉草以柔弱的葉片所支撐的古老而頑強的生命,便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