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瑞
摘 要:1933年,日本共產黨領導人佐野學,鍋山貞親在獄中發表了《告共同被告同志書》,宣布放棄共產主義信仰后,兩年之間轉向出獄者達90%。轉向后,這些作家紛紛以私小說的形式將自身的轉向過程和原因作了披露。轉向(即背叛)雖然是令人不齒的行為,但是轉向文學中卻也不乏像《村里的家》那樣的文學精品。
關鍵詞:日本 無產階級作家 轉向文學 私小說
一、導論
在日文中,“轉向”一詞有兩種意思,一是指從一種立場轉到另一種立場,從一種信仰轉為另一種信仰或者變得沒有信仰,可以理解為“背叛”之意,二是指從一種角度轉到另一種角度,可以理解為“轉變”之意。本文中所言“轉向”是第一種意思,是指社會主義者被動或主動放棄無產階級信仰,開始另一種人生。在這些社會主義這當中,有許多是文學家,他們主要運用私小說的形式對自己的轉向(背叛)進行了總結,有懺悔者,有沾沾自喜者,有若無其事者,他們的轉向文學反映了那個時代日本社會的白色恐怖,反映了日本共產黨和無產階級運動根基不牢,內部斗爭不斷等事實。
二、日本無產階級作家的轉向及轉向文學
1933年6月8日, 當時的日本共產黨領導人佐野學,鍋山貞親在獄中發表了《告共同被告同志書》,宣布放棄共產主義信仰,這一轉向聲明嚴重破壞了當時已經相當脆弱的日本共產主義運動和無產階級文學。“聲明發表后不到一個月,未判刑的無產主義者有30%,已經判刑的無產者中有36%宣告轉向①”,加上后來陸續宣告轉向的人員,兩年之間轉向出獄者達90%,只有極少數人堅持了共產主義信仰,保持了革命氣節。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出現大面積轉向,由于轉向作家各自的出身、境遇不同,轉向之后他們各有不同的人生歷程。
1934年對于日本無產階級文學來說是災難性的一年,這一年轉向文學登場,日本無產階級文學迎來嚴冬時期。在轉向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有村山知義的《白夜》,島木健作的《癩》、《盲目》,藤澤恒夫的《世紀病》,金親清的《裸露的街道》,立野信之的《友情》,藤森成吉的《下雨的明天》,窪川鶴次郎的《風云》,德永直的《冬日枯景》,中野重治的《第一章》和《村里的家》等等,其中村山知義的《白夜》和島木健作的《癩》最具代表性,引導后來轉向文學的方向。在上述作品中,中野重治的《村里的家》尤其著名,它提及轉向文學的社會責任問題,表達了重新崛起的決心。
由于無產階級作家在轉向之后所走的道路不同,導致轉向文學內容寬泛而復雜。從類型上區分大體上可分為五種類型。第一種以中野重治和村山知義為代表,他們雖然寫了不反對天皇的保證書而得到釋放,但他們并沒有放棄馬克思主義,依然認為馬克思主義是正確的思想引導,自己轉向不是因為對馬克思主義失望,而是由于自己內心的軟弱造成的。他們把自己轉向前后的心理以私小說形式呈現給讀者,具有告白的性質。中野重治更是于二戰結束那年十一月重新加入日本共產黨,同年12月和宮本百合子、秋田雨雀等人創立新日本文學會,被選為中央委員,并于1946年創立日本民主主義文化聯盟,擔任理事長。第二種情況是以島木健作為代表的轉向文學,徹底地放棄了從前的無產階級立場,完全按照新思想謀求自我變革;第三種則是以高見順的長篇小說《應該忘掉過去》為代表的具有頹廢傾向的作品。該作品嘲諷了那些在法西斯政權鎮壓下沒有骨氣的知識分子們;第四種情況則是轉向后投靠日本法西斯主義政權的轉向文學,是真正意義上的“轉向”(叛變)文學,代表人物是林房雄;第五種則是像龜井勝一郎那樣在宗教和古典中謀求再生的文學作品。
三、轉向文學的私小說傾向
日本的轉向文學大都采取私小說創作手法。比如村山知義在作品《白夜》中描寫了一位丈夫的苦惱,他得知在自己入獄過程中妻子喜歡上一位堅強不屈的黨內領導人,從而離開了自己。但是,他又不得不對黨內領導人和妻子表示敬意。因為比起他們來,自己是一個背叛了信仰的人,跟那些堅持信仰而不轉向的人相比,自己是懦弱自私的。這樣的主題在之后的其他轉向作家的創作中時有體現。比如,島木健作通過獄中生活認識到之前的日本共產主義運動的觀念性以及自己的無能為力。他決定通過闡明過去的錯誤來追求新的真實的生活方式。其處女作《癩》描寫了年輕的政治犯太田在思想動搖和不安中患上肺結核,他由單獨房間被轉移至隔離病舍。那個隔離病舍也是收容麻風病的場所。在接觸到麻風病人地獄般的生活狀態之后,太田感到死亡陰影的逼近,患上重度神經衰弱,幾乎成廢人,他的共產主義信念開始動搖。其間他得知自己尊敬的農民運動領導人岡田也被投入獄中。岡田身患麻風病,因病菌侵蝕已面目全非,但岡田堅強不屈,信仰決不動搖。太田見到決不背叛共產主義信仰的岡田之后,對岡田產生敬畏之心,內心的動搖得到抑制。可以說,太田在獄中內心的孤獨狀態以及身患疾病的情形跟島木健作完全一致。島木健作在這部作品中想要表達的不是對不轉向的贊美,太田對岡田的羨慕與敬意是針對岡田信仰決不動搖的堅定。島木健作認為自己之所以轉向是由于自己參加的無產階級運動和自己的思想都具有很強的觀念性。
1934年, 身在獄中的中野重治承認自己是日本共產黨員,并發誓今后不再參加共產主義活動,這是當時的出獄條件。當時對他的判決是兩年徒刑緩刑五年,而且需要他自己提交呈報書和其父親的道歉。出獄后,中野重治發表了轉向五部曲,分別是《第一章》、《鈴木·都山·八十島》、《村里的家》、《一個小的紀錄》、《不能寫小說的小說家》。這五部作品都具有私小說性質,其中《村里的家》尤其具有代表性。
《村里的家》是一部自傳體小說。主人公勉次在經歷兩年的牢獄生活后宣布轉向而被釋放,回到村里的老家。跟牢牢扎根于鄉村生活,具有傳統價值觀的父親孫藏相比,兒子勉次顯得孤苦無依。回到村里,見到父親時, 父親對勉次說:“當我聽說你被抓進監獄時,我們就做好了思想準備,以為你不會活著回來了。后來聽說你轉向了,我大吃一驚。那么你們喊的革命口號豈不成了游戲。……既然說要革命,就要拼命地堅守。……那不是好與壞的問題,一旦信仰的東西就應該堅持到底。……你們的舉動比殺人更可惡。”父親勸說勉次最好放棄寫作,而勉次想繼續堅持寫作。勉次認為自己雖然外表上是轉向了,但內心仍沒有放棄共產主義信仰,他認為一旦自己放棄寫作就意味著放棄了戰斗。勉次認為自己堅持寫作是正確的選擇,他認識到之前自己的軟弱,并決心通過寫作重新出發。事實上,中野重治本人也是這么做的。有人把他的轉向看作是妥協和后退,實際上中野重治放棄了正面肉搏戰,采取了迂回的手段來接近敵陣。中野沒有失去前進目標,也沒有舍棄為了實現理想的文學手段。
四、日本文壇對轉向文學的評價
因為轉向文學大都是描寫作家自己放棄政治信仰,脫離組織的苦惱的作品,它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容易引起各方的議論,所以出現一些針對轉向文學的爭論在所難免。
在眾多評論中,對轉向作家嗤之以鼻的有中村武羅夫、岡田三郎和小堀甚二等人。中村武羅夫甚至說那些轉向作家應咬舌自盡。而坂垣直子則提及轉向作家的節操問題。她認為只要無產階級作家在思想上還堅持自己的信仰,那么是不可能轉向的。雖然可能進行部分修正,但生活態度不可能發生根本改變。
大宅壯一在評論《轉向贊美著和罵倒者》中認為轉向作家的相繼出現使得之前一直跟他們對立的藝術派作家有了責難和揶揄他們的理由。在轉向作家中,有些人說著和兩三年前完全相反的話,他們被民族主義者揶揄諷刺。大宅認為這些轉向作家招致反感是理所當然的。大宅壯一主要的抨擊對象是林房雄之流,他們投靠法西斯主義政權,成為走狗還沾沾自喜。林房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帶著自信轉向的,他要為舊作家同盟的作家們充當轉向勸導員的角色。
宮本百合子在《越冬的苞蕾》中認為轉向問題跟飽受國家權力壓制的日本的思想、文化的歷史有關,也跟封建制殘存的近代日本知識分子的存在方式有關。宮本百合子認為:“日本知識分子背負著特殊的歷史重荷。日本作為落后的資本主義國家,在半封建狀態下突然發展為帝國主義,這種快速的發展歷史賦予了日本知識分子敏感的適應性,但勞苦大眾的生活仍停留在極其低下的水平。日本知識分子極少能有將自己的主義、主張堅持到底,把理想當做使命來完成的。” ②
在諸多評論中都涉及轉向文學的兩個弱點,即沒有將轉向過程加以描述,沒有表明將來的思想傾向。除此之外,轉向文學中,沒有在工人運動的整體背景下對作品主人公進行批判也是其不足之處。而且,大多數評論主要針對轉向作家的轉向行為,而對于轉向作家作品的優劣涉及較少。
五、結語
轉向作家大部分都回顧了自己加入共產黨和無產階級文學時如何抱有雄心壯志。他們仰視那些不轉向的無產階級作家。跟不轉向的作家相比,他們自己是多么卑微渺小,他們飽受良心的苛責。但是,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一旦轉向,那么歷史的污點則永遠洗卻不去,這是轉向作家永遠要背負的。在某種意義上講,轉向文學即敗北的文學。龜井勝一郎從心理主義的角度將當時的轉向文學進行了如下分析:“背叛了同志和自己理想的意識變為敗北感,痛徹地明白了自己的卑微和黑暗。……當必須正視自己內心的自私時,會感到自己內心的丑惡,從而陷入對自己的厭惡和不信任。不久甚至擴大到對他人的不信任,讓懷疑和虛無咬噬著全身。在美好理想的背后是丑陋的現實。曾經朝著美好理想前進,但感覺現在只看見黑暗,一切都是虛妄。懷疑、不安和絕望是這個時代文學的特征。” ③這段話是作為轉向者之一的龜井勝一郎的感慨,細想起來,確有道理。
注釋
① 佐古純一郎.転向文學について[M].學燈社,1957:168.
② 宮本百合子.冬を越す蕾[M].青空文庫,www.aozora.gr.jp/cards/000311/files/2864-8493.html.
③ 亀井勝一郎.転形期の文學[M].角川書店,1960:296.
參考文獻
[1] 亀井勝一郎.転形期の文學[M].角川書店,1960.
[2] 日本文學研究資料叢書.中野重治?宮本百合子[M].有精堂,1988.
[3] 楊華.日本無產階級轉向文學和轉向作家[J].時代文學,2011(6).
[4] 佐古純一郎.転向文學について[M].學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