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三角梅

謝燕

我家后院的三角梅又盛開了！布里斯班的秋天真是個可愛的季節，盛夏之后溫和的秋風帶來舒適的涼爽，清約的藍天飄著悠閑的白云，樹木仍然像春天一樣翠綠可人，小鳥也絲毫沒有急著準備過冬的匆忙，一如既往的在隨風搖曳的枝頭呼朋引伴，聊天歌唱。

前年的春天，那是我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我在后院沿著木圍墻栽下五棵四種顏色的三角梅，分別是玫紅、大紅、橘紅和粉紅。一直喜歡這種似花似葉的植物，學名叫勒杜鵑，在中國多生長在海南省，屬喜熱耐高溫的熱帶植物。也是父親最喜歡的花，以前看他栽在湖南家里圍著鐵欄桿的陽臺上。回家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在鋼筋水泥的建筑里頑強的向外掙扎的那點點亮色，體會到那禁錮在單調平凡日子里的那點不一樣的心意和追求。

父親是一個總想在最無創意的年代過出一點優雅和情趣的人。出生在一九四九年中國經歷過外侵內戰之后百廢待興的年代，他的時代卻因為種種紛紛擾擾的政治變遷，一些他人力所無力改變的外在因素，使他機敏的頭腦，過人的智慧，還有空有一腔的成就自己報效國家的抱負最終無法施展。 他的少年求學時代要與家庭的貧窮做艱苦的斗爭，缺衣少食不說，他是長子，父母要求嚴苛，年幼時即要承擔繁重的家務，冬天的清早擔著跟他體重差不多的蔬菜要去十幾里的城市里早市去賣，雨雪天里只有一雙草鞋裹腳；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卻因為家貧付不起學費，如果不是因為老師惜才趕遠路來鄉下苦勸，父親險些失學；學習成績總是優異的他高中畢業時，因為知識青年下鄉接受再教育的政策而成為農民，父親也因此早婚早育并承擔了家庭的重擔。

父親不到二十歲即有了我，爺爺奶奶疲于應付子女眾多的家庭窘境，對父親也很少能給予關照。七〇年代初，父親跟成千上萬的年輕人一起，被派去偏遠的山區修了幾年的鐵路。撥亂反正后，父親才有機會去鄉下小學教書，從代課教師到正式編制，從教師進修，到參加函授大學，我幼年記事的日子，父親總在學習，總在動手干活，總在嘗試抓住新的機遇改變生活。他當過校辦工廠的廠長，農忙接活幫老鄉維修抽水機，夏天家里總有老鄉送來的西瓜，西紅柿等，他在七十年代中期電扇還不普及的時候，用回收的農用機械的馬達焊接三個鐵片，裝成了第一臺電風扇，噪音很大卻吸引整個鄉下學校的老師晚飯后來我家吹涼風。

一九八〇年左右還是在全國剛開始放映蘇聯電視連續劇《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他買了國產的飛躍牌電視機的所有配件，裝成了一臺黑白電視機。為省錢沒有買電視機的外殼，顯像管和所有配件一律裸露著一字排開放在我家一個帶玻璃門的食品柜里，看電視時打開玻璃門，看完再拉上玻璃門防灰。所幸柜子高度跟椅子差不多，讓所有來我家看新奇和電視劇的學校老師沒覺得有啥不方便，只是媽媽有時會念叨，每天來的客人很多，家里茶葉很快就用完了。

因為特別的才能，父親被教育局的領導看中，從基層學校調入教育局工作，先在教師進修學校擔任電大班班主任，后調去教委當招生辦主任，幫助了很多貧寒學子取得了上中專大學的機會。我上大學的那幾年，假期回家經常碰到有周末的清早，從很遠的鄉下趕來的老鄉提著裝活雞的土布袋子，以送雞的方式給父親表達感激之情。

父親的仕途沒有他希望的那樣走得太遠，一是他性情耿直不愿意溜須拍馬，二是也無靠山大樹撐腰，加之他入場較晚，又沒有過硬的大學文憑，所以退休時也沒有達到他自己的目標，仍然是教委的一個普通干部。他一定是郁悶過，也一直介意的吧，不然怎么一直有些郁郁寡歡？一直眉頭不展？最終剝奪他生命的肝癌應該跟多年抑郁不得志不無關系吧？

多年前，我偶爾聽到父親感嘆自己錯過了一些本可以把握的機會。作為家人子女，我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苦悶，更無從開導他。

父親不是一個能與子女無話不說的人，他有自己需要時時維護的作為家長的架子，我們也清楚能跟他溝通不觸地雷的底線，多年來彼此小心維護著，終究沒有能跨過去這道障礙，直到父親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去世。即便他去世前我在醫院陪伴他的最后十天，也沒有太多機會跟他深談，錯過了最后跟他溝通的機緣。他一生種花愛花，養過金魚養過鴿子，嘗試過很多讓生活更有趣的事情。但直到他去世，他仍然沒能放下那些糾結于心的郁悶，他的執著于心的理念仍然沒法跟他的人生現實妥協和解。鮮花綠草只能偶爾裝飾他外表的輕松，卻沒法幫他完成內心真正的悠閑釋然。父親去世后留下上百盆花，愛花的我沒法將它們運來澳洲維護，只能忍痛將大部分贈送給親戚朋友，讓他們代父親照顧它們。

我的血液中一定有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最忙碌的生活里都要養點魚種點花自樂，最拮據的日子都會挪出錢來買些鮮花盆景裝飾生活。血緣以最強勢的影響力不由分說地占據我生命的密碼庫，以神秘而堅定的方式描繪著我生命的軌跡。我遺傳了父親的智商，必然也會遺傳到他性格的一些薄弱環節，如何揚長避短盡量規避父親經歷過的不足和遺憾，將是我一輩子需要研修的課程。

一代一代人的成長，總是期望青勝于藍的吧，豈不知要從青蛻變升級到藍，要面對多少學習和突破，有時需要痛苦地否定自己，打破自己然后在烈火中涅槃才能成就自己。

一晃父親去世已有八個月了，我比他在世時更想他。一些人一些事，是等到失去了才會想念的吧。

今天，周六的下午，我坐在我家后院，看我的花靜靜地開在陽光下。這個一定是父親的夢想中也想要過的這樣有花有草的后院吧。我看著這花這景，靜靜地想他這一生，想他作為一個極不愿意平凡卻又不可避免的只能做一平凡人的一生，試圖去理解他，反思自己本可以更親近他，更愛他，也讓他感覺到這種愛，讓他最后的十年活得輕松點精彩點，讓我少一點遺憾，多一點欣慰。可惜一切都無法重來。給我生命的父親走了，我捧著他熱熱的骨灰送去老家的墓園埋葬的時候，一路上眼淚止不住地流。從十七年前在長沙黃花機場瀟灑揮手告別不舍我遠行的父母開始，我多年行走海外早已磨煉得獨立自強，連九年前失去婚姻在海外獨立撫養幼子，我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然而懷抱著父親的骨灰壇，跪在墓坑前，我泣不成聲：有多少事可以重來？從來就沒有！所幸親愛的母親健在，還可以及時盡孝。

鮮花依舊在，人面早已無。

滿院的三角梅，從去年十一月被冰雹打得凌亂成泥，經過一個季節的修整，如今開得更比去年隆重。人的生命要像這頑強的植物一般就好了，給點陽光它就艷麗。我的生命來自于父母，我的生活卻要由自己來妥善經營。我也是為人父母之人了，所幸生活在比我父親好得多的年代，我努力我就可以看到適當的成果，我們也不再有理由怨天尤人。我們的父母因為時代所限，沒法給我們更好的資源更高的起點，所以我要努力很多很多年才有別人也許輕易就有的今天。但是我們不能抱怨，只有努力，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我們才能掙脫自己與生俱來的限制，突破障礙成就自己想要的人生。努力的動力不單是為我們自己，我們對自己的孩子也有責任給他最好的生活和機會，等他們長大后，作為父母我們也才能毫無遺憾地說我們盡了全力。

生命不息努力不止，我知道我父親曾經也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他從來沒對我說過他為我自豪，只說過不要太辛苦要保重身體，但我知道他對我的努力也是備感自豪和欣慰的。他在他的人生里想做到而沒有做到的，讓我來接著做，這也算是對父親的一種報答吧。

當你沒有雨傘的時候，在雨中你沒有選擇只能奔跑！比爾·蓋茨說過，你出生貧窮那不是你的錯，但如果你死時仍然貧窮那就是你的錯了（If you were born poor， it is not your mistake， if you die poor， it is your mistake.） 人生從來沒有公平！只有接受不公平才能從容上路！我會時時想想這句話，想想我的父親，然后心平氣和地開始明天和所有未來的，輕松或不輕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