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菲蒂
一次始于“尋找”的歷史寫作
作者的寫作動機源于偶然遇到的一位唱桑植民歌的老者,匆匆一面之后,老者的滄桑、歌曲的凄婉令作者耿耿于懷,難以釋懷。由此,我們隨作者踏上了尋找之路,進入一方土地,走進一段歷史。
紀紅建在談到創作時說“作品要好,關鍵是人物要寫好”。是的,一部文學作品要被讀者接受,必須以人為寫作對象,人物形象塑造出來,才能支撐起一個作品的存在。作者著力刻畫了一些重要故事的主人公形象。劉家坪劉金鳳老人,眼神憂傷又懷有期待,滄桑的皺紋里寫滿故事,他在蒼涼悠遠的民歌中為我們道出當年的記憶;喝了些酒就東倒西歪、神神叨叨的熊朝盛是性情中人,見過太多采訪之后不聞不問的記者,因而對作者冷眼相待,深入對話后,熱淚長流;賀錦齋高大英俊,寫得一手好文章,改編《馬桑樹兒搭燈臺》的歌詞贈給新婚的妻子,浪漫深沉;淡泊名利,不計回報的鐘冬姑;三十年如一日在光榮院照顧一百位老人的賀曉英……人物性情與歷史細節共生長,歷歷如在眼前。一些人物群像也漸次涌現:寧可自己不吃也要養活紅軍后代的母親;搭起臨時醫院救治二十三名紅軍傷員的兩寨人;一口氣煮幾十個雞蛋招待作者的善良大娘……作者沒有將人物故事抽象成某種具有普遍性的形象,而是將時代共名置于每個具體親歷者身上,生動的故事積聚起來,獨特豐富的歷史真相亦由此呈現,立體可感。
因人而有故事,在故事里寫人。作者著意寫出每一個個體的獨特性和他們的平凡面目——他們像馬桑樹兒一樣,不是偉岸棟梁之才,但可漚肥,可入藥,“算不得偉大,但生命力強,不容易死,這世界少了它也不行的。”大歷史在他們身上投下印記,一個個普通人的傳奇合成為一個革命歷史的圖景。但這恰恰是中國革命波瀾壯闊背后最堅實又最安靜的生之力量,是浩蕩歷史長河中永遠鮮活動人的中國故事。我們從故事里找到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從人物里讀懂一段歷史的意義,繼而找尋到今天我們再出發的原點和動力。精神的傳承就是這樣,默然、隱蔽,卻堅韌有力。
歷史在紀實之筆中呈現
近年來,紀實逐漸成為一種新的美學追求,太多歷史和現實的真相遠遠超過虛構的震撼。直抵現場,以不虛飾不轉換的真實感沖擊人心,這恰恰是當前文學所缺失的。在記錄戰爭這樣的災難時,作家尤其應有直面慘烈的勇氣,以最大的真實表達對真相的尊重。
紀紅建選擇用戰爭親歷者的口述來進入現場,“賀滿姑渾身一陣陣地抽筋,但她忍受著酷刑,逮(咬)爛了嘴唇。那些狗日的敵人又用尖刀從她的腳脖處慢慢往上逮(割),一刀一刀把她身上的肉逮下來,腿部的肉逮完,只剩下骨頭和血管了。……最后一刀破開她的腹部,逮出她的腸子和內臟。這時,賀滿姑才咽了氣。敵人又砍下她的頭顱,掛在城門上。狗日的敵人下命令說,不準給賀滿姑收尸……” “松油燈下,我看到三娘家的地上、墻上、灶臺上、門板上、床鋪上,四處濺滿了鮮血,三娘和我那可憐的哥哥姐姐臉上都非常痛苦,沒有一個閉嘴的,沒有一個閉眼的……”作者在眾人的講述中完善歷史場景,這些講述合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歷史現場,豐富性從口述歷史中呈現出來。這些超越任何文學修辭的講述把讀者直接帶入戰爭現場,這樣的慘烈面前,無法抒情,此時,紀實是文學唯一能致敬英雄、鞭撻丑惡的表達方式。不是任何事物都適合進行詩意化的表現的,所以,德國哲學家阿多諾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 作者給予他們充分表達的權利,大量生活軼事和方言俚語滲入其間,故事的講述因而生動起來,跨過歷史的烽煙,人物栩栩,如在眼前;但在處理受訪者滔滔不絕的講述時稍缺乏收束和節制,節奏較為單一,這就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露鋒文外” “篇中乏隱”的不足,這也是當下紀實作品中存在的較為普遍的問題。
有人詬病報告文學慣常羅列數據,堆砌資料,但有一組數據作者刻意強調了兩回——“一九二七年,賀龍在參與領導南昌起義時,所率領的起義部隊八千多人中有三千多人是桑植籍;起義失利后,剩下不到一千人,賀龍僅帶八人回到桑植,但不到一個月,又有數千名桑植兒女毫不猶豫地加入紅軍;當時人口不足十萬的桑植,竟先后有五萬多人參加紅軍、游擊隊和地方紅色政權,為革命獻身的有一萬多人,其中參加紅軍的有一萬三千多人,犧牲五千多人。”良知和責任讓他寧愿得罪讀者,也要對得起這片土地的赤誠。數據本身就是震撼,不著一字,即為人心。紀實的魅力恰恰在此。
民歌中的心靈史
口述歷史,直擊真相體現著紀實創作的情感態度與力度,探尋人物和故事生長的歷史文化土壤則考驗著文學創作的思想深度。作者敏銳地發現了此地民歌與人們精神氣質的內在契合。“桑植民歌不是為歌而歌,最早同樣產生于勞動,那是在巖縫里生存,那是在絕壁上攀登,那是在艱苦拉纖中背負不了、忍受不住,抗爭自然的哀號和吶喊,那是天底下最催人淚下的苦歌!革命戰爭年代,桑植兒女又用忠誠、血淚與生命,譜寫了一曲曲或蕩氣回腸,或慷慨激昂的心靈之歌。” 民歌里濃縮著的是一個民族和地域的生存史、情感史、精神史和心靈史。先民們身上就有血性的基因,東漢時期農民領袖相單程揭竿而起,反抗剝削,“那年官兵打過來,占了一寨又一寨哩;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哩;八個哥哥上了陣,勇不可當殺客兵”;元末醴水部落首領尚俄蒂帶領民眾反抗橫征暴斂;明嘉靖年間,向世英、向仕祿率四千五百名桑植先民東征江浙,抗倭平亂更是聲名遠揚,至今流傳著的《點兵歌》唱道“臘月點兵到杭州,杭州城外殺倭奴;右手拿起一把刀,左手提起倭人頭”;清代志士響應太平軍的運動,再到“桑植有個賀文常,不怕虎豹和豺狼;三把菜刀砍鹽局,帶領人民打勝仗”,說的是賀龍三把菜刀鬧革命的故事。歷史的脈絡在民歌中清晰可見,朝代更迭,血脈亙古。
“革命逮(搞)不贏,死也不回家” “腦殼掉了,用針縫上”——血性霸蠻的湘人性格由此體現。湘西北人民世代居于莽莽群山之間,性格也如山一般“安于義理,厚重不遷”,軍民一家,情深義重——“紅軍悄悄來毛埡,心里喜得樂開花;柴火燒得旺又旺,炕上臘肉下了架……只要我有一口糧,不讓紅軍斷半餐。”
“詩言志,歌詠言”,擅長以民歌抒懷的民族,情感總是豐富飽滿的。《馬桑樹兒搭燈臺》產生于明清時期,是最廣為傳唱的一首情歌。
馬桑樹兒搭燈臺(喲嗬)
寫封書信與姐帶(喲)
郎被生意纏住手(呀)
我三五兩年不得來(喲)
你個兒移花別(也)處栽(喲)
馬桑樹兒搭燈臺(呦嗬)
寫封書信與郎帶(喲)
你一年不來我一(呀)年等(啦)
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喲)
鑰匙不到鎖(喂)不開(喲)
在以縣境內遍植桑樹而得名的桑植縣,馬桑樹因這首民歌而成為愛情的象征。這不由讓人想到《詩經》中也以“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的句子來表達愛情的美好及惆悵之狀。馬桑樹兒寄寓著人們美好的向往和憧憬,也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憂傷。在革命時期,歌曲被一對紅軍夫婦的愛情故事重新詮釋。爺爺婚后離家,將“郎被生意纏住手”改為“郎當紅軍姐在家”,不久后,在戰斗中犧牲,婆婆吟唱情歌,思念夫君,獨自謹守了六十七年的愛情誓言,直至去世,如此傳為佳話。
與其說在民歌里發現一段段歷史,不如說在梳理一種精神傳承。人們不斷從祖輩們身上汲取力量,他們的故事又被后世子孫口口相傳。精神的骨血就以這樣浪漫而質樸的方式流淌千年,鑄成品性。這是一個民族的品格,也是這片土地的性格。作者感動于這種深邃的精神內因,深知這才是托舉人物和故事的厚重底子。于是他帶著作家的思考從抗戰故事的記錄逐漸走向這片湘楚文化的內在肌理,人物和故事從土地上生長出來,血肉豐滿,作品也因此有了思想與性情。
紀紅建作為一個七〇后作家,有巨大的創作激情,近些年來,他相繼推出長篇作品十多部,獲獎眾多。我一度擔心作者在如此高產的寫作中情感的奔涌會遏制住理性的增長,如今就這部新作的閱讀體驗來看,答案是令人欣慰的——他有意識地突破簡單表現生活的維度,以理性和自覺來認知和發現歷史生活的復雜性。人們對湘西印象的固化誤讀了甚至是妖魔化了湘西這塊豐厚深沉的地域,在撼人的史實面前,作者深懷愧疚地寫道:“我曾經幼稚地認為,歷史上的桑植只不過是一片地處偏僻、交通閉塞,詭譎神秘、野蠻剽悍的土匪出沒之地,不會抒情,也沒有情懷。我曾多次到張家界旅游觀光,然而,張家界到桑植只有六十多公里的路程,來桑植采風之前我卻從未去過。事實上,我并不了解桑植的自然風貌,不了解桑植的風俗人情,不了解桑植的悠久歷史,不了解桑植的秉性和性格。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路程,而是心靈。”這讓他意識到必須要重讀湘西,寫出這里被長期遮蔽的一面。湘西北人民以生命、以赤誠為中華民族的革命歷史做出了巨大犧牲,我們記錄這些過往,萬萬不能是去獵奇和消費他們的血淚史,如果拍下幾張照片,寫下幾個作品,賺得幾許感動之后就抽身而退,這無疑是對這片土地的褻瀆和傷害。作者并未因為這里曾經輝煌的革命歷史而忘記了這里的當代問題,他為老區如何走出貧困的惡性循環而焦慮——因地理原因,人們從一種苦難走向貧困,空巢老人、留守兒童等社會問題,在這里都典型地存在。情感的投入,讓作家對這片土地有了如故鄉一般的眷戀,并自覺感受到一份責任。如果鄉愁不局限于地域,而是一種情感歸宿的話,這大概也是當代人的一次精神歸鄉,有了出發點,也就有了回望的方向,有了前行的勇氣。尋找是我們的初衷,出發才是作品的目的,作品因此有了歷史感,歷史也有了當代性,這是作品最大的價值所在。“桑之未落,其葉沃若”,《詩經》里這樣美好的句子在這里真是超越了愛情的意義,成為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價值寫照。愿這片土地桑植永恒,愿人們的生活沃若豐碩,這一定也是作者對這方水土和人們的真誠祝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