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良桂
紀紅建的長篇報告文學《馬桑樹兒搭燈臺——湘西北紅色傳奇》,描繪了八十年前及期間發生在桑植這片紅色土地上普通百姓參加紅軍、投身革命、建設家鄉、奉獻青春的傳奇故事,再現了歷史的血腥殘酷和現實的英雄本色,是一幅連接歷史與現實的宏闊畫卷。
桑植是一塊英雄的熱土,有著縱貫歷史與現實的不朽精魂。面對紅軍長征出發后桑植人民遭受到大規模、大面積的屠殺而躲進深山老林,長征途中沿途遺留的傷殘戰士和層出不窮的英雄人物,作者親抵現場,另類構筑,獨具匠心,另辟蹊徑,在正確把握和準確取舍的基礎上,以開拓創新的勇氣和智慧,賦予歷史新的表現,那就是既不著墨于槍炮轟鳴,戰火紛飛,波濤與氣浪相卷,血水與江水橫流,一桿桿紅旗前仆后繼,一隊隊戰士激流勇進,也不寫敵機狂轟濫炸形成的巨大漩渦,戰士身軀如浪起伏形成的翻江之勢,未熄滅戰火和裹著狼煙的浮云,而是濃墨重彩地寫出“紅軍前腳剛走”,在桑植的大地上“只要是共產黨員,只要是紅軍,只要是紅軍親屬,只要曾經幫助過紅軍的老百姓,逮著就殺”。不僅紅軍女兒隊隊長三娘丈夫被殺,接著又殺了老大劉經忠、三娘、老二劉金芝、老三劉銀芝,一家七口殺了五人;而熊朝盛爺爺九個娃兒八個紅軍,七個犧牲;劉經才爺爺老兒被追殺躲進山高路險四處懸崖的五峰山,劉子忠老兒也躲進江六坪過了十五年“野人生活”;戴桂香與丈夫結婚總共在一起不到三個月,賀錦齋就在戰斗中犧牲,她守寡整整六十七年;鐘冬姑等丈夫劉開錫十三年,新中國成立后才得知丈夫在成都戰役中犧牲,一直守到一九六二年去世,真是血腥而殘酷,苦難又慘烈。
那些紅軍的后代,既有劉金元那樣大公無私——村支書一當就是整整半個世紀,又有賀曉英這樣的光榮院院長照顧老紅軍、老八路、老戰士和烈士親屬,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一干就是幾十年;既有黎安星那樣能當好獸醫,又能當好村支書的現代知識型村干部,又有劉祥明這樣在家務農,主要經濟來源靠開“后八輪”(一種貨車),也要保護好紅軍住過的老木屋的人。這就使歷史的回聲與時代的新聲自然交響,它們既可獨立成章一展風采,又有內在聯系承前啟后;既在凄涼悲壯中爆發出強烈的震撼,又在大氣磅礴中展現了宏偉的壯闊。長征興國,改革為民,血脈相連,前后呼應,表現出了桑植兒女的血淚、赤誠、勤勞與擔當,彰顯紅色文化,傳承不屈精神。
桑植民歌歷史悠久而源遠流長,纏綿悱惻又血淚辛酸。作者巧妙地借用桑植民歌《馬桑樹兒搭燈臺》為書名,讓桑植民歌這種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貫穿作品的始終,就使作品有了厚重的文化質感和濃郁的詩情畫意。正如紀紅建在作品中寫道:“桑植民歌,既反映著他們的夢想與生活,又反映著他們的不屈與頑強”,“既充滿著快樂與智慧,又飽含著汗水與血淚”,多情而不失時代特征,靈性而具有高尚情操。因此,桑植民歌就是他們生活的反映,是時代變遷的記錄。那一首首如泣如訴、悲苦哀怨的歌謠——“月月辛苦月月忙,累斷筋骨無食糧” “天是我的鋪,地是我的屋;手膀子做枕頭,蓋的是肋巴骨” “身穿破衣服,攜家趴壕去;深山野林躲,吃住天照應;望眼家鄉地,處處狼煙起;房屋成火海,家在火中泣”;那一支支心花怒放、盼望紅軍的樂曲——“紅軍悄悄來毛埡,心里喜得樂開花,柴火燒得旺又旺,炕上臘肉下了架” “我送紅軍上山梁”“犀牛望月姐望紅軍早回鄉”;那一曲曲風味濃郁、激動人心的贊歌——“打土豪,分田地,為了解放我農民,苛捐雜稅齊取消,從此農民大翻身” “春季里百花朵朵開,翻身花開在心頭上,哪個不開懷。反動派垮得快,人民上了臺”——這些桑植民歌在作品中上下貫通,縱橫交錯,虛實結合,讓鬼斧神工的神奇與血肉橫飛的場面相互映襯,就描繪出了一幅幅粗獷中有細膩的歷史生活圖畫。
桑植民歌中的情歌,在《馬桑樹兒搭燈臺》中表現得更加情真意切,纏綿悱惻,使報告文學這種文體顯得更加形象、生動、活潑。像“郎在河中啊撒漁網羅,姐在喲河邊喲洗衣裳(咿喲),洗一洗來呵望一望羅,棒棒喲捶在喲(情郎哥哥兒喂咿喲)巖頭上(喲喂)”,我們仿佛看到一幅美麗的水墨畫,情妹見心儀的英俊少年在河中撒網捕魚,竟沒有心思洗衣,洗衣捧都捶到巖石上去了,真是情趣盎然,意蘊無窮。即使同一首民歌,由于時代的不同,其內涵也不一樣,它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比如“馬桑樹兒搭燈臺(喲嗬),寫封的書信與(也)姐帶(喲),郎去當兵姐(也)在家(呀),我三五兩年不得來(喲),你個兒移花別(也)處栽(喲)……”這首古老的情歌深情婉轉,古樸蒼涼,跌宕起伏,蕩氣回腸,就像武陵山脈的山泉水一樣,清澈、自然、溫潤。到了紅軍長征時期,情歌的“郎去當兵姐(也)在家(呀)”就改為“郎當紅軍姐(也)在家(呀)”,這一改就成了紅軍歌,平添了時代的內涵與意蘊,表達的是情郎與情妹、丈夫與妻子之間的深深掛念和綿綿情意。這里既說明民歌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演化,又使報告文學的文學色彩更加凝重而雄渾。
寫實與抒情并存,是它突出的藝術特征。寫實是報告文學的特點,正是這種寫實的風格使它變得富有個性,產生出其它文學形式所無法企及的力量。這既是一種原則,也是一種文學的特征,是它迅速變得鮮明和巨大的原因,也是它文體自覺追求的結果。那“三娘家的地上、墻上、灶臺上、門板上、床鋪上,四處濺滿了鮮血”,那楊玉階“吃遍了山上的野菜野草,什么皮葉、巖汗菜、血腥草、野麻花、水麻花、木瓜籽”,那“賀龍在參與領導南昌起義時,所率領的起義部隊八千多人”,最后“僅帶了八個人回到桑植”,這種血腥正面的寫實,就是一種對歷史毫不回避的寫作風格。如果寫實是報告文學的精髓,情感則是報告文學的靈魂。蘇珊·朗格把藝術定義為“藝術即人類情感符號的創造”,報告文學由此也可以說是作家面對某種社會人生現象所作的一種情感表述。這種情感的力量,往往能夠超越題材和形式,作品中《傷感與深沉的桑植民歌》對長征路上遺留云南境內的傷病員表現出的崇敬的感情是多么強烈而真摯,對書中指腹為婚的賀錦齋與戴桂香結婚不到三天就“郎當紅軍姐在家”的悲慘結局寄予了深深的同情與哀嘆,《我有兩個故鄉,一頭是爹,一頭是娘》對“我老兒、我幺姑、我嬸嬸”在五峰山,拿梭鏢豁出命來與老虎搏斗、刺殺,是多么的傷感和心痛,等等,都是以濃濃的感情力量震撼著讀者的心。
敘事(方言)與寫意(描寫)的交錯穿插和巧妙結合,更使作品獲得了張弛有度的藝術空間。如“逮”字,它在湘西方言中,就是一個萬能動詞,相當于“做、搞、吃、干、抓、開始”等,“逮(拿)走” “逮(問)吧” “逮(抓)的” “逮(干)些” “逮(問)來逮(問)去”等,還有桑植畢茲卡稱兒子為“惹必”,稱土老司為“梯瑪”,叫事情為“東東”等,都帶著濃厚的地域特色。而“青山環抱,一棟棟古樸的吊腳樓和現代的小洋樓在綠樹紅花掩映中,顯得寧靜而淡定”的描寫,以及或細雨甘霖、雷雨冰雹,或黑瓦木屋、裊裊炊煙,或山高林密、懸崖峭壁等,都描繪得淡雅清爽,活靈活現。正是語言的這種粗獷與細膩的交錯與穿插,才把以歷史為經,事件、人物為緯的桑植紅色故事描繪得這么別開生面,這么震憾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