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蝦森林

文/夏不綠

大蝦森林

文/夏不綠

人一旦減起肥來，連愛都成了忌口。

攝影/小湮婉姝

1.

S小姐這輩子都記得推開重慶森林大門時的情景。

古拙的裝潢令S看多了繁復華麗裝潢的眼睛瞬間一亮，店里有淡淡的檀香氣味，S進去坐下，店里寥寥幾人，生意冷清。坐了半天，也不見服務生過來，S小姐便對著吧臺那里喊了幾聲，本以為沒人，結果一個反扣著紅色棒球帽的腦袋慢慢從柜臺冒出，那就是后來和S小姐在一起長達七年的瞌睡先生。

重慶森林是瞌睡先生開的館子，里面咖啡酒水蛋糕都有，中午還有正餐提供，服務生和老板都是瞌睡先生一個人，倒不是請不起，而是店里生意冷清得根本不需要第二人幫忙。瞌睡先生還記得第一次見到S小姐那天，她還穿著剛拍完戲的民國服裝，臉上的粉擦得很厚，明明是個青春靚麗的女生弄得跟個中年大媽似的，當時對S的印象就是，一個喜歡cosplay的古怪阿姨。所以等到S第二次來的時候，瞌睡先生完全沒認出她。

“是不是被我的美貌所震驚了。”S拿起瞌睡先生剝好的油燜大蝦喂進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嘴邊沾了油光也渾然不知。

瞌睡先生抽出紙巾幫S擦干凈，哈哈笑道：“還以為是個從民國穿越過來的怨婦。”

“我說第二次，第二次來這里我穿得很正常好嗎。”S翻了個白眼，嘴里嚼著大蝦。

油燜大蝦是重慶森林的招牌菜，只有每周二四六才有，并且限量銷售，如果去得晚就沒了。主要是瞌睡先生懶得每天做，但自從S說喜歡后，他每天都會單獨做一份用保鮮盒裝著，然后中午送去片場。S在附近拍戲，她還是學生，業余時間做平面模特去劇組跑跑龍套賺點錢花，而且還可以看到一些平常只能在電視上見到的明星，S每次都興奮得跟個要到糖的小女孩似的。

“我今天要到×××的簽名了，他本人好瘦啊，比電視上看到的帥多了。”S小姐雙手托住下巴，等瞌睡先生剝好蝦。

S今天演清宮的一個侍女，戴著厚重的頭飾，休息的時候連轉動脖子都不敢。瞌睡先生把剝好的蝦整齊放回飯盒里，這時劇務在叫S的名字，她起身拿了個蝦喂進嘴里就急急忙忙拍戲去了。

瞌睡看著S跑遠的身影，想起第二次見到的S，推開門的瞬間順帶著把外面的陽光也帶了進來，她穿一條淺綠色古著連衣裙，頭發規規矩矩披在肩上，臉上帶著點試探性神情。瞌睡先生剛好伸了個懶腰從趴著的柜臺起來，在半昏半睡狀態下差點以為一個仙女誤闖了進來。

2.

因為拍攝的緣故，S經常到處跑，這周要去深圳，下周也許就出現在北京。而瞌睡先生則每天待在重慶森林，店里的背景音樂也就來來回回幾首，咖啡酒水來來去去就那么幾款，中午正餐換來換去也就只有幾道。

生意冷清，客人都是那么幾張熟臉，瞌睡先生卻不著急，也從來沒打算要讓店里生意興隆。而S小姐則是另外一種人，生活感情都風風火火，一天趕幾場戲，雖然全是龍套，但每天興致勃勃，不知道的還以為主角是她。S小姐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郵局給瞌睡先生寄明信片，買當地特色的小禮品回去帶給他，重慶森林有一個擺放東西的架子，其中一層放滿了S小姐帶回來的東西。每次S小姐回來都會興致沖沖地給瞌睡先生說她在片場又碰到了誰誰誰，她又要參演哪部戲。瞌睡先生只是淡淡地笑，然后把剝好的油燜大蝦喂給她。

瞌睡先生似乎對她所說的一切都不感冒，沒有多問問她戲里又演了誰，這次是女幾號，片酬有沒有提高。每次S小姐嘰嘰喳喳說完自己的事后，都覺得一陣失落，瞌睡先生雖然會摸摸她的頭說真棒，但S小姐能感覺出他并不在乎那些。

后來S小姐慢慢有了人氣，也有幾個死忠粉每次大老遠跑來片場給她送東西，S小姐以前在接受采訪時說自己最喜歡吃油燜大蝦，粉絲們每次來都會帶一大盒，而且都是剝好的。S小姐拍照傳給瞌睡先生想要氣氣他，結果瞌睡先生只發了個呲牙的表情。瞌睡先生對他們的愛情就像對重慶森林一樣，懶洋洋的，似乎并不愿花太多心思打理。

S小姐人生第一次當女三號的時候，在一家特別昂貴的餐廳定了位置。瞌睡先生遲到了幾分鐘，一臉疲憊地坐下。S小姐心里有些不滿，什么也沒說，等服務生端菜上來，是龍蝦。S小姐喜歡吃蝦，以前總是瞌睡先生剝給她吃，他自己一個也不嘗。S小姐端起紅酒笑意盈盈道；“慶祝我終于做女三號了，這次演女主角的閨蜜。”S小姐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結果瞌睡先生卻說：“我不吃龍蝦。”

那是S小姐和瞌睡先生第一次吵架，之前積郁的情緒早就注滿心底一側的天平，只是缺少一個將它徹底壓壞的砝碼。

S小姐整整一個月沒去重慶森林，她在外地拍戲，拒接瞌睡先生的任何電話，不過那只是一個開端，后來幾年的分分合合也大多跟此有關系。S小姐覺得瞌睡先生不夠愛她，在生活上更不夠進取，她曾想做一個重慶森林的線上平臺，連技術人員都找好了，S小姐對瞌睡先生說了她對店鋪的未來規劃和定位，結果瞌睡先生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望著S小姐說：“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一句話澆滅了S小姐所有的熱情。

“林楷清，你這是什么意思嘛！”S小姐喊出瞌睡先生的大名，氣勢洶洶道，“你是吸白粉還是抽大麻了，整天賴在店里什么都不做，你就不能稍稍認真下嗎！”

S小姐已經不是第一次抱怨，瞌睡先生每次都訕訕笑著，說開這家店的本意就不是為了招攬更多顧客，只是尋找對味的客人，把它做成少數人的食堂，讓來的人有歸屬感，而不是單純為了增加客流量而采取各種營銷手段。

S小姐完全不同意，覺得瞌睡先生就是不思進取的紈绔子弟，仗著有點錢就不把錢當錢看，開店不就是為了賺錢嗎，每個月貼錢的店算什么店，還不如關門做點更有意義的事。可S小姐和瞌睡先生每次鬧完矛盾心里都特別后悔，因為仔細想想，瞌睡先生對她體貼照顧，雖然看著懶散事事不上心，卻記得每個節日買她喜歡的禮物，記得她的生日，記得她的喜惡，從來不會弄錯，雖然樣子看上去吊兒郎當，可做事卻從不馬虎。沒什么大毛病，可S小姐就是不喜歡瞌睡先生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

做人難道不應該上進一點嗎。S小姐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而瞌睡先生則是，一切隨緣。

3.

S小姐真正走紅是在他們交往的第六年，因為媒體曝出她和當紅某小生的緋聞而迅速被公眾知曉，雖然事實上完全是無中生有，但公司卻覺得不失為一個時機，可以借此好好炒作下，而緋聞男主角對S小姐的印象也不錯，于是一拍即合，弄了一個新聞，上了第二天的八卦頭條。

那時S小姐和瞌睡先生幾乎完全依靠手機聯系，很少見面，有時S小姐太忙，可能一連好幾天都沒有消息。瞌睡先生訂制了兩把搖椅，但屬于S小姐的那把一直空蕩蕩沒人，他抱著貓在網上看S小姐的最新采訪，她變了許多，外界甚至傳言她削了骨頭，還拿出舊時的照片進行對比。瞌睡先生真想大聲告訴那些人，S小姐沒整容，以前是胖，活生生被他用油燜大蝦喂胖的，想到油燜大蝦，S小姐有多久沒吃過他做的東西了呢。

現在的S小姐正被涌至而來的名利弄得昏頭轉向，緋聞男友對她格外殷勤，拍完戲的夜晚送去暖手袋和熱湯，近距離的關懷遠比冰冷手機里的一聲問候來得實在。所以第七年的時候，他們沒有熬過七年之癢。

S小姐坐在瞌睡先生為她買的那把搖椅里，店里的裝潢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把舊的地方翻新了下，還是保持著原有的風格。瞌睡先生在吧臺給她調制了一杯特飲，S小姐很困，每天都睡不夠覺，瞌睡先生從吧臺過來，喊了她幾聲見沒反應，輕手輕腳取下她臉上的大墨鏡，發現她閉著眼睛睡得正沉，于是調低店里的音樂，給她披上毯子。S小姐是被油燜大蝦的香味弄醒的，許久沒聞到那樣的味道，記憶里的味蕾被紛紛打開，S小姐睜開眼，店里亮著暖色調的燈光，空氣里是她最愛聞的檀香味。

“醒了？”瞌睡先生端著蝦子出來，坐在對面開始熟稔地剝蝦。

S小姐看著瞌睡先生微微泛紅的手指，猶豫地開口道：“我有話想對你說。”

S小姐走出重慶森林時，外面正下著大雪，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她的頭上，原來冬天還沒過去。她緊了緊手里提著的油燜大蝦，心想這應該是最后一次吃到了吧。

4．

S小姐和當紅小生的緋聞假戲真做，S小姐被請去參加有名的綜藝節目，參演大導演的電影，終于成為了女主角。她越來越紅，已經和瞌睡先生是兩個世界的人了，而為了保持身材，油燜大蝦這道菜再也沒出現在她的餐桌上。

七年可以改變什么？科學家說人每隔七年全身的細胞都會重新置換一次，也就是說七年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而人生又有多少個七年。

娛樂圈更新換代的速度之快，不到七天就能毀掉一個人，或成就一個人。S小姐沒能紅太久，就被更年輕的新人慢慢擠掉，當紅小生當然早就不存在，她也已經換了好幾任男友。

S小姐坐在馬路牙子邊，翻完手機聯系人所有名單，竟發現沒有一個可以讓她在凌晨兩點打電話騷擾的朋友。這些年來她經歷了這么多，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人們總說你要得到一個東西，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S一直以為自己追求的東西沒錯，難道努力上進過更好的生活不對嗎？她一直往上走，可走到最后發現其實自己依然一無所有。以前的朋友、家人和戀人都變得疏離冷淡，她到底哪一步走錯了，在哪一個分叉點變成今天這樣，即使外表再光鮮又如何，她其實什么也沒得到。

5.

重慶森林所在的那條街道已經成了老街，陽光透過稀稀疏疏的大樹在路面投下斑駁的光點。一扇深紅色大門位于街道角落，上面掛著一塊有些掉漆的招牌，嵌著“重慶森林”四個大字。瞌睡先生伸了個懶腰，現在上午十點，星期二，中午有招牌老菜油燜大蝦，還有芝士奶油焗飯，卡布奇諾。這家店還保持著S小姐第一次推開門的模樣。

瞌睡先生走進廚房戴上塑料手套開始清洗大蝦，用小刀剖開蝦子的脊背，挖出里面的泥腸。瞌睡先生對海鮮過敏，如果手碰到過一會兒就會起紅色的小疹子。突然想起一個故事，一個男人為了引起喜歡人的注意，特地要了加鹽的咖啡，從此一生都只喝加鹽的咖啡，他把這個謊言隱藏了一輩子。而這一切皆是因為愛。

瞌睡先生怎么會料到第二次的見面，S小姐問他店里有什么可吃的。

“芝士蛋糕、蔬菜沙拉和油燜大蝦。”

“我要吃肉，給我上大蝦。”S小姐直爽的性子讓瞌睡先生覺得有趣。

大蝦端上來，瞌睡先生還調制了一杯飲品，說是送她的：“新顧客福利。”

S小姐翻個白眼：“我昨天來的時候怎么沒有？”

“你昨天來過？”店里客人很少，而且很固定，所以瞌睡先生記得每一個顧客。

“我昨天穿的戲服，民國服裝。”S小姐向他描繪著，“不記得了？”

瞌睡先生恍然大悟，臉上的面部肌肉明顯僵硬了下：“我昨天忘送了，給你補上。”

S小姐信以為真，說了聲謝謝，開始剝蝦吃。她手笨，剝一個蝦子花半天時間，弄得滿手是油，還把蝦肉弄得爛渣渣。

“我幫你剝吧。”瞌睡先生一邊忍著笑一邊拿起一個大蝦，全然忘記了自己過敏的事情。

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能夠為他做任何事。穿越千山萬水去到他的面前，一個人走過漫長街道，等在他家門口，只為送去一份他順口一提的小食。甚至可以以愛之名撒一個一輩子的謊言，喝永遠加鹽的咖啡。

瞌睡先生身上隨時帶著一支抗過敏軟膏，給S小姐剝完蝦后就涂在手上以防過敏。S小姐離開后那支軟膏慢慢變干過期，他也沒再有機會買新的。

S小姐最后來重慶森林，窩在沙發上睡了一個沉沉的覺。瞌睡先生坐在對面細致地剝著蝦，S小姐不知道的是瞌睡先生手心里藏著一枚戒指，他心里正想著要如何開口，這時S說：“我有話想對你說。”

那之后兩人分道揚鑣，再無交集。

“為什么這家店要叫重慶森林？”有人問。

瞌睡先生笑笑，說：“王家衛的《重慶森林》有句臺詞，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每一個東西上面都有個日子。秋刀魚會過期，肉醬也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從一開始我就想開一家不同的店，這里所有的擺設裝潢，客人和店主都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改變，可是我發現，從一開始這樣的想法就很可笑。雖然可笑，但我還是執意要去做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