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金瓶梅》當菜譜讀

◎文/小寶

經典千面?！都t樓夢》有多少種讀法，《金瓶梅》就有多少種讀法。有人當作人際關系學來讀，也有人當作心理學來讀，今天的這篇文章，作者認為也可以把當它作菜譜來讀。

東吳弄珠客說：“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弄珠客的概括不算完整，至少還能補充一條：“生饕餮心者，吃貨也。”這里說的饕餮就是指食指大動吃心不改，沒有任何假借比喻的意思，只關乎食，無關乎色。

一般人都把《金瓶梅》當風月小說看，這在四百年前沒錯。那時候地球上的人口不過5億，出行沒有汽車飛機，居家沒有電腦手機，若是能夠搞到一部《金瓶梅》，“雪夜閉門讀禁書”，何等快事！放到今天，《金瓶梅》的那點事，太過平常，根本做不了風月經典。隨便舉個例子，潘金蓮是《金瓶梅》里淫婦之首，仔細統計一下，和她有性關系的男人一共五六位（其中一半屬于正當婚姻）。潘金蓮若活在今天，僅以風月論，她只是平平常常一個人，成不了千古經典。

如果《金瓶梅》還能屹立當世，拂去它文學古董的灰暗面目，仰仗的不是它的色榜，而是它的菜單。《金瓶梅》是最逼真、最實在、最準確的中國餐飲小說，即便把近一百年來的現當代文學全算上，在中國也很難找到寫餐飲超過《金瓶梅》的。

《紅樓夢》寫美食獨有一功，但《紅樓夢》里的美食境界常人消受不起?！都t樓夢》里的飲食格局叫做大戶氣概小資情調。要享有大觀園里的美食美器，要花大把銀子、要花大把時間、要花大把心思，否則你連一壺茶都喝不到。它做一碗茄子要用幾十只雞當輔料，恐怕連曹雪芹也只是想過，未必嘗過。這是大戶氣概。賈府里的姐姐妹妹胃口都不大，吃藥——譬如冷香丸——的興趣超過吃飯的興趣，和當今城里白領姐妹的愛好相仿。這是小資情調。而《金瓶梅》里各色人物，從西門慶到陳敬濟，那才是懂吃懂喝的酒肉朋友，與我們眼下常見的內地各路飯局主人相仿佛?！督鹌棵贰防锏牟藛?，今天仍然基本能用。要治一席西門家宴，略做采辦，便克奏全功。

我一直想做一點《金瓶梅》的飲食筆記，想不到已有高人捷足先登。去年買到一本書，書名就是《金瓶梅飲食譜》。這本書的研究很地道，我讀《金瓶梅》時的很多印象，在書中能找到數字說明。據書中統計，蘭陵笑笑生筆下涉及的飲食行業有二十余種?！督鹌棵贰妨信e的食品（包括主食、菜肴、點心、干鮮果品等）達200多種；茶19種，“茶”字出現了734次，飲茶場面234次；酒24種，“酒”字2025個，大小飲酒場面247次。相比之下，性事描寫在《金瓶梅》里只有105處。這么精細的考究有點像日本人做學問。據作者介紹，日本人桑巄平的《〈金瓶梅〉飲食考》，竟然是四卷本的巨著。

《金瓶梅飲食譜》的兩位作者顯然是餐飲專家，他們的興趣全在菜品上。他們研發了五十多種《金瓶梅》菜點，設計了兩張《金瓶梅》筵席的菜單。兩位先生品位清雅，菜單上的菜想來都不難吃，但缺少《金瓶梅》原書中那些酒宴菜單的淋漓元味和逼人騷氣。

我最喜歡的那一席，在第四十九回：西門慶為求房中藥，請外國和尚（梵僧）吃飯，那張菜單真讓人蕩氣回腸。先是四碟小菜：一碟頭魚，一碟糟雞，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一碟羊角蔥參炒的核桃肉，一碟細飴切的酥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灌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接著是一道湯：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再來一大盤高裝肉包子。然后喝酒：“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制的紅泥頭，一股一股冒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遞與梵僧。那梵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毕戮撇耸牵阂坏淮绲尿T馬腸兒，一碟腌臘鵝脖子。還有兩樣下酒艷物：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最后，“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兒，一齊拿上來與梵僧打散”。

蘭陵笑笑生說，這餐飯把梵僧的眼都吃愣了。這份食單讀起來虎虎生風勁道十足，只能出自食量宏大胃口奇好的吃貨筆下。假如我是那位梵僧，藏有“一點精神爽，再點氣血剛，百日須發黑，千朝體自強”的奇藥，一定也會取出換來這場大嚼大飲，換來一個好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