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吳哥窟”主：建座城堡和你一起變老

文/芨芨草 阿友

2016年嚴冬歲末，貴陽市花溪區斗篷山，思丫河環繞的山谷林深處，一群來自美國華盛頓大學和貴州師范大學的師生驚訝地瞪大眼睛，連連驚呼，一座宏大的石頭城堡出現在眼前，如夢似幻、美輪美奐。

沒人能想到，城堡的建造緣于一個藝術家對妻子的承諾。旅美藝術家、貴州大學藝術系教授宋培倫年過半百之后，不忘初心，用了20年時間，將紙上城堡變成現實中的城堡。

畫座城堡立此存照

1995年5月的一天，貴陽市花溪區碧云窩，剛剛從美國回來的貴州大學教授、55歲的宋培倫，和妻子吳萍收拾行李，歸置物品。

書柜中，宋培倫意外看到一只木匣，打開一看頓時癡了，那是他當年畫給妻子的定情之作，紙張已發黃，但畫中城堡清晰如昨。

1940年出生的宋培倫是貴州湄潭人，父母都是農民。宋培倫從小喜歡漫畫，讀初中時就有漫畫作品發表于報刊。高中畢業，宋培倫成了貴陽鋼鐵廠的工人，后來調回湄潭縣外貿公司。業余時間，他和湄潭縣文化館的文藝干部辦了一張名為《小辣椒》的報紙，創作了大量漫畫作品。一時間，宋培倫成了當地小有名氣的畫家。

宋培倫個性內斂不善言辭，加上潛心藝術，誤了婚姻大事，直到34歲，才經人介紹認識小他7歲的湄潭一中數學老師吳萍。吳萍是貴陽市人，能拉一手好風琴，父母都是醫生。宋培倫對美麗清雅、活潑大方的吳萍一見鐘情，吳萍也被宋培倫骨子里的浪漫情懷和文藝氣質深深吸引，很快墜入情網。仲夏一個周末，兩人到郊外游玩，坐在郊外山坡上，吳萍拉著手風琴，唱著深情綿長的蘇聯民歌《山楂樹》，深深感染了正在畫冊上涂鴉的宋培倫，一向內斂的他放開歌喉情不自禁手舞足蹈。直到天漸漸黑了，兩人仍不愿回城。躺在草地上頭枕著青草，聽草中蟲鳴，看那輪皎潔的月和滿天的星。吳萍動情地說：“我最向往的生活，就是在遠離喧囂的自然中，有座童話里的城堡，或者就是石頭堆起來的房子，和自己最愛的人守在一起，白天男耕女織，晚上帶著孩子數星星。”宋培倫心里一動，默默看著吳萍，仿佛看到桃花源般的生活，閃亮的幸福和甜蜜。幾天后，宋培倫將自己畫的漫畫遞給吳萍，認真地說：“我不知道我一生能不能給你一座真的城堡，先畫一座立此存照，你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吳萍展開素描紙，頓時呆了：山谷林深中，一座明式古樸城堡掩映其間，鳥語花香溪水繞城，完全是自己想象中模樣。本是隨口一說，宋培倫竟當了真。捧著城堡漫畫，吳萍知道，面前這個男人注定是她一生的伴侶。

城堡一角

相戀三年兩人結婚，一年后，獨生女兒宋宇降生。不久，宋培倫被調入貴陽市工藝美術公司，期間，他的漫畫引起書畫界關注，《人民日報》進行報道，著名漫畫家華君武寫信鼓勵。作為特別人才，宋培倫被引進貴州大學藝術系任教。此后，宋培倫在貴陽，吳萍帶著女兒在湄潭，夫妻倆兩地相思，與曾經夢想的生活是那樣遙遠。直到9年后，吳萍調入貴陽市花溪區科委，兩人才結束兩地生活，在花溪區城鄉交界的碧云窩租房安了家。然而，一家人依然聚少離多。宋培倫癡心藝術很少在家，經常跑到布依族、苗族等少數民族老村寨，一住就是小半年，畫畫、雕刻木雕、制作陶藝……

好不容易宋培倫回家，夫妻倆也難得說上幾句話，家里成了畫家朋友聚會的地方。每天吳萍都要去村民家買土雞，到河邊買村民剛捕的魚，然后下廚煎炒烹炸，給宋培倫的畫家朋友做一桌美味可口的飯菜，等到朋友們離開已是深夜。漸漸地，宋培倫的畫家朋友喜歡上碧云窩，也如宋培倫一樣，找村里最古老、最原始的房子租下來開畫室。沒多久，小小碧云窩來了數十位畫家。再后來，貴陽市書畫院、貴陽市藝術學院等單位也到這里租房子，組織人到這里作畫。一時間，碧云窩畫家村成了貴陽名片。莫桑比克總統若阿金·阿爾貝托·希薩諾到貴陽訪問時，特地參觀碧云窩畫家村，對宋培倫及畫家們的藝術天賦大加贊賞。總統回國派財政部長來訪，送給宋培倫一個非洲木雕面具。

土陶罐、植物工業廢棄物漫畫雕塑

聲名鵲起的宋培倫更加忙碌，常受邀前往各地。1991年，深圳建造錦繡中華風情園，請宋培倫建苗寨、侗寨，宋培倫在深圳待了數月。1993年，香港青年旅行社在美國佛羅里達州做錦繡中華風情園，宋培倫作為民間工藝傳承人應邀前往，做陶藝展示。作為旅美藝術家，在美國待了兩年。他長住美國，但他想念貴州的山水，更想念那里的妻兒，他覺得藝術家離開生養自己的土地，會失去藝術創作源泉。1995年，宋培倫拒絕美國方面挽留回到貴陽，回到妻子身邊……

撫摸那張妻子精心保存20年的畫作，宋培倫百感交集。妻子吳萍走進來，四目相對。宋培倫猛然發現，妻子已經有了白發，眼角有了皺紋，頓覺愧疚。結婚18年，他跟妻子一起的時間滿打滿算只有4年，妻子獨自承擔照顧老人和孩子的重任，韶華已逝青春不再。“老伴，這么多年，你受累了。”想到那個美妙浪漫的仲夏夜，想到當年愛的承諾，宋培倫五味雜陳，妻子想要的桃花源般的生活，被他忙碌紛繁、浮華虛飾的人生淹沒，丟在記憶中。這么多年，自己走得太快，把靈魂丟在后面，現在該停下來等等它，不能忘了當初為什么出發。

紙上城堡要變現

宋培倫決定兌現對妻子的承諾。1996年，幾經尋訪，最終在花溪區洛平村偏僻的斗篷山，看中一個無名山谷。山谷樹木不多，都是裸露的石頭，思丫河從山谷穿流而過。斗篷山是古夜郎國道府夜郎邑轄地，夜郎王后裔金筑府所在地。宋培倫欣喜不已，當即找到洛平村村委會，以分期付款方式，將山谷300畝地租下，取名“花溪夜郎谷”。

吳萍永遠忘不了第一次和宋培倫來夜郎谷時的情形。當時，她只知道丈夫在郊區租了300畝山地，并不知租的山谷這么偏遠荒蕪，沒有人煙，更不知丈夫租山谷用途。進出山谷沒有路，10多公里路程，完全靠深一腳淺一腳踩出來，吳萍跟在丈夫身后，踩著他的腳印，膽戰心驚，生怕荒草中有蛇出沒。狹窄山路，夫妻倆舉步維艱地走了兩個多小時，站在思丫河畔，宋培倫指著兩岸山坡說：“我要為你在這里建一座城堡，石頭的，你珍藏的畫上的樣子。”吳萍吃驚地看著宋培倫。見妻子不敢相信，宋培倫動情地說：“這也是我的夢想！我一直希望有塊可以自己支配的土地，可以盡情地根植自己的藝術想法。相信我，我要讓這條山谷長出一座屬于我們的城堡。”“我相信！”吳萍被深深地打動了。宋培倫辭去大學教授工作，拒絕所有商業項目，他要用余生為妻子建造一座城堡。

1997年春天，吳萍拿出家里全部積蓄交給宋培倫，“花溪夜郎谷”開工了，宋培倫帶著4名工人住進山里。花溪夜郎谷屬喀斯特地貌，山上有許多洞，剛進山，宋培倫帶著糧食和青菜，吃住在山洞里。宋培倫把他的藝術構思完全融合進大自然，在斗篷山就地取材，尋找和收集一塊塊最粗獷的喀斯特巖石，用最原始方式進行壘建。當工人們用尖嘴錘修理石頭上的棱角時，宋培倫阻止了，他要保持每塊石頭原生態的樣子，不進行任何修飾，只是根據各自形狀，進行藝術的排列組合。他要洗盡鉛華、摒棄浮夸，以石為居、取石創藝，依山筑屋，建造一件屬于大地的作品。山谷里沒有電，生活非常不方便，夜晚照明全靠蠟燭，吃水從思丫河用水桶提，拎到山洞。

1998年春天，經過與電力部門協調，夜郎谷終于拉上電。那天，山谷像過節一樣，吳萍帶來肉菜，宋培倫在一個山洞口搭起簡單鍋灶，工人們到山上撿回干柴，生火煮飯，擺了一桌。有了電，山谷里做的第一件事，是用水泵從思丫河往上抽水，當水從管里涌出，宋培倫喃喃說道：“終于不用下山擔水了。”吳萍看著丈夫清瘦黝黑的臉頰、滿是老繭的手，心疼得差點掉下淚：“我跟你一起進山吧，這樣我也可以照顧你！”宋培倫阻止了，妻子心臟不好，頸椎腰椎有毛病，為了不讓妻子擔心，宋培倫每天會打電話回家，與妻子分享城堡進展。山里沒有手機信號，宋培倫爬上最高山崗，每次喊完電話嗓子都啞了。

2008年冬天，南方經歷罕見冰凍災害，貴陽市大面積停水停電，花溪夜郎谷被冰雪覆蓋，抬眼望去都是冰。由于不能施工工人們都放假回家，宋培倫卻舍不得離開夜郎谷，一個人待在那里，吳萍怎么勸都不回來。那年冬天，宋培倫一人在山谷呆了兩月，每天，他自己生火做飯，吃過飯安靜地看書，困了就隨意躺下睡覺，睡夠了就到冰雪山谷里閑走，聽雪塊從樹枝上跌落的聲音，尋找動物留下的足跡。這樣的生活，宋培倫一點不覺得寂寞，他覺得在冰封雪覆的山谷，他的心和人都冰清玉潔，通體透亮了。

吳萍心疼宋培倫，每隔幾天就進山看宋培倫。進山前，吳萍買好一背簍吃用物品背上。進山路太滑，為防止滑倒，吳萍要在鞋上綁上草。每次來，吳萍都給宋培倫做好吃的，怕他一個人在山谷孤單，每次都要留下來陪他一兩天。宋培倫知道山谷里又清冷又艱苦，不忍妻子跟他遭罪，總以岳母在家需要照顧為由，天黑前攆妻子下山回家。宋培倫不知疲倦地在山里建造，高強度勞作，他的身體終于出現問題。

2010年秋天，70歲的宋培倫患上帶狀皰疹，連續幾天發低燒、身體乏力，腰上長了一圈水痘，伴隨著持續性灼痛，水痘破水結痂，宋培倫又出現劇烈神經痛。吳萍要帶他出山看醫生，宋培倫搖搖頭，極力裝出沒事的樣子，安慰妻子：“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很快就會好的。”其實，宋培倫是怕一旦去醫院查出什么大病，他就再也回不到山谷里。皰疹病毒引發的神經痛有“認時性”，此后，連續一個月，每天深夜那如刀割般的刺痛都如期而至，折磨得他痛苦不堪。怕妻子擔心，面對妻子詢問，宋培倫都極力露出輕松的笑。吳萍知道丈夫肯定不舒服，可她知道丈夫的脾氣，決定的事沒有人能改變，然而她并沒有想到，丈夫每個笑容背后，都是咬緊牙關的堅持。

一個月后，宋培倫不治而愈。日子如水般流過，宋培倫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在山谷里建造，漸漸地，城堡初具規模，石塊壘成的雕塑出現了，圓柱形人面圖騰出現了……

夢幻城中攜妻終老

2012年,隨著最后一個拱形城門建造完成，宋培倫終于將紙上城堡變成現實中的城堡。

沿著茂密松林間的小路走進夜郎谷，如同走進奇妙原始又卡通的世界，仿佛穿越回古夜郎國。城堡全部由山里喀斯特巖石壘成，城堡前后左右有數百個石頭砌成的石柱，上面是具有貴州儺文化元素的人物頭像、人形面具。圓柱非常卡通，圓眼方嘴，有的還有獠牙，卻那么童真，充滿情趣。

青石堆就的城門在陽光下散發出冷靜光芒，青藤爬滿其上，猶如在時空里畫下一個大大的句號；城門內樹木層層疊疊，與青天白云渾然一體，分不清是天空染亮了這片綠色，還是蒼林染碧了青天。

一間間石頭搭成的房屋，粗獷質樸，純凈舒適。

“老伴，這是我們終老的地方。”宋培倫深情地看著妻子：“只是，讓你等得有點久。”面對這奪人心魄的城堡，吳萍早已熱淚盈眶。看著面容清瘦、長發披肩、眼神清亮的丈夫，她激動地調侃：“我的夜郎谷主，還有足夠余生，我們在這里彈琴唱歌、潑墨作畫，感受幸福。”

2013年春天，夫妻倆帶著吳萍年近90歲的母親，住進石頭城堡。一家人住在城堡中松樹林掩映的一幢石頭房里，房子有兩層，宋培倫住樓上，吳萍和母親住樓下。每天一家人睡到自然醒，夫妻倆先伺候好母親，然后再帶著狗穿越山林，和林間鳥兒嬉戲。

吳萍的母親非常喜歡這兒，老人每天在夜郎谷散步，呼吸新鮮空氣，回到屋里畫畫練書法，書法和國畫作品掛滿夜郎谷每個房間。喝著山泉水，吃著自己栽種的蔬菜，夫妻倆過上男耕女織的悠閑生活，不知不覺吳萍的心臟病好了，頸椎腰椎也不痛了。

2013年夏天，夫妻倆正在城堡里拉著手風琴，唱著年輕時最愛的歌，一位年輕的背包客徒步經過，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喜地停下腳步。那天，夫妻倆為年輕人提供了住宿。此后不斷有背包客前來，花溪夜郎谷名聲越來越大。

漸漸地，不斷有文化機構要求到夜郎谷進行民俗展出和表演，宋培倫糾結不已。城堡是他送給妻子的禮物，是夫妻倆終老之地，他不愿桃花源被世俗驚擾。吳萍思前想后，覺得丈夫這件宏大作品，是藝術和自然的融合，是件偉大的藝術品，應該讓世人一起感受藝術的美。

城堡中心區域

“我們百年之后，城堡也會像英格蘭石林、柬埔寨吳哥窟那樣留在世上，我們為何要拒人千里之外？”吳萍勸道。宋培倫沉默了，他想起旅美期間，參觀美國總統山時了解到的一則故事：一個印第安家族三代人，花60多年時間，在美國南達科他州一座石山上雕塑了印第安民族英難“瘋馬”巨型雕塑，只為了一家人心中的信仰。如今，建造師們早已在時間長河中湮沒，而雕塑卻永留世上。宋培倫終于同意。此后幾年，花溪夜郎谷里舉行過貴州蠟染、造紙、刺繡等非物質文化展覽。夜郎谷里事務越來越多，為了幫父母打理雜事，已經結婚生女的女兒宋宇辭掉一家雜志社美編工作，一家三口住進城堡。

2014年，貴州省首個民謠合集《邊》的首發演出就是在夜郎谷舉行的。這本民謠合集里的插圖是宋培倫的外孫女畫的，小女孩在民謠合集《邊》里畫了許多憨態可掬的馬、牛、羊等小動物，因為對外孫女這些畫作非常喜愛，宋培倫特意在夜郎谷辟出一小塊地，依照外孫女畫作，做了10多個動物雕塑，并將園子命名為“童童樂園”。

花溪夜郎谷還有一個水上舞臺，坐落在城堡下，思丫河上。2015年夏天，貴州民謠傳承人姚石山帶領他的樂道音樂工作室，在這個舞臺上為他的上千粉絲演出，演出當天，演員和粉絲臺上臺下互動，場面溫馨熱烈。

2016年11月初，貴州師范大學地理與環境科學學院園林系，美國華盛頓大學建筑學院風景園林系40多名師生在花溪夜郎谷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景觀設計建造營活動。一月時間里，兩國師生在宋培倫劃出的地塊上，自行設計，自己動手，和水泥，壘石塊，建成10個雕塑，1個城堡和1個樹屋。兩國師生給這個景觀取名“國王的后花園”。

如今，宋培倫和吳萍就像一對神仙眷侶，在青山綠水中徜徉，在童話城堡里、在年少的夢中，攜手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