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陽/口述
邵陽/口述

我的祖父是浙江余姚人,外婆是江蘇蘇州人。所以我們家叫父親“爹爹”,叫母親“姆娒”。
爹爹邵洵美原名云龍,與姆娒盛佩玉戀愛時,見《詩經》的《鄭風·有女同車》中有“佩玉鏘鏘”句,而佩玉為姆娒之名,于是從“洵美且都”中取二字為名,以示愛慕。
爹爹和姆娒是表姐弟關系。爹爹的祖父是邵友濂,同治年間舉人,曾官至一品。外祖父是盛宣懷,盛宣懷又是姆娒的祖父。又因邵家長子無后,爹爹過繼給大伯父邵頤,其妻為李鴻章的嗣女。
爹爹七歲時就能對出他外公盛宣懷出的對子,因此深得外公寵愛。爹爹一生傾力文化事業,可以說是詩人、散文家、出版家,還是翻譯家。而在這些角色中,爹爹最愿意當的是詩人。
爹爹在《你以為我是什么人》中說:“你以為我是什么人?是個浪子,是個財迷,是個書生,是個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錯了,你全錯了;我是個天生的詩人。”

而要做詩人的爹爹最初考進的是劍橋大學依曼紐學院的經濟系。爹爹的指導老師認為他的性格和愛好不適合經濟系,勸他學文。
徐志摩曾說“中國有個新詩人,是一百分的凡爾侖(今譯魏爾倫)”,說的就是爹爹。夏衍在《憶達夫》一文中說:“(郁)達夫告訴我,邵洵美是一個很好的詩人?!?/p>
我的姐夫方平也是位詩人,他說:如果不是志摩先生早逝,爹爹不會停止寫詩,那么中國可能會再出現一個徐志摩一樣的大詩人。
爹爹在《第六個朋友》一文中說道:“世界上我最愛的是三樣東西(恕我在我國文字中找不到比東西更適當的字兒):那便是老婆、詩歌與朋友……”
爹爹生性熱情,朋友非常多;姆娒認為爹爹的朋友都是好人,而爹爹則認為搞文學的都是朋友。因此家里經常是高朋滿座,數以百計的文人墨客,知名的、無名的作家、畫家、金石家、詩人、記者、攝影家等與爹爹都有友誼。
爹爹傾力文化事業,自己讀書、寫詩、辦雜志、開書店,還要幫助他人、要投資,忙得不亦樂乎,但也因此耗盡了偌大的家產。而姆娒除了認為爹爹的朋友都是好人之外,還堅信爹爹做的事都是對的,每次聽到爹爹提出的要求是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她都會全盤接受。錢用完了爹爹只有向銀行透支,到期姆娒只好拿自己的首飾去當鋪抵押。有段時間,姆娒很怕娘家來叫她回去赴宴,因為她沒有貴重首飾可戴,怕引起娘家人的責疑。

常有朋友問我:“你小時候家庭生活一定很好吧?”其實不然。從我記事起,家里吃飯總是四菜一湯。家里孩子多,大哥總對我們說:“吃飯、吃飯,就是要多吃飯、少吃菜?!毕挛绶艑W回家,一人一片面包,偶爾會多個荷包蛋或是涂點果醬,早晨則吃泡飯、醬菜。衣服則是老大穿完老二穿,大約讀五六年級的暑假大姊就教我們怎么裁剪衣服、怎么踏縫紉機。當然有時也買新衣服,可我們的確生活得很簡樸。
徐志摩辦新月書店,難以為繼,爹爹就入股新月書店;漫畫家張光宇辦《時代畫報》,幾期之后資金周轉困難,爹爹就接手了畫報;丁玲夫君遇難后,沈從文要幫助丁玲母女返回湖南老家,可身無分文,爹爹慷慨解囊,并聲明這不算借,也無需還;夏衍年輕時的第一本譯書《北美印象記》是爹爹為他出版的,并給了他500大洋;由英商出面辦的、有抗日色彩的中文報《大英晚報》,經濟發生困難,爹爹是其股東之一,當時盡管我們家經濟已經拮據,姆娒還是拿出最后一包翡翠讓爹爹送去報社任其典當……
上世紀30年代初,爹爹斥巨資向德國購買了當時最先進的全套彩色影寫版印刷機,開辦了時代印刷廠。1948年底,葉公超曾提出愿意幫助爹爹將印刷廠整體搬遷到臺灣,爹爹婉拒了。解放后,當國家新聞總署派丁聰來商量購買此套印刷機時,爹爹一口答應,以低價轉讓給了國家。新中國第一份畫報《人民畫報》即是由這臺印刷機印出來的。
項美麗本名埃米莉·哈恩(Emily Hahn),1935年從美國來到上海,時任美國《紐約客》雜志的通訊記者。由于她不懂中文,爹爹在項美麗編寫《宋氏三姐妹》時給予了很多幫助。宋靄齡曾是爹爹兩個姨媽的英文老師,宋子文曾是爹爹的舅舅的英文秘書。爹爹介紹其認識宋家姐妹,求得夫人們的不少資料和照片,又幫忙將中文資料翻譯成英文。
《自由譚》是上海淪陷后爹爹借項美麗的名字編輯出版的一本抗日雜志。爹爹以各種筆名發表文章,控訴日軍在華暴行,動員民眾起來抗日。日本人容不了爹爹,要暗殺他,巡捕房將消息告訴了項美麗,爹爹只有避到項家,每晚姆娒都去陪他,大約住了半個月。
這期間,同住在項家的還有一位20多歲的女青年楊剛。她秘密住在項家準備將《論持久戰》翻譯成英文。楊剛是《大公報》駐外記者,英文很好,共產黨員。
之后,爹爹常和楊剛一起對《論持久戰》的譯稿進行潤色。毛澤東為英譯單行本出版寫的一篇序言還是爹爹親自翻譯的。不僅如此,爹爹還負責起譯稿的秘密排印任務,夜里和他的助手有時加上項美麗一起開車到霞飛路、南京路一帶的外國人的家門口,把單印本放入信箱中。為了安全起見,爹爹隨身帶一把小手槍。
遇到《論持久戰》要出外文版這樣有意義的事,他把生命都甩在了腦后。有作家稱爹爹在日寇鐵蹄下,把腦袋拴在褲腰上赴湯蹈火,這段軼事頗具當年信陵君竊符救趙的傳奇色彩。
解放后,印刷機運到了北京,爹爹和姆娒怎么生活呢?姆娒去烹飪學校學過燒菜、做點心,打算開個飯店;爹爹想開化工廠,在家里進行的“實驗室試驗”成功了,但“生產性試驗”卻失敗了。后來,爹爹在一些領導的關心下走上了翻譯的道路。秦瘦鷗老伯在《文匯報》投文,贊爹爹的譯筆達到了“信、達、雅”境界。
經爹爹主動爭取,終于在他50歲那年收到了北京作家出版社寄來的泰戈爾三部原作:《家庭與世界》《兩姊妹》及《四章書》。爹爹這么做,是想實現志摩把泰戈爾介紹給中國的美好愿望。沒想到的是,中印關系驟變,他翻譯好的泰戈爾的三部作品交上去后石沉大海。
1958年10月爹爹被捕,冤獄三年余,譯著更是無法出版了。此禍一說是因爹爹委托葉靈鳳將信件轉寄美國友人項美麗而引起,另一說法是因為爹爹曾與國民黨南京政府的要員張道藩、謝位鼎磕過頭,拜過把子。到底是什么原因,對我來說仍是一個謎。此事已由上海市公安局1985年2月予以“平反”。
三年多后,爹爹出獄,因為姆娒戶口已經遷往南京,上海已經沒有家了,爹爹只能和大哥擠在一個小房間里,大哥將自己睡的小床讓給了爹爹,自己睡地鋪。每次寒暑假,姆娒才帶著小羅弟弟從南京回上海和父親團聚。一些老朋友孫斯鳴、施蟄存、秦鶴皋、秦瘦鷗等均看過爹爹。
一次聽說陸小曼要來訪,爹爹打算招待這位好友的妻子,可當時正好生活拮據,便將一枚吳昌碩親刻的“姚江邵氏圖書珍藏”白色壽山石刻托秦鶴皋先生轉讓給錢君匋,誰知這枚老祖宗傳給他的珍愛之物僅換得10元錢。真是為朋友割愛了!
爹爹一生都將朋友看得很重,對金錢并不在乎,即便是在自己貧困之時。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爹爹沒有書譯了,經濟來源也就沒有了。爹爹貧病交迫,終于病倒了。1968年5月5日晚上8時28分,爹爹永別了人間,享年62周歲。可憐爹爹一生為他人,臨終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為此我們內疚至今,可當時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