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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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色降臨，街道上的行人并沒有減少，在這個繁華的都市里，另一個白天悄然降臨。

林凡并不擔心自己會被巴蕾發現，因為行色匆匆的人群是最好的庇護，為防止意外，她還是刻意與巴蕾保持著七米的距離。巴蕾背著吉他，衣著灰暗，如果林凡不是蹲守在巴蕾家門口，等她出現后立刻跟蹤的話，打死她也不肯相信這是她的同學。

巴蕾是個內向的女孩，相對于六年級的孩子來說，她顯得有點老成。剛進班的時候，林凡就被巴蕾吸引了。在課余時間，大家都擠在一起談論最新的電視劇或者小說，談話的主持者是譚晶晶，她與林凡的私交最好，而巴蕾多數是一個人在角落讀一本書，或者戴著耳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那副姿態似乎在廣而告之：離我遠點。

如果不是那次元旦晚會，或許大家都不會對她留下深刻印象。在那次晚會上，巴蕾手拿一把黑白相間的吉他，面色漠然地登臺了，調整好麥克風后，她唱了一首民謠，嗓音略帶一點沙啞，音質空靈，好像是撒在瓷器上的細沙。

一曲終結，掌聲雷動。她依舊寵辱不驚地背著吉他下臺了，臨走不忘向觀眾深深鞠一躬，因為動作十分利落，黑亮的長發在空中舞出一道閃亮的弧線。

“真是一個驕傲的人啊。”坐在林凡身邊的譚晶晶嘲弄地說，顯然她很看不上巴蕾那副不咸不淡的樣子。

從那以后，林凡才注意到，巴蕾手里的那本書是吉他譜，蝌蚪一樣的五線譜密密麻麻地布滿紙上，但巴蕾讀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哼唱一兩句。她并沒有因為元旦晚會上演奏的成功變得開朗，在林凡充滿仰慕地與她搭訕時，她同從前一樣，回答簡短扼要，聲音冷淡。

林凡知道，學校很多男生對巴蕾都很好奇，經常背地里打聽她，可是巴蕾的自我封閉狀態一如往常，很快，大家的興趣就被新的東西取代，巴蕾的名字也漸漸淡出同學們的視線，林凡亦是如此。但是，前天跟爸爸逛街時無意中撞見的一幕，使她無法釋懷，從而導致今天的跟蹤事件。

二

林凡家在酒吧一條街后面，每天晚上，她會陪著爸爸去酒吧街附近的人工湖散步。酒吧街人聲鼎沸，駐唱歌手的聲音有高有低、有男有女，在夜幕中顯得嘈雜而且零亂，天性喜愛安靜的林凡特別討厭路過酒吧街，她寧愿扯著爸爸繞遠路。

就在父女倆即將繞開酒吧街的時候，林凡在人群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側扎的馬尾，消瘦的肩膀，倔強的側臉，因為天氣寒冷而瑟縮著抱著胳膊的樣子，無不提示著林凡，她是巴蕾。

巴蕾與一個貌似初中生的男生并肩而行，男生也背著吉他，兩人沒有注意到林凡的存在，徑直進了一家名為“冬季暖陽光”的酒吧。

“爸！”林凡抓住了父親的胳膊，“我要進這個酒吧看看。”

對女兒百依百順的父親同意了，他們在酒吧里的角落找了個位子，父親點了杯威士忌，林凡要了杯冰鎮果汁。林凡慶幸酒吧燈光的昏暗，這樣一來，巴蕾就無法看到她了。

酒吧很大，陳設古舊，人不多不少地散坐在各個角落，巴蕾與男生在中央舞臺上坐著，兩人相視一笑，開始演奏。林凡從沒見過巴蕾如此舒心、璀璨的笑容，這使她整個人都容光煥發。林凡這才知道，巴蕾并不是不愛笑，而是笑容只對一個人。

巴蕾的聲音在酒吧里響起后，林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事實證明，她的唱功一等一。

父親皺起了眉頭，說：“這女孩年齡不大啊。”他招手示意酒保過來，問：“臺上的女孩多大？你們用的是童工吧？”

“先生，她已經18歲了，我們是正規單位，不用童工的，點一首歌20元。”酒保彬彬有禮地回答道。

林凡強壓下反駁的聲音，巴蕾跟她一樣大，怎么可能就18歲了，但是脫口而出的是：“我要點歌。”

她覺得一首歌20元實在少得可憐，于是就攛掇爸爸給了100元，在卡片上寫了巴蕾在元旦晚會上演唱的民謠曲目。

巴蕾接到卡片后微微一愣，目光在酒吧里四處打量起來，但是她沒能找到林凡，因為她已經悄悄地與父親一起從側門走了。她隔著一扇玻璃門望著舞臺上美麗無比的巴蕾，心里滿滿的全是困惑：巴蕾，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

三

林凡沒有猜錯，巴蕾就是要去“冬季暖陽光”酒吧。前不久，跟她一起的男生已經在里面了，林凡今天沒打算跟進去，就在她打算返回的時候，巴蕾在酒吧門口站住了，她猛地回過了身，目光與林凡在空氣中對接了。

她已經看見我了！一瞬間，林凡羞愧得恨不得立刻遁地，巴蕾笑了，一步步走向林凡，說：“你跟著我干什么？”

林凡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跟蹤巴蕾，好奇心和關心各占一半吧。

“前幾天是不是你點的歌？”巴蕾直截了當地問。

林凡沒想到她會猜到，只好點點頭：“你是怎么……”

“跟你沒有關系！”巴蕾不滿地打量了林凡一番，“不許跟任何人講起。”

這幾個字從巴蕾精致的的唇中擠出，最后，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林凡一眼，掏出100元還給了林凡，轉身迅速地進了酒吧。

第二天，林凡進班后一直低著頭，盡管如此，她還是察覺到了來自巴蕾的敵意，她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林凡。整個上午林凡都戰戰兢兢的，直到課后混入聊天的女孩們中間，才松了一口氣。

可是，當聽到大家議論的話題后，林凡的心猛然提了起來。

“你們知道嗎，其實巴蕾已經跟她爸媽鬧掰了。”譚晶晶故意很大聲地對女孩們說，“她偏要學音樂，家里不支持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個女孩問。

“我消息靈通唄，還有，聽說她跟一個高年級的男孩在酒吧里駐唱，這個消息絕對靠譜，我哥哥與那個男孩一起打過籃球呢。”譚晶晶得意揚揚地炫耀著自己的小道消息，林凡的頭“嗡”的一聲炸了。

很快，下午還沒放學，全班都知道巴蕾在酒吧駐唱的事情了。

放學的時候，林凡被巴蕾堵在了教室門口。她眼睛里閃爍的全是憤恨，可能還有點淚光，可是巴蕾實在是太倔強，不肯在眾人面前哭，只是低聲質問著林凡：“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不是我……”林凡慌忙辯解，譚晶晶看到這一幕，看不慣朋友被欺負，推開了咄咄逼人的巴蕾。

“敢欺負林凡，先過了我這一關！”譚晶晶擋在林凡前面，聲音極大，林凡急得想要辯解，但是巴蕾甩下一句“烏合之眾”就先走了。

“像巴蕾這種人，就不能客氣。”譚晶晶對林凡說，如果在往常，林凡一定附和她，可是現在林凡心里煩躁極了，她大聲對譚晶晶說：“你根本不了解怎么回事，也不了解她！”

譚晶晶詫異地看著林凡，似乎不相信這是平時溫厚的她，而林凡也開始后悔了，她不該沖譚晶晶吼，這一切都是因為誤會引起的，先是譚晶晶誤會了巴蕾的為人，然后是巴蕾誤會了她，總之，事情不該這么發展。

林凡望著巴蕾遠去的背影，幽幽地嘆了口氣。

四

一連兩天，林凡沒敢去酒吧街，她怕碰到巴蕾，即使在內心深處，她還是很想解釋清楚誤會的。

一天晚上，林凡又與父親路過酒吧一條街，她遠遠看到只有巴蕾一個人在舞臺上演唱，臺下的人寥寥無幾。望著她的側影，不知為何林凡覺得有些心酸，當天晚上，她去了一趟譚晶晶的家。

譚晶晶家溫馨而精致，平時林凡挺喜歡來她家玩，但今天她是來找譚晶晶的哥哥的。弄清楚了林凡的來意，譚晶晶的哥哥很是詫異。

“巴蕾……”譚晶晶的哥哥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她跟顧宇在‘冬季暖陽光’酒吧里駐唱有一年多了，兩人關系很好，不過最近解散了。”

林凡想起那天的確沒見到顧宇的身影，問：“為什么解散？”

“顧宇來年要中考了，”譚晶晶的哥哥笑了笑，說，“酒吧估計不會再用巴蕾了，本來是個組合，現在只剩她一個人，不好宣傳。”

“那你了解巴蕾嗎？”林凡怯怯地問。

“多少聽說過一點，她獨立性很強的，因為爸媽不支持她學音樂，一氣之下租了顧宇家的房子，最艱難的時候五元錢就支撐了一個星期，我挺佩服她的，如果我有她一半的勇氣，肯定就去省籃球隊了。”

林凡與他聊了很久，當她打開門的時候，發現譚晶晶在門外站著，一臉內疚地看著林凡，說：“對不起，我……”

“算了。”林凡擺了擺手，她心里清楚，其實譚晶晶就是喜歡八卦，并沒有什么惡意，“以后再說什么話之前，我們還是想想自己的問題所在吧。”

她跟譚晶晶的哥哥聊過后，反而打消了去找巴蕾解釋的想法，恐怕她并不在乎林凡說了什么，因為在她看來，林凡不屬于朋友的范疇之內。

這一夜，林凡失眠了，她滿腦子都是有關巴蕾的事情，總想為這個女孩做點什么事情，讓她知道這個世界并不總充滿著敵意。

第二天，林凡在操場后面的香樟樹林里找到了巴蕾，她獨自坐在樹下，在充滿香味的樹林里彈唱著那首民謠，微風掀開了她的曲譜本，揚起幾張紙，巴蕾的聲音依舊清澈，然而純美的聲音背后卻有著淡淡的憂傷。

紙紛紛揚揚地落在林凡的腳下，她撿起其中一張，意外地發現曲譜居然是手寫體，字體略向右斜，有些稚嫩，而譜子卻蒼勁有力，力透紙背。

音樂停了，巴蕾冷靜地看著林凡，似乎已經知道了她的來意，但是她沒有提起前幾天發生的沖突，只淡淡一笑，說：“你可能一直在奇怪，為什么我會知道點歌的是你。”

林凡見她不反感，就坐在她的對面靜靜地聆聽。

“那首民謠是我作詞，顧宇譜曲。我只在學校的晚會上演唱過，所以，當時我推測可能是學校里的同學，那天見你跟蹤我，就明白一切了。對不起，那天對你那么兇，我心情不太好，所以……”

巴蕾的聲音低了下去，有晶瑩的淚水落在了吉他上，一顆、兩顆砸在琴弦上，像是一串珍珠。

林凡沒有接她的話，而是不由自主地哼起了紙上的歌曲。

巴蕾很快振作起來，她擦干了眼淚，跟著林凡的歌聲撥弄琴弦，剛開始還有點瑕疵，慢慢地，吉他聲與林凡的聲音便合二為一。

五

據譚晶晶的哥哥提供的消息稱，今天是巴蕾最后一次在“冬季暖陽光”酒吧里駐唱了。

雖然外面下著中雪，巴蕾還是穿著一條波西米亞風長裙，額頭上系著同樣色系的手編細發帶，然而她的情緒不太好，一直低垂著眼睛，彈奏的手指也有些顫抖，盡管她已經盡力了，可是從唱歌的聲音里還是聽得出傷心來，并且在副歌部分有些走音，但這不影響整首曲子的美感。

林凡的眼圈都要被她唱紅了，她有些難過地想：過了今天，巴蕾該去哪里呢？總這么漂著不是長久之計呀。

忽然，酒吧里出現了騷動，林凡一回頭，激動得差點沒哭出來，只見譚晶晶帶著幾個同學，還有她的哥哥，以及林凡的爸媽，在浩浩蕩蕩的隊伍最后走著的，是巴蕾的爸媽，林凡以前在家長會上見過。

譚晶晶開心極了，活潑地跳到舞臺上，用麥克風叫來酒保說：“嗨，先不要讓你們的歌手走，我們大家要點歌，從今天起，舞臺我們包了，巴蕾要唱一個星期！”

話音落后，大家開始鼓掌，林凡把目光投向巴蕾，本以為她也會很開心，沒想到她的眉眼間全是落寞。她深深地沖大家鞠了一躬，就像以前在聯歡晚會上那樣，她清了清嗓子，說：“謝謝大家的好意，我從沒像現在這么開心過，可是我考慮過后，還是覺得不在這里唱了。”

大家嘩然，面面相覷，不知出了什么狀況，只見巴蕾背著吉他往門外走去，譚晶晶喊住了巴蕾，說：“叔叔、阿姨已經同意你繼續學音樂了，以后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地住在外面，可以回家了，這里我們也會包場，你真的不再駐唱了嗎？以前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原諒我好嗎？”

巴蕾的腳步并沒有因為譚晶晶的道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林凡有些絕望了，看來巴蕾并不接受大家的好意，譚晶晶這一招來得太突然了，恐怕巴蕾的自尊心受不了。

巴蕾大力拉開了酒吧的門，冷風攜卷著片片雪花灌進酒吧，伴隨著這陣風，巴蕾回眸一笑，沖傻呆呆的大伙兒擠了擠眼睛，開心地說：“我是說不在酒吧唱了，可沒有說不在我家唱呀，來吧！”

林凡的心跳終于恢復了正常，她走到巴蕾身邊，沒料到一向待人疏離的巴蕾一手摟住譚晶晶，一手攬住了林凡的肩膀，三個人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不約而同地微笑起來，冰涼的雪花落在她們年輕的臉頰上，不知為何卻透露著絲絲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