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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考之前,家里的墻上有一幅大大的中國地圖,這大概是每個文科生的標配。記得有一天,我盯著地圖,以我所在的小城為中心徒手圈了個圓,在心里暗暗發誓,圓心以內的地方我都不要去。
我想走得遠一點,再遠一點。
要去遠方的念頭很早就立下了,遠方代表的是自由,對于我充滿束縛的循規蹈矩的人生,那是唯一的一次機會。直到高三,我的門禁時間都還是晚上八點,偶爾同學聚會,晚上出去唱K,第一個掃興說要走的一定是我。如果晚回去,母親會變得歇斯底里,她會想象所有報紙上的犯罪新聞,然后在等待的過程中把自己嚇得不輕,我回去之后便被念叨一晚上,據理力爭之后,她會更加憤怒地說:“你居然為一群不知所謂的同學和我吵架!”
這個時候,我覺得我的父親會理解我。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中,晚歸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吵架題材中最常見的一個。父親不回家吃晚飯的次數非常少,通常是吃酒或一年到頭偶爾的戰友聚會。我相信只有他才能理解我在外面聚會,接到家里電話時同學們看我的目光,非常“沒有面子”。
但就算是這樣,他也并不否認母親的擔心沒有道理。在一次我晚歸的夜里,他去接我,然后告訴我,就在他來的那段路上,看到有一輛摩托車飛身而過,搶了走在路邊的女子的包,摩托車跑得非常快,轉瞬就消失在了夜色里,而我走到那里時卻一路寧靜。由于職業的關系,他每天早上都能看到警務系統通告上,前一天在這個城市發生的犯罪事件,我所在的城市遠比我認識到的還要不安寧。
小時候看鄭淵潔的童話,他說世界上不用考慮自身能力,即可無條件管理別人的職業只有三個:教師、警察、父母。我當時有一些恍然,這足以解釋我從小到大無可逃脫的束縛感。
直到讀大學后,每個假期我的門禁依然存在,只要是母親目之所及的地方,她便不可能放松。除了遠離之外,沒有別的辦法,雖然當時我并不那么清楚,但想法已經非常強烈。
2
除了共同抵抗母親的極度不安全感,我和父親的關系并不是那么融洽。比起可以晚歸的自由,他的原生家庭才是我真正想逃離的重要原因。
父親的打罵是我人生中一個沉重的話題。次數不多,但幾乎成為我的禁忌。父親的愚孝像一個暗生的毒瘡,平時沒事,但只要碰到感染源,便拉著帶血的膿瘡清算一般把舊怨再結一次。
有一次,母親和父親因為奶奶家的事吵架吵到一半,母親怕刺激到他,于是選擇先出門避一避。我從房間出來看不到母親,有些著急,就想去找她。父親攔住我,讓我把他剛才砸母親的高腳凳扶起來,說我看著凳子倒在地上都不知道扶。我一時氣憤,并不愿意,堅持要先去找母親。新仇舊怒加在一起,讓他一下子變得非常暴躁,他把我推倒在地,一下一下地踢我的后腰。
父親的愧疚來得很快,后來,我堅持說自己腰疼,母親帶我去查腎功能,在等待結果的時候,他的表情一直很不自然。母親極為心疼,反復說:“女兒這么大了,怎么能打呢?”也許算起來,在我青春期的六七年里,他只打過我這一次,但從此關系就不復從前。
對于學習,我其實并沒有什么動力,有時我甚至懷疑,讓我上癮的只是得第一的感覺,而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拿第一。但這件事之后,一個更加清晰的念頭產生了,我要離開父親背后的那一家人,帶著母親遠離這一堆親戚關系。我有些矛盾地忘卻在最開始的離開計劃中,母親也是我最早想要遠離的原因。
在奶奶那一家人中,爺爺是最溫和的一個存在了。他在我初二的時候過世,我模糊的記憶中只剩下爺爺良善、溫和的形象。但就是這位毛筆字一流,年輕時有秀才之名,有國民黨高官秘書之才的老人,曾經有一次在家宴上喝多了酒,對著孫輩中讀書成績最好的我說:“女孩子嘛,考什么好學校,去這么遠干什么,讀本地的×大就夠了嘛。”
這么荒唐的提議,父親居然聽進去了,還是母親當機立斷阻止了他的這個念想,每念及此,總是讓我汗冷心涼。
3
高考之后很多年,我都仍然會做噩夢,夢見自己在考場上完全沒有復習,或者還沒有答完題,老師卻收了卷。弗洛伊德說,這種夢是因為自己又要面臨重大考驗,想起以前順利完成的類似經歷,暗示自己和夢境不同,這次,在現實中也會順利。
但夢中的恐懼異常真切,仔細想想,高考對我來說最大的恐懼,其實不是落榜,而是不能去遠方。
從表面上看最嬌慣的我,卻是適應新生活最快的一個。我連一點思鄉的情緒都沒有,就迅速進入了新生活。父母走的時候,車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看見母親隔著玻璃紅了眼睛,而我的心酸只到這一刻、這一幕為止。
我記得那一年的迎新晚會剛好是中秋節,掉淚的同學被我碰見好幾個,那時,我暗自思忖:自己的心還真是硬啊。
我要去遠方,我來到了遠方,這樣的欣慰足以抵御我的思鄉之情。
有一次下雨時,我騎單車從教學樓回寢室,經過網球場時,看到路邊的一棵小樹,竟然倔強地開了幾朵紅花。盡管和我想象中的不同,我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確定,這是木棉花。在那一刻,我迅速地想起了高三時,我在學校七樓自習室里對遠方的想象。
木棉花,在某種意義上代表了我想去的遠方。我第一次知道這種花,是在一部青春小說里,書名叫《花開花落》。這本書也許不是很出名,但它是最早向我完整地展現了一個女孩上大學到找工作的青春小說。它像是一個寫實的圖譜,給我描繪了高考之后可以預見的生活。
書中描寫女主所在的學校有木棉,說木棉又稱英雄樹,木棉樹高,花開的時候一片葉子都沒有,滿樹紅花,開得頂天立地,連花朵的墜落也分外豪氣,從那么高的樹上落下,毫無軟綿之氣,一路旋轉而下,“啪”的一聲落到地上,花朵也沒有損傷。我在家鄉是沒有見過這種樹的,也許是自己性格軟糯,看到這花樹豪氣萬千,便心生向往。
而那時候,我們高中學校門口有兩棵玉蘭樹,是學校的鎮校之寶,一樹芳華盛開時,美得讓人心顫。我第一年看到它開花時,整個人都愣住了,它竟然也是開花的時候一片葉子也沒有,滿樹白花,每一朵都開得風姿傲然。盡管知道這兩棵花樹與木棉全無關系,但每次經過時,我總是想起開花時也是一片葉子都沒有的一樹紅花。
中午不回家時,我通常在頂樓的自習室里。從那里望下來,剛好能看到校門口一路進來的校道,玉蘭、香樟、銀杏……一路望進來,再想想遠方的木棉,好像就有繼續這一天的勇氣。
在那個雨天,想起高三時的自習室,望著眼前略顯孱弱的木棉,我突然切實地有了一種我已經到了遠方的感覺。
4
高考填志愿時,在北京和廣州之間的選擇中,我在珠海的小姨的一句話讓我最終選了廣州:離我們近一些,萬一有什么事也好照應。
于是,我、表姐、我表妹、外婆家的孩子們最后都考到了廣東的大學。當時我表姐填志愿時,是小姨夫幫她選的專業,學的是電力,因為認識相關的領導,覺得畢業之后方便安排工作。可是沒想到,等表姐畢業時,領導已經退了。最后,表姐找工作千難萬難,小姨領著她上門求人,未果,表姐最后還是回到了家鄉的小城。
我考大學時,其實小姨父也對我有相關的保證,但我并沒有當真。留在廣州有這么難嗎?我下意識地沒有去想這件事。本科畢業時,因為已經被保研,我完全沒有考慮過找工作的事,研究生第二年倒是焦心又煎熬,但若從結果論來看,我只去了一次校園招聘會,就拿到了后來去的第一家雜志社的offer,提前半年就去上班了,過了三個月就拿到了正式工資,還沒有畢業就租好學校旁臨江的單身公寓,自顧自地就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下來。
也許對我來說,從踏出家鄉小城的那一刻起,就從來沒有考慮過再回去生活,所以之后所有的艱難,也要將它變得容易。
在廣州的幾年,我仍然給家里打很久的電話,一到假期還是迫不及待地飛回去,但正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到那樣的生活中,不會再回到那樣的人際關系中,所以才有余裕開始懷念,而曾經的遠方也不再是遠方,故鄉才是遠方。